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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阴沉的流水

我不会说

沉默扼住我的呼吸,堵住我的嘴。

我缄默,我将永远缄默

因为我所说的语言属于另一个种族。

(若泽·萨拉马戈《闭嘴之诗》)

一切都始于一声告别。这个故事从终结开始:那是我青春的终结。十五岁时,我坐在一艘小船上,把家乡和过往都撇在身后。然而,一个声音却在我耳边说,来日我仍会重蹈旧时的苦楚。小船载着我,离恩科科拉尼愈来愈远,离死去的亲人却愈来愈近。

两天前,我们离开恩科科拉尼,朝着曼德拉卡齐的方向,直到河流的源头。葡萄牙人管那地方叫曼雅卡泽。同行的有我坐在船头的弟弟穆瓦纳图和坐在船尾的老父亲。船上除了我的家人,还有中士热尔马诺·德·梅洛,以及他的意大利朋友比安卡·万齐尼。

船桨不停地拍击着河水。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能把热尔马诺·德·梅洛送往整个加扎地区唯一的医院。中士的手在事故中炸得支离破碎,而我就是罪魁祸首。我向他开了枪,为了拯救穆瓦纳图,他冲在人群前列,准备进攻只有热尔马诺一人守卫的军营。

我们急需赶往曼德拉卡齐。全国唯一的医生,传教士乔治·林姆在那里行医。瑞士新教徒精心挑选了医院的建址:靠近国王恩昆昆哈内的王宫,远离葡萄牙的统治者。

途中,悔恨积压在我的心头。子弹几乎毁掉了葡萄牙人整双手。多少次当他陷入痛苦的幻觉中,我帮他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双手。我曾多少次梦见的那强壮的手指,如今全都消失不见。

一路上,我把脚浸在船底的积水里。水被染成红色。有人说,我们死于失血过多。然而恰恰相反,我们在血中溺亡。

船在河上前行,迟缓而沉默,仿佛一只怠惰的鳄鱼。伊尼亚里梅的水过于平静。有时,我感觉漂浮的不是船,而是河流。我们在身后留下蜿蜒的银纹,宛若乔皮人大地上的一条水带。我俯身观察河底泥床上汹涌的倒影,像不知疲倦的阳光之蝶。

“那是水的影子。”父亲说着,把桨横扛在肩上。

他的两条胳膊搭在这偶得的梁上。我的弟弟穆瓦纳图把手浸在水里,卷着舌头,发出含混的音节,翻译一下是这样的:“哥哥说这条河叫恩雅迪米。葡萄牙人改了它的名字。”

父亲卡蒂尼·恩桑贝迁就地笑了。他有别的看法。他说,葡萄牙人在开化我们的语言。而且,给河命名的人也用不着那么纯洁。就算是我们乔皮人,一生中也会改名。我就经历过这样的事,从“拉耶卢阿内”变成“伊玛尼”。更别提我的弟弟穆瓦纳图了。圣水流过他的身体,洗去原来的三个名字。他受洗过三次:第一次在出生时,他以“骨头”为名,纪念先祖;在成人礼上,他又有了“割礼之名”;入学之际,他被赐予“白人的名字”。

父亲回到正题:就拿这条湍流来说,我们为什么难以接受葡萄牙人的想法呢?他总结说,人们给伊尼亚里梅河起了两个名字,因为在同一片河床上流着两条河。它们随着光线更替:一条日河,一条夜河,从不同时流淌。

“向来如此,每条河都能轮到。现在因为战争,两条河并作一处。”

在伊尼亚里梅和恩哈穆恩德的交汇处,有一个被树林和岩石遮蔽的小岛。我们在那稍做休息。父亲下令离船。不等船触岸,我便没入温和的水里,任由河流将我环抱,冲洗我的身体。我想起亡母希卡齐·玛夸夸的话:“我在水下是鸟。”

人们口中的亡者是被埋在地下的人。但没有人会埋葬他们的声音。母亲生前的话依旧留存于世。几个月前,她吊死在树上,单单用体重就杀死了自己。她挂在绳上,来回摆动,仿佛夜晚永恒的心脏。

我们停留的小岛不光是驿站,也是避难所。在我们周围,战争点燃了整个世界。葡萄牙人倚靠着他的意大利朋友比安卡,说想找个阴凉的地方。人们委婉地告诉他,太阳早就藏了起来。他走了几步,跪倒在地。

“是她杀了我。”他指着我,大声嚷道,“就是她,那个贱人。”

大伙劝他省点力气。意大利女人给他喂水,用手掌兜水,冲凉他的脸。我很惊讶比安卡居然替我说话。她坚定不移地说,那颗该死的子弹不是我射的,是袭击军营的黑人射的。葡萄牙人坚持他的指控,毫不动摇地说我才是罪魁祸首,事发的时候他就站我跟前。意大利女人反驳说,我确实开了枪,但目标另有其人。她还说,如果不是那颗子弹,中士早就不在人世了,会被愤怒的民众害死。

“伊玛尼救了你,你该谢谢她。”

“还不如再给我一枪。瞄准一点。”

很快,他说话开始颠三倒四,高烧控制了他的神智。比安卡扶他躺下,之后冲我使了个眼色,叫我接替她的位置。我犹豫了,这时传来热尔马诺虚弱的请求声:“过来,伊玛尼,到我这来。”

我不情不愿地照做。比安卡走了。葡萄牙人粗重的呼吸盖过了潺潺的流水声。我从袋子里取出老旧的笔记本,放到地上当枕头。中士很久之前就不用枕头了,代之以他那本破旧不堪的《圣经》,或是从记事本里撕下的纸。他完全能靠一张纸安眠。

但是这一次,他拒绝了这个冒充的枕头。他怪异地看着我,嘴里嘟囔着,抱怨说不想让我靠近。我说那我退下,他又剧烈地晃动双脚,像个心生怨念的孩子。“留下来陪我。”他提出要求。我再次乖乖听话。男人把头靠在我的大腿上。

我顿时呆滞了,任由他注视着我,甚至忘记了呼吸。我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拂过我的胸、脖子和嘴唇。直到他开口说话,那声音微不可闻:

“吻我,伊玛尼。给我一个吻,我想死去,死在你的嘴里。”

这是积年的习惯:每逢旱季,祖父都会在那片干涸枯槁、死气沉沉的田里播种玉米,三个为一组。祖母叫他理智点,仿佛在比荒漠更贫瘠的生活里可以拥有理性。她的丈夫回答说:

“我播种的是雨。”

而我父亲作为一名出色的马林巴琴乐师,一向不喜农活。此时,在我们休憩的小岛上,他的手指如往常那般弹奏着沙子,仿佛万物皆是琴键。然而,那是由静寂谱写的音乐。这对一个懂得如何在河边倾听土地的人而言,不免是个令人绝望的消息。

但是已经没有人倾听土地了:各地的葡萄牙和贡古尼亚内士兵都在筹备最后的战役。他们最大的动力不是胜利,而是胜利的后续。先前的敌人奇迹般地消失,就像《圣经》里被纠正的过错。祖父播种着无望的种子。父亲用手指抚慰着地下长眠之人的睡意。

这就是我们时代悲哀的讽刺:当我们拼了命地想救一个白人士兵,几千米外却建起一座万人屠宰场。盲目的憎恶里,我们这些乔皮人最为无助。贡古尼亚内发誓要将我们灭族,仿佛我们是上帝后悔造出的蛆虫。我们仰仗葡萄牙人的庇护,但这种庇护也只限于葡萄牙和恩古尼之间的临时协定。

中士热尔马诺·德·梅洛就是从世界另一头过来保护我的人。小时候,我坚信天使就是蓝眼睛的白人。在我们这儿,浅瞳是瞎眼的标志。鲁道夫神父刚来非洲的时候,他没有正面回答我有关神的问题:

“我对这里的天使不太了解。有些人坚信他们长着翅膀,但只有没见过天使的人才说这种话……”

但我对一点深信不疑:我的天使就是蓝眼睛的白人。就像许多年后这位靠在我腿上的中士一样。胳膊上的绷带就是他破碎的翅膀。他是夜的信使,唯有在黑暗之中他才能记起自己身负的神谕,此刻正在他唇间沉睡的神谕。我遵从了他的请求,俯身贴向他的唇。

热尔马诺清醒了一点,不再怨声载道。他在我耳边轻声说:“撕几张本子里的纸,铺在周围。我们来造张床。”

我缓慢地重复着撕纸的动作,正当我准备把它们铺到地上,我突然停手,心生犹疑:

“那你给长官的信要写在哪呢?”

“我没有长官。我是这支从没存在过的军队里的最后一个军人。”

从恩科科拉尼军营开始,一切都是谎言。甚至我的弟弟穆瓦纳图,一经假制服和假步枪的加持,都比热尔马诺更像个军人。

“我想他们可能把你忘了。”我试图安慰他。

“我早就接到指令,要我返回洛伦索·马贵斯。”

“那你怎么不去呢?”

“我不在非洲才是因为他们把我忘了。”热尔马诺说,“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忘了他们。”

“我不明白。”

“我是为了你留下来的。”

我听见杂草里传来脚步声。他们来找我了。我听见父亲轰走了来人:“伊玛尼在照顾葡萄牙人,离他们远点。”

人声和笑声逐渐远去,在黑暗中止息。

回到船上的时候,其他人都在等我们。比安卡狠狠地长叹了一口气,表示对我的斥责。我们向萨那贝尼尼进发。它地处伊尼亚里梅沿岸,严格来说不算是村落。战争爆发后,几十个难民定居在葡萄牙人多年前建造的教堂附近。

来到河流的第一处拐口时,我们遭遇了骇人的惊吓,险些毁掉我们的旅程。一只发光的巨兽迎面漂浮。它划开水流,不声不响,却散发出万丈光芒,好似太阳的碎片。它像一头金属鳄鱼似的慢慢靠近,先是攻占了我们的眼睛,接着是灵魂。

“那是 瓦穆朗布 !”父亲惊恐地喃喃道,“所有人把嘴闭上,不许直视怪兽!”

不能正面遭遇这传说中的水怪,否则它会抽干我们的眼睛,吸食我们的大脑。我的弟弟祈求上天保佑,父亲万分小心地划着船,避免发出丝毫响动。千万不要惊扰那会招来猛烈的震动并降下暴雨的河神。我想,河流曾是我们的兄弟,它们编织水带,庇护我族。如今却与敌人沆瀣一气,化身为水上的毒蛇,一路蜿蜒而来。天使和魔鬼都通行其间。

那次可怖的相遇很快就过去了,然而一种不祥的预感却萦绕在我的心头。幸好,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存在。小船神不知鬼不觉地驶过。中士全程都躺在船上,白人比安卡也睡着,身上盖着一块卡布拉娜 ,以作遮掩。人们能看到的只有三个黑人。我平复了心情。我们怎么看都只是一艘当地的渔船,没理由会惹人怀疑,抑或是惊扰河灵。

当我重新睁眼, 瓦穆朗布 已在迷雾中隐去,我们长舒一口气。比安卡也适时醒来,此时还能远远地望见水怪。她仔细勘察,试图在水中异兽的围栏上寻找玉树临风的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当船驶过拐口时,意大利女人突然大笑:“怪兽?那明明是战舰。”

那个让我们心惊胆战的家伙,不过是葡萄牙人为横渡南部河流建造的战舰。比安卡解释说。那玩意看上去熠熠发光,是因为在木质结构表面镀了锌皮。如此一来就可以保护白人军队,抵御黑人叛军的伏击。非洲士兵藏在岸边的丛林里,朝水上的驳船射击。对葡萄牙人来说,密林是无从入侵的禁地。只有当地人才能在狼群出没、巨根盘杂的密林里认出其中的小道。树根从树干上冒出,仿佛反向构造的建筑。这些道路由神意开辟而成,又在每次伏击后闭合。

小舟非但划开了河流的表面,而且撕裂了稠密的寂静。中士周身只能听见苍蝇的声音,那些提前恸哭的哭丧妇。

那一刻,我们远远地看见岸边有男人朝我们挥手。父亲犹豫要不要停船。这可能是个陷阱。这年头不能相信任何人。来者一边继续挥动着手中的信封,一边呼喊着热尔马诺的名字。等我们靠岸,才认出他的身份:他是来自希科莫军营的信使,来给热尔马诺·德·梅洛送信。 /0UecfuUCq0B2uAswQ9FD2FP6vckZaxC0a2M7gvq+3aJJBYxmKuPHvyH/laMtNG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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