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最沉重的遗存不是伤者也不是废墟。最坏的遗产是胜者。获胜的人相信胜利使他们成为土地的主人,自以为有权成为土地终生的统治者。
(摘自阿尔瓦罗·安德烈亚的信)
我现在明白河口居民为什么称林波波河为 南博瓦宁巴 ,也就是“孕河”了。此刻河流正在分娩:海岸线拉长,河抓挠自己,扭曲如蛇,把河水排进海水。战舰乘着海浪,甲板上无一处没被海水冲刷干净。恩昆昆哈内的七个妻子挤在丈夫周围。如果要寻求安慰,她们是找不到了:世界上没有人像加扎国王一样胆战心惊。我愉快地看到他如此害怕,与曾在我的族人间弥散的恐惧相当。
河流受孕令我想起自己的境况:我此前从未感到反胃,现在只想闭上眼酣睡。远远的,达邦狄露出羞怯的笑。她是唯一向我示好的王妃。她溜过来与我同坐。国王和其余妻子猜疑地观察我们。她们不是在乘船赶路,而是在棺材里航行。他们如行尸走肉般在水上行进。只有她,美丽的达邦狄,是活生生的。我倾耳听她低声道:
“我想让你帮个忙,我的姊妹。去求白人准许 恩科西 戴上他的王冠。”她手里藏着 希德罗德洛 ,恩古尼人用来区分贵族与其他等级的黑色蜡制王冠。王妃很肯定,能戴的话,国王会平静下来。她观察是否有人在听我们说话,然后才又说:
“只有我急着离开故土。你想知道为什么吗?”然后陷入又一段沉默。她眼睛湿润了,说:“我要见我儿子!”
十七岁时,她儿子若昂·曼格则被派往葡萄牙求学。“求学”可能是个不太确切的说法。他为里斯本对岸一家五金厂工作了两年。葡萄牙人给了加扎国王机会,把儿子交由葡萄牙学校培养,一些去莫桑比克岛,还有一些去葡萄牙本土。唯一被选中横越海洋的是曼格则。
国王对葡萄牙人说:“看我多么信任你们,把我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你们。”他的众多妻子联合起来反对那个决定,毕竟无论谁的儿子都属于她们全部。她们有同样的顾虑,担心大海会吞噬那个由葡萄牙人以“若昂”为名施洗的年轻人。所有妻子中只有达邦狄为此高兴。她藏起愉悦,装作也反对这件事。她悄悄祈祷了很久,希望若昂·曼格则被送往远方。哪怕在海上失踪,也比在权力争夺中被毒害要好。
“很快所有人就都能看出你怀孕了。”她说,抚摸着我的肚子。
“能看出来吗?”
“我一直知道。我是个 尼雅穆索罗 ,掷螺壳,随身带着这些 廷罗罗 。”她挺了挺胸,亮出用绳子串起小木棍做成的项链 穆帕卡特舒 。这不是无用的装饰,而是她被神明关照的证明。她起身递给我一条卡布拉娜。我决意不受,但她坚持要送。天马上黑了,气温会转凉。我拿来系在腰间的布不能搭在肩上,不然腹中的婴儿会难以呼吸。那块卡布拉娜应该是另一位王妃的。
“我们路上一起吧。”达邦狄说,“我会做你孩子的教母。作为交换,你做我的使女,我在葡萄牙的女奴。”
“我从未做过女奴……”
“刚好就从现在开始,”达邦狄说,“你那个孩子,我听人说了,天生不属于某个种族。你在白人和黑人里都需要有人照应你。”
她把手覆在我肚子上,猜测我已经三个月没排出月亮。按照传统,我正经历一段晦暗时期,我那些月亮的血被存了起来。王妃说我急需以别的方式流血。她打算在腿上划开小口,让血不在体内积聚。
“我观察过你,孩子,”王妃说,“你需要学习一些事,比如,饮水时应该跪下,以免水像瀑布浇在孩子头上。”
在我们的家乡,女孩学习不做任何人。达邦狄也消除了自己。她曾以为那样就不会为失去孩子痛苦。儿子动身前往葡萄牙那晚,王妃醒来,手指被浓稠的油黏住。她怀疑还在做梦。但她任其发展——如果那是个完整的梦的话。黑暗中她闻到铁锈的味道,意识到自己在大量流血。血从子宫流出:是若昂退回了黑暗。那个所有人都说去往远方的孩子,到头来从未出生。他死在母亲腹中。他是个 希姆库 ,人们说的回到另一边去的人。溺死的人也叫这名字。他们死在无尽的子宫里,还没说出自己带来的秘密。
清晨,村子里谁也没注意到,达邦狄小心翼翼地穿过林地。她走着,不知道踏过的地面是在现实里还是梦中。她带了铲子,挖了个深深的小洞,在那儿葬下了儿子若昂·曼格则。之后所有人都会说那个洞是空着封起来的,土里埋的除了土别无他物,都认为那年轻人没死,说他已在茫茫大海中去往里斯本。
别人怎样说、怎样想无关紧要。达邦狄只想确认她胸中的河床是否已干涸。那样会出现诞下死胎的母亲。她无数次挤压乳头,一滴乳汁也没有成形。确定了自己比石头还要枯干,她回到家,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国王经过她身旁,没认出她来。达邦狄已经变成了一棵树。这样,王妃解决了没办法的事。做母亲是个没有过去时的动词,达邦狄说。
“剪断脐带的刀片上的血,属于母亲还是孩子?”她问。她坚定地补充:“我要在这次航行中重新找到的,就是我的那点血。”
不要去看望孩子,她说。他会回到自己,仿佛始终即将出生。她闭上眼睛,晃动肩膀,哼唱起古老的歌谣:“母亲将手插入火中,把还在燃烧的灰抛向天空。从时间之初,她们就这样行事。如此,繁星诞生。那些光点会遇到太阳经历过的事:归来。全都将归来。于是将让女人的手闪耀。”
我迟疑着打断这一长串唱词:“你儿子会回到你的怀抱。这首歌是说这个吗?”她看了我很久。她的手指编织一片虚无,好像在读占卜的甲骨。这女人身上的一些东西让我想起逝去的母亲。
“我羡慕你,”她承认,语气沮丧,“我为不会说白人的语言难过。”
“别难过,王妃,”我说,“这样,你就听不到对我们的辱骂了。你不知道我们多少次被叫作猴子。”
“白人也不知道我们骂他们的坏话。”
她面色明媚起来,重复道:“我会见到我儿子,这是唯一要紧的事。”她让我教她葡萄牙语。她将用这种语言与儿子交谈。
“若昂没忘他的祖鲁语。”我担保说。
“你不明白,孩子。我想和儿子用亲戚不懂的语言交谈。”
为了避开蚊子,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上尉躲在驾驶员的舱室里。他右手撑在船舵上,好像人们正在恭维他。安德烈亚船长咬着牙咕哝:“他最好不敢向我下令。指挥我的是大海。没别人。”
达邦狄拉着我的手,带我去找莫西尼奥。她让我帮忙,让人能明白她的话。上尉稍稍开门,听我们说。王妃请求道:
“到了葡萄牙,我想和你们中最年长的人说话。”
“最年长的?”莫西尼奥问。
“最年长的白人。我想谢谢你们收留了我儿子。葡萄牙的国王是我的若昂的再生父亲,而我是你们国王的妻子。”
上尉宽和地笑了。他让我们留他独处,重新关上了门。
林波波河畔燃起上百团微弱的篝火,多数不属于河边的村子。点火的人们在河边驻扎,只为目睹国王被放逐。不时听到咒骂:“滚吧,秃鹫,别再回来!”
达邦狄回到王妃中间,留我与阿尔瓦罗·安德烈亚一起。船长穿着深色大衣,轮廓几乎辨认不出。篝火的光在他锃亮的军靴上反射。
“你那位王妃说她与河流交谈,”葡萄牙人说,“你既然是翻译,知道河岸上那些火在说什么吗?”
他没有期待回答。我从头到脚打量着他。那身军装在热带的酷暑里不合时宜。金属的纽扣让那群王妃着迷。恩昆昆哈内没有这样的光芒,他的胸膛照不出一缕阳光。只有我同情这个浑身是汗的白人,要不是军装庄重,他就像个迷失在世界上的孩子。湿透的大衣几乎到他脚面,与军人的严整相反,他的脚几乎不设防。葡萄牙人光着脚,靴子裹了又黑又臭的烂泥,被拿去清洗。王妃们愉快地看着孤零零的白人,好像看见他光脚就是撞见了他一丝不挂。穆伦戈王叔高声道:“那蠢货脱了衣裳。”人们哄堂大笑。老者说欧洲人是有蹄的动物。他们看见葡萄牙人总是穿着鞋,以为鞋子是他们身体的一部分。
葡萄牙人擦掉额间流下的汗,提议说:
“我们得谈谈,孩子。我有个使命要完成,比开军舰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