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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订立规则、命名海角的人!
你们,最早和黑人交易的人!
最早把新的土地上的奴隶贩卖!
最先用欧洲的震颤让黑女人惊呆!
把绿色植被间喷薄的金子、珠串、香木、箭矢
从群山之中带走!
你们,摧毁了非洲安宁的村落的人,
你们用枪炮声令那些族群溃逃,
你们杀戮、掠夺、折磨、赢得了
属于垂头冲击诸新海奥秘者的
新奇之物的奖赏!
[……]
(节选自费尔南多·佩索阿《海洋颂》)
不要抱怨已抵达之处,这是我所受的教导。莫西尼奥并不遵循这个原则。我们到了之后,他只做一件事,就是咒骂兰格内哨所。
“我要让人烧了这破地方!”他咬牙切齿。“这不是营地,就是个避难所。这帮人是有多怕死,做什么都不打仗。”
他破口大骂所谓的“政客团伙”。他警告要小心“阴谋家”的诡计。他使用这些词时的憎恶,和恩昆昆哈内叫敌人“娘们”时一模一样。
“伊玛尼……你叫这个,对吧?我这个问题可能让你觉得奇怪,但我必须问你:你觉得你属于某个国家、某个民族吗?”
他自顾自地说着。他替我做了回答,笃定我没有这种归属感。不管看上去怎样,我都还是个原住民,忠于家族,忠于民族。他提起降于孪生子的诅咒。面对孪生子中的一个,我们会以为自己认出了另一个,最后哪个都认不出来。他眼中的我与别的非洲人正是如此,全是孪生子。下回交谈,我还得提醒他我的名字。
莫西尼奥·阿尔布开克对兰格内哨所的嫌恶有他的道理。两星期前,进攻恩昆昆哈内王宫的路上,他曾在那儿停留。他原本打算争取卡佩罗号在役海员的助力。他在圣诞节那天到达,半是惊异半是怜悯地发现战舰指挥官阿尔瓦罗·安德烈亚已经把兵营变成了办基督教庆典的地方。锌板被用作桌面,木桩成了座位,空弹匣和弹药带装点着院子正中的一棵树。
那番圣诞奇景在骑兵上尉眼里可悲可叹。那场面没展现一丁点基督徒的虔诚,反而暴露出可怕的软弱。一旦军官开始做戏,士兵很快就会希求更大的谎言。要完成圣诞的假象,他们缺少寒冷、雪花和故土的芬芳。相反,多的是蚊子、高热和泥沼的恶臭。这些干瘪人影的制服重于身体,所以他们本身也是多余的。其间,有一个到莫西尼奥脚边跪下。是个年轻士兵,形容痴傻,吃力地含混道:
“上尉,这营地真漂亮,简直像是我那教堂的庭院。那底下流着特茹河。请您允许我在河里洗澡,那是来自我童年的河水。”
莫西尼奥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想知道他多大了。十八岁,年轻人回答,又摇摇头。但他拿不准。他可以找父母确认,据他说,他们住在里巴特茹的一个村子里,离兰格内哨所很近。“我可以叫他们来,如果上尉您需要的话。”年轻士兵说。莫西尼奥的反应好像那小伙没说过话。他叫来阿尔瓦罗·安德烈亚,要过他的剑,贴着那茫然无措的士兵双手将剑扎进地面。利刃深入,地面好像不存在一样。
“你看这臭烘烘的烂泥像雪吗?”莫西尼奥问道。
“是雪,没错,黑色的雪。过去是白的,但从非洲回来就这样了。”
士兵把手没入地表,手指被烂泥吞没。那一刻,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觉得年轻军人在办自己的葬礼。
“别担心你的剑,”莫西尼奥对阿尔瓦罗·安德烈亚说,“我让人清理干净,米兰达中尉会送到你船上。”
营地周边满是黑人帮工,还有他们的篝火、他们的歌声、他们的舞蹈。莫西尼奥还想过叫他们安静,最终没这么做。在他脚边,伤员躺在卡布拉娜做的担架上。看生命在如此华丽多彩的布料上流逝是件奇事。歌声掩盖了士兵微弱的呻吟和祷告。黑人的声音做到了盛装的树没能实现的事:从在地狱中庆祝圣诞的荒唐中解救他。
莫西尼奥让阿尔瓦罗·安德烈亚去他的人那儿,为他们祝福。只有两瓶陈年醇酒,不过对简短的祝酒来说已足够。阿尔瓦罗·安德烈亚举起酒杯,但不知道说什么。那些人用孩童般的贪婪盯着他,让他备受折磨。
莫西尼奥命士兵离开,坐在军械箱上冲安德烈亚船长说:
“我坐着的就是弹药箱,手下却没有能打出这些子弹的人。给我挑二十来个人,要最健壮、最勇猛的。”
安德烈亚船长望向天空,搜寻更能安抚他的话:
“请容我放肆,我认为你这样行动……”
他没能说完。莫西尼奥的回应迅速而生硬:
“我向你要的是士兵,不是建议……”
争执激烈起来,士兵们被两人不加控制的连串诅咒与辱骂惊呆。最后是阿尔瓦罗·安德烈亚下的结论:
“想死的话,你自己去。但我的人你一个也别想带走。”
“我早就知道,”莫西尼奥反击,“你就是怕打仗才拥护和平。你窝在这儿,因为这是你逃避的办法。事实上,你只是需要这些士兵来守卫你的怯懦。”
“你要知道,莫西尼奥上尉,”阿尔瓦罗·安德烈亚争辩道,“国家将让你为这次冒险远征贡古尼亚内负责。你不管不顾、无凭无靠,所以我才一再说,我的人你一个也别指望。”
卡佩罗号军舰所有船员都沉默地为船长理智的姿态鼓起了掌。安德烈亚把他们从注定的死亡中救出。他们用余下的酒感谢明智的领导者。黑人收起桌上散落的酒杯,把剩下的几滴酒倒在沙地上。
“你想纪念那降生的神?”莫西尼奥问安德烈亚,“那就让人杀几只羊,把肉分给这些本地帮工……”
那些事就发生在几天前,就在此地。讲到最后,莫西尼奥又一次埋下头,帽子的阴影模糊了他的话。
“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相信那个安德烈亚了?”莫西尼奥问我。他挪了挪位置,好像坐得近些,就更方便我们合谋。阿尔瓦罗·安德烈亚,莫西尼奥开口道,曾断定他会在沙伊米特丧命。但他就在那儿,活着,还获胜了。莫西尼奥是根刺,扎在阿尔瓦罗·安德烈亚的傲气里。葡萄牙所有殖民战争中最珍贵的战利品,怎么能交到那个叛徒手上?
去河边洗盘子的士兵从我们身旁走过。莫西尼奥摇头叹道:
“这些人没几天前还赞颂他们船长的明智,现在全在骂他。”
过去曾是明智的事,现在成了懦弱。因为安德烈亚的错,那些年轻人被排除在英雄殿堂之外。
一名白人士兵朝我们走来,看上去傻里傻气。上尉介绍来人:
“这就是那个人在非洲却从没离开他里巴特茹村庄的葡萄牙士兵。就是他在地狱当中看到了雪。”
年轻士兵安静地站着,浑身透着滑稽。
“步兵团第三中队222号报告。”
我突然看不到他了。那葡萄牙年轻人在我面前,但我的弟弟穆瓦纳图出现,取而代之。同样属于士兵的滑稽,同样乱七八糟的军装。还同样远离现实:穆瓦纳图·恩桑贝相信自己天生是白人,而那个葡萄牙人把热带滚烫的沙子当成了雪。我有了拥抱那个士兵的欲望,克制住了。他面对我,疏远又好奇:
“你是那个说葡萄牙语的黑人吗?你真的比大多数白人说得都好?”
我答以微笑。我等他回应,但那年轻人敬了个礼,为着莫名的迫切离开了。莫西尼奥注视远去的222号士兵,点评道:
“这是个愚蠢的天使,头摔在地上过。但他仍是个天使,他们唯一的用处是提醒我们正活在地狱之中。”
士兵就像猎人:他们的故事和现实没什么关系。没人在乎这个。事实上,只有亡者才真正知道什么是现实。
若昂·达·普里菲卡桑,那个最年轻的葡萄牙士兵,已经忘记了首要的事实:他自己的名字。一年以来他只是个编号:222号。他怨过吗?恰恰相反。对他而言,没有比这更高贵的名字了。与其他士兵不同,之前的若昂·达·普里菲卡桑没什么荣誉可夸耀,除了一些只存在于他脑海中的旅行。可以说旅行向来如此:发生在我们脑海之中。不过现实是另一回事:222号早就疯了。在非洲最荒芜的景象中,他看到了葡萄牙的小村庄。在每个黑人身上,他都认出村子里的一个同乡。没有一条莫桑比克河流不叫特茹河,不流经他的童年。
士兵们鼓动若昂·达·普里菲卡桑,想让他再讲讲他那些奇异的旅行。222号接受了邀请,很为被点到名高兴,大声宣布:
“听好了,兄弟们,整个世界都是我们故乡的近郊。”
“你去过这么多地方?”其他人起哄。
“我航行多地,没有一片天空不曾在我目之所及。”
“那比那更往外的天呢?”
“从那儿再往外就没有天了。全是大地,全是葡萄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