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我们出生前就这样对我们说:女人最大的美德是永远在场,却从不存在。
(比安卡·万齐尼)
一阵巨大的骚动惊醒了我。透过圣器室的窗户,我看见人们慌乱地奔走。率先在我脑中浮现的念头是我们遭遇了袭击。可能是我们的同族乔皮人意欲劫持太后。
鲁道夫向我说明了情况:恩古尼王室使团走后,我们才发现他们盗走了仓库里的所有金属。原本用于传播圣言的金属,现在都用来制造弹药。
那时,热尔马诺中士进屋。大致了解情况后,他伸出手指,提示神父向他汇报袭击的经过。他表现得好像教堂的主人。神父蔑视中士的命令。几块金属的消失相比于葡萄牙人在马古尔取得的压倒性胜利又有什么打紧?
“你不庆贺贵军的胜利吗?”鲁道夫问。
这个消息看起来让中士忧心忡忡。他不关心可恶的齐沙沙麾下的六千敌军在几百名葡萄牙士兵面前被砍下头颅。他也不关心他同胞的机枪在马古尔平原留下四百具死尸。热尔马诺·德·梅洛只想知道金属的失窃。鲁道夫盯着士兵的眼睛,对他说:
“我从你的灵魂中看出恐惧,我的孩子。”
他背过身去,但中士紧随其后:神父不该忘记,中士就算受伤依然肩负神圣的使命。他必须上报这次事件。
“给谁汇报?”神父问。
“我有我的长官。”
神父提上水桶,去河边打水。路上他还说:
“去找伊玛尼吧,我的孩子。你很需要安慰。”
这时,比布莉安娜从我们身旁经过,她没有停下脚步,用乔皮语质问精神错乱的中士:
“这世上有多少本《圣经》,中士大人?英国人一本,葡萄牙人一本?白人一本,黑人一本?你们口中唯一的神说的是哪国语言?”
问题像瀑布般涌来,葡萄牙人一个字都没听懂。他向我走来的时候,我能确定他混乱的精神状态。他向我的脸伸出手,眼神变得极为陌生:
“这头发,伊玛尼……”
“我的头发怎么了?”
“你不能把它拉直吗?”
“它是卷的?”
“从现在开始你要把头发拉直。我不想让卷发伤到我的手指,这些该死的卷发透过绷带钻进身体,感染我的伤口。”
他又发烧了,我想。但不是病情复发。他脸上出现从未有过的抽搐。我羞涩地用手指抚过他的头发,他却粗暴地撇开我的手。他疑神疑鬼地环顾四周,好似在确认是否有人偷听。随后他提出了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问题:神父鲁道夫是否值得我们信任。面对我的惊愕,他说:
“他没和那些黑人勾结吗?”
“黑人?”我惊诧地问。
中士没有意识到他言语中的异常。他已经怀疑鲁道夫不是一位神父。
“你知道这个混蛋的故事吗?”
这事在萨那贝尼尼人尽皆知:每天早上神父都会照镜子。他相信日复一日,他褐色的眼眸会变成蓝色。他会褪去种族,就像蛇褪去旧皮。他会越来越像那个他只听别人说起过的葡萄牙母亲。
“我才不信这种人的母亲是葡萄牙人。甚至我都不信他有个妈。”热尔马诺断言道。
“你想知道鲁道夫·费尔南德斯是谁?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告诉你那位神父的故事。”
鲁道夫·费尔南德斯的母亲是所谓“国王的孤儿”。她在里斯本的孤儿院长大,葡萄牙王朝把她送到果阿。在印度,她本该被许配给少数在那里服役的葡萄牙人,旨在维系所谓“纯净的血统”。但鲁道夫的母亲没能让人如愿:孤女没挑中白人,而是选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印度人。人们把这对意外结成的夫妇的孩子送进果阿的修道院,接受宗教教育。他从修道院毕业后,葡萄牙政府将其从印度派往莫桑比克,因为整片领土上会用文明开化的葡语传教的神父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他基督徒,像是加尔文派的瑞士人,用错误的方式散播圣言。他们鼓励黑人用自己的语言书写,教我们成为非洲人。
肩负消除这些影响的使命,鲁道夫神父在一个名叫马科马尼的海滨村庄登陆。他就这样迈入了我的童年。起初,果阿人很振奋:每周日教堂都挤满了参加弥撒的人。所谓的“原住民”兴奋地收下用于识字的基督手册。传教士相信,这些非洲人会努力学习认字。他太天真了。那些老人都是来拿手册的,他们撕下里面的纸,用来生火烤鱼。
我父亲,卡蒂尼·恩桑贝,可不光在基督问答中看到信仰的皈依:那还是通往白人世界的大门。这就是他的目的:让我,伊玛尼,脱离自己的出身;离开自己,走向另一种命运,没有归途,没有种族,没有过去。
“他们偷走的金属里也有一部分的我。”我打断了漫长的讲述。
为了消除新教徒的影响,鲁道夫决定翻译《圣经》。数月以来,我都在帮他把葡语翻译成乔皮语。有一次,我斗胆质疑《圣经》的神圣性。写它的人,印它的人,不都只是凡人吗?对鲁道夫而言,答案简单明了:
“《圣经》从来不是写出来的。读经即写经。”
《圣经》可以不神圣,但它能让人神圣。神父在宗教问答中就是这样教导我们的。然而对他来说,《圣经》和信仰都没能帮他保持清醒、正直。远离果阿,离开家人,年轻的教士逐渐丧失对现实的感知。他在教堂里睡了很多女人。他狡辩说这是主持第一次圣餐最好的方式。但他的放纵并不限于肉体的欢愉。岸边还堆着几十个空红酒瓶。海洋托起瓶身,使其变成孤独的舞者,在浪尖起舞。据传教士说,它们会漂回果阿的沙滩。酒瓶空空,跟喝酒的男人一样空。
后来他下令,叫停了翻译的工作,让我把《圣经》还给他。
“我们再也不需要翻译,也不需要《圣经》了。”
他指着河流、沙丘和远方的海,说:
“这就是我的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