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历史讲述了三天里的三场死亡。第一日,洪水滔天,所有生物都变成了鱼。就这样我的两个女儿被河水淹没。第二日,大火吞噬森林,白云游弋之处只留下尘埃和烟雾。河源干涸,河流旱死。这时,所有生物都变成了鸟。这就是发生在你母亲身上的事,还记得她停在树上吗?第三日,一场猛烈的暴风雨席卷了天空,带翅膀的生灵变成地上的牲口,遍布山峰谷地,直到认不出自己。这就是正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我们这些战争的幸存者。
(卡蒂尼·恩桑贝对女儿伊玛尼说的话)
厨师最欣慰的事,莫过于看见干净的菜碟,就像被猫的舌头舔过一样。经过饥饿的清理,神父鲁道夫手中晃动的铝盘就是如此。突然,这位修道士不再摇晃简易的扇子,评论他听到的一则谣言:有人说在萨那贝尼尼见到了因佩贝克扎内太后。
“只求她别想着来我们这。”神父低声表示。
与其说是荣耀,那位贵人的偶然到访不如说是危险的原因。神父希望教堂能够远离政治和战争。它可以变成一座医疗站,但绝非灰烬和死亡的领地。
“这件事您说得有道理,神父。”比安卡赞同说,“有时候战争里最糟糕的事就是打胜仗。葡萄牙人在马拉奎内赢了,却留下了二十多具尸首。他们要来复仇了。”
那时酷热炎炎,但更让我们感到窒息的是预知了一场临近的悲剧。战争无形的藤蔓将我们团团围住。我担心的是,要怎么在危机四伏的情况下,把热尔马诺送到瑞士人的医院。
“别担心,我亲爱的伊玛尼。”神父说,他又加了一句:“你那个白人还得在这留一阵。”
我们推迟了前往曼德拉卡齐的行程。安东尼奥·埃内斯召林姆医生去了洛伦索·马贵斯。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众人陷入沉默,比布莉安娜收起餐盘和餐具,堆在水槽里。黑人每次走过,白人都伸腿拦住她的去路。比安卡没能绊倒比布莉安娜,恼怒地说:
“往人后面走。神父没教过你规矩吗?”
当比布莉安娜最终退回天井里的厨房,在阴影中消失时,比安卡严肃地说:“那女人穿的是睡衣。”
“比安卡女士,这里所有衣服都可以穿着睡觉。”神父不悦,反驳说。
“女人只能在家里穿这些衣服。”
“您不明白:家对这里的人来说就是周围的全部。”
欧洲女人旁观着这场闹剧,这时神父说:“比安卡女士,其实您惧怕比布莉安娜。您看见的不是人。而是一个黑人,一个女巫。”
“我担心的不是她,而是您。您已经忘了自己是位神父,忘了这里是圣地。”
“圣地?您知道我为什么在这吗?他们派我来萨那贝尼尼,就是因为这地方屁都不是。这是对我的惩罚。我告发了大人物肮脏的交易。”
“什么交易?”
“奴隶。”
“唉,我们得同意,神父,我们早就废除奴隶制了。”
“问题就在这,比安卡女士。它没有结束。夫人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那天下午,神父走进教堂时惊讶地发现三个男人站在残阶的最高处。陌生人自报家门:他们是马纽内,贡古尼亚内的将军兼顾问,以及他彬彬有礼的两个保镖。访客开门见山地表明意图是缺乏教养的表现。马纽内不在意这些虚礼,他也不绕弯子,宣告了此行的目的:他来带走那些女人。
“什么女人?”神父颤抖着问。
“比布莉安娜和那个刚来的白人。”
带不走人他们誓不罢休。陛下想要这两个女人。黑人,因为她掌控的力量。白人,因为他能从娶一个欧洲老婆获取的力量。神父急得快哭了,他哀求说:“求求你们,别带走我的丈夫。”
使者们哈哈大笑。丈夫?他们没有计较:白人说的不是他自己的语言。他们亲切地纠正了神父的口误。这场语言上的纠纷暂时缓和了冲突。使者通融说:神父安排一下,他们过几天再来。到时候两个女人都要准备好上路。他们走了,消失在风景的阴影里。
比安卡·万齐尼和比布莉安娜都不在教堂的庭院。神父抓住这个机会,告诉我和父亲恩古尼首领的到访和贡古尼亚内的企图。他拜托我们保密。没必要吓唬那两个受到威胁的女人。我们的身上压着稠密的寂静,打破它的只有父亲痛饮酒精的声音。神父有些恼怒,夺过父亲手中的恩索佩酒瓶问:
“您儿子穆瓦纳图哪去了?”
卡蒂尼看向四周空旷的院子,好像不是在找儿子,而是在找回答的语言:
“在哪闲逛吧……”
“在哪闲逛?现在可不是闲逛的时候。”
父亲没有作答,生怕又遭到误解。人们像谈论疯子一样谈论他的儿子:他在夜里游荡,哄野兽入睡,安抚它们的疲惫和饥饿。就这样他获得了动物的灵魂。
“那孩子还是那么迟钝,这是个不幸的事实。”神父克制地说。
卡蒂尼·恩桑贝无视对神父应有的尊重,克服对白人的恐惧。
“我们谈论的是我的儿子。”
他紧张得站了起来,一边绕着树打转,一边扒下树根上的老树皮,直到手指出血。
神父无视卡蒂尼的存在,对我说:
“你父亲正为把你送去白人的地盘高兴呢。这也是你的心愿吗:成为白人男性世界里的黑女人?”
一时间我以为父亲倒向神父是要揍他。这也是鲁道夫害怕的原因,他用手臂护住脸。然而,卡蒂尼·恩桑贝只是靠在神父身上,取回烈酒瓶,抱在胸前,坚定地离开了。
“你知道贡古尼亚内禁止饮酒吗?上个月他的儿子酗酒身亡,他就下令禁酒。”
“恩昆昆哈内管不到我。”卡蒂尼说,“第一个触犯那条法律的就是他自己。”
神父捋着长须,一时间忘了我父亲消瘦的身影。他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
“我一直听别的黑人提起你。我得承认,我的孩子,你还不如当个白人。”
我身上遭人唾弃的种族可不止一个:我是白人的朋友。人们见到我,就像见到疯子或是麻风病人一样当面咒骂。
“最后,”他说,“你会嫉妒你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所受到的鄙夷。”
还有一点,或许是最后他想教给我的最后一课。我们的大陆是一座岛,来的人都不会久留。就算再喜欢他们,我们也不该交出自己完整的心。
“敲门的人只是路过,你为他们开门,但要锁好自己的心。”
神父在说我对中士的感情,但也在说自己。世界之间的男人,边界上的灵魂。对于白人而言,他是黑人的相好;对于黑人而言,他只是个二等葡萄牙人;对于那些和他肤色相同的印度人而言,他谁也不是。他有着欧洲人的语言、信仰和作风。他算不上是叛徒,只是单纯的不存在。
“这就是这个世界可悲的法则:夹在中间的人两面不讨好。”
一个空酒瓶掉到地上,落在我的脚边。那是我的父亲回到我们身边,一言不发地坐下。他保持沉默,以此表达歉意。他的手长久地揉搓着膝盖,鼓起勇气说:
“实话说,神父。您的妻子,那个女人,叫比布莉安娜的,她说着这里的语言,但她不是我们乔皮族的女人吧?”
“卡蒂尼,这是什么问题!你会想知道葡萄牙中士是哪个部族的吗?”神父问。他又说:“比布莉安娜来自女人的部落。如果你问她,这就是她的回答。”
远方传来爆炸声,接着是枪声。群马四散而逃。之后一切恢复平静。
“现在会是谁开的枪呢?”神父问。
没有人知道答案。一场战争背后有多少场战争?一个国家藏有多少仇恨才会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死路?我猜测着远处传来的尖叫。毫无疑问那是女人的声音,但没有人听到,因为他们距离遥远,总是远在天边。神父疲惫地叹了口气:
“现在又在埋人了。”
两个男人开始喝酒。酒杯一满,他们就开始咒骂加扎国王:
“让他的孩子去死!尸首无人掩埋,被鬣狗分食。”
醉鬼犹如囚徒,创造出只有他们参与的时间。我感觉受到孤立,请求离开。但神父让我留下,他希望和我父亲一起澄清一件事。
“仗都打到家门口了,卡蒂尼兄弟。你不觉得是时候让伊玛尼知道逝者的真相了吗?”
“让它过去吧。”父亲说。
“不是河带走了你的姐妹。”神父说,“她们喝了有毒的井水。”
“谁下的毒?”我问,语气出奇的镇定。
“魔鬼干的。”神父回答说。
我的老父亲点头表示肯定。在之后紧绷而稠密的静寂里,一些微小的细节像是预示着什么:第一阵雨滴落下,那股看似大地散发出的味道实则来自我们内心原始的角落。女人无声的尖叫再次传来,尽管离我们甚远。
“都是前尘往事了,已经过去了。”神父一边说,一边安抚着内心。
“事情不会过去,”卡蒂尼说,“只会空得像这个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