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盲人逃出了大火,因为唯有他没看见恐惧。
(齐沙沙)
“问问那个白人,要不要我召唤这条河。”
这是达邦狄王妃的原话。我不敢翻译给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上尉。他正忙着号令林波波河河滩上泡在水里的手下,不会听这么奇怪的问话。我们坐的船在沙滩上搁浅,几个小时以来葡萄牙士兵都在试图脱困。其中最大胆的几个在舷侧推船,几乎没进水中。那场景极为罕见:白人在烈日下筋疲力尽,而黑人坐在宜人的凉荫里旁观。莫西尼奥命士兵返回甲板:那片水域有鳄鱼栖居。
莫西尼奥所不安的并非耽搁。我们从奇玛卡泽出发后一路疾行,不曾停留。他担心的是附近丛林里潜伏的危险,里面不见活物,却传来声响,还有黑影鬼鬼祟祟地移动。也许马上会有一场伏击,解救他船上的俘虏。
达邦狄王妃就是其中一名俘虏。对于这场耽搁,她比上尉还要紧张。她突然举起双臂,让所有人安静。一阵战栗席卷全体船员:一群像是从地里长出来似的男女老少在岸边现身。莫西尼奥命令士兵武装戒备。一阵冷寂袭来,河流也沉默了。
“我能去召唤河水吗?”达邦狄王妃又问。然后她问我:“你有没有告诉那白人,我懂河流的语言?”
只要她一句话,林波波河就会像温驯的小狗,到她掌中乞食。莫西尼奥咬牙低吼:“叫这女人闭嘴!”局势一触即发。达邦狄王妃忽然跳下船,走向岸边不停涌出的沉默人群。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王妃身上,看她穿过平静的河水。达邦狄的双脚既没碰到水面,也不接触土地。实际上她并非在行走,她在演绎一支舞蹈。臀部的摇摆令踝上的铜环叮当作响。
到了岸边,王妃和向她围拥而来的人群热烈交谈起来。我们什么也听不见,只知道她一直指着我们。突然,那群人发了狂地冲向船边。葡萄牙人吓住了,还在把枪往肩上扛。但已经来不及了。几百个男男女女已越过河滩冲上来,用肩膀、腿、胳膊撞上船体。船身剧烈晃动,船员大喊大叫,马也胡踢乱蹬。
船很快重新浮起。确认了双方和睦、用意一致,黑人与白人都欢呼起来。人们帮达邦狄回到甲板上。王妃气喘吁吁,但十分愉悦。我问她为什么要帮助囚禁她的人。
“有人在这一程的终点等我。”她说。
两天前发生了件意想不到的事:在沙伊米特,莫西尼奥上尉抓了恩昆昆哈内国王,把他绑到了奇玛卡泽码头。与被囚的国王一道的还有他选来做伴的七位王妃。那次挑选是他最后一次行使王权。随行的还有我,伊玛尼·恩桑贝,葡萄牙人选来的译员。最后,在奇玛卡泽,姆弗莫人首领恩瓦马蒂比亚内·齐沙沙也加入了俘虏之列。与这位乱党同行的是他的三个妻子。
从沙伊米特到奇玛卡泽,同样的惊奇一再出现:加扎王国的子民不可置信地看着国王恩昆昆哈内 含泪被拖曳前行。葡萄牙士兵人数之寡,令围观奇特游行的人群更加不解。
葡萄牙人展示的不只是个被擒的国王。在那儿光着脚游街,被征服、遭羞辱的,是整个非洲。葡萄牙需要那场展出,挫伤非洲人再起叛乱的勇气。但他们更需震慑那些争相瓜分非洲的欧洲国家。
莫西尼奥上尉骄傲地看向路边聚集的人群,有些出神。人群一如既往地爆发出欢庆的呼喊。
“ 拜耶特 ! ”他们齐声高呼。
上尉让我翻译人们喊的话。我低声告诉他,他们在为他这个白人上尉喝彩。他得意地笑了。他们赞颂他时的热情,莫西尼奥说,连他最忠诚的同胞都比不上。他未曾想到,像对待解放者一样为他欢呼的非洲人比葡萄牙人还多。他骄傲地向我承认了这点。他还说:
“黑人在这儿为我塑像,说不定会比我的同胞在里斯本还快。”
再次启程后,达邦狄王妃就一直在我身边。去奇玛卡泽的路上,是她为我洗去了被士兵砍去脑袋的鹭的血。“你怀孕了,”她为我清洗时说,“不能再让任何血碰到你了。”
此时,王妃凝望天空,从云上看出乱势。她晃晃我的胳膊,提醒我一场风暴正在逼近。我们一起去找船长,一位穿浅蓝色制服的军官,叫阿尔瓦罗·苏亚雷斯·德·安德烈亚。那高大魁梧的男人盯着我,目光意味不明。他是个航海家,却有着海上遇难者般的目光。
但我们没能与船长说上话,因为恩昆昆哈内之子戈迪多走过来,命令王妃回到国王身边属于她的地方。达邦狄假作未闻。戈迪多更强硬地坚持道:
“回你丈夫身边去,王妃!”
“王妃?”达邦狄反驳,“我用婆婆的锅做饭,算什么王妃?”她的手指点在戈迪多的胸膛上:“别再这么叫我了。我是个寡妇。那才是我。”
戈迪多王子回到俘虏中,不知道怎么解释此行无功而返。
“你怎么了?”我问达邦狄,“为什么违抗 恩科西 ?”
“我不是王妃。我是个 尼雅穆索罗 ,听亡者说话,与河流交谈。”
船减速了。我们即将抵达兰格内哨所,林波波河入海前的最后一个葡萄牙军事据点。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向等在岸边的海员致意。等船靠了岸,我就向莫西尼奥转达了达邦狄的担忧:一场暴风雨从林波波河河口生出。不是天上形成的那种风,我解释道。是一场人为招致的风暴。
“上帝啊,这群人愚昧到家了。”那军官如此点评,以手扶额,“黑人中女人比男人还差劲。”
他不知道这话对我有多冒犯。我表达自如的葡萄牙语,让莫西尼奥不再看到我的种族。我保持沉默,闭口不说那侮辱我的人的语言。
我们终于在兰格内哨所上岸。航行将短暂中止,装载武器和伤员。非洲俘虏被带到一处凉荫。他们分到几块饼干和一杯葡萄酒,待在那里,精疲力竭。达邦狄又离开人群,坐到我旁边。她在杯底留了些酒,倒了几滴在滚烫的沙地上,平息世界诞生以来的逝者的干渴。
“知道我怎么学会与河流交谈的吗?”她问。
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她说。在她被选为国王的妻子之前。那时,她每天早上都会观察一只蜘蛛在她家院子里的一个洞穴进进出出。蜘蛛把腿上的露水运到地底,像上下颠倒的矿工一般工作:取自天上,堆在地下。那劳作持续了很久,洞穴深处甚至逐渐形成宽阔的地下湖。
王妃想在这湿润的矿上助蜘蛛一臂之力。一个没有露水的清晨,她取了杯水倒进洞口。但蜘蛛拒绝了她的好意,笑道:“我做的这些并非劳作,只是交谈。”还说:“我明白你有多痛苦,只有极致的孤独才能让人注意到我这样微小的生物。”为表感激,蜘蛛教会了她水的语言。
“现在我与河流交谈,无论大河还是小溪,”达邦狄最后说,“我会用只有我知道的名字称呼每条河流。”
我们被穆扎木西打断,她是此行最年长的女眷。她毫不客气地抓住达邦狄的手腕,拽着她回到俘虏中间。然后,她高声宣布恩昆昆哈内要我觐见。我立刻前去。
在国王面前,我遵照规矩跪下击掌。国王要知道我和达邦狄说的话。我没来得及回答。“我听不见。”国王说。我提高音量。他摇头:问题不在于我的声音。他听不见,是因为我穿了鞋。“你的鞋说话太吵,”恩昆昆哈内说,“从现在起,你只能光着脚靠近我。”
我本该知道:国王踩过的地面变得神圣不容侵犯。我的鞋触犯了这则崇高的规约。众王妃听了他的话,放声大笑。她们的笑声令我的鞋不复存在。
分歧不止在我们非洲人之间出现。那群葡萄牙军官没有一天不在互相指责。所有人,无论欧洲人还是非洲人,都找我抱怨。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信任我。我不只是翻译,还是桥梁。也许我是达邦狄家院子里的蜘蛛,用腿上运载的语词,织成联结不同种族的网。
散步时,莫西尼奥已会熟稔地与我搭讪。此时,他坐在我身旁,一动不动,目光片刻不离阿尔瓦罗·安德烈亚。
“那家伙怨恨我,”莫西尼奥断言,“我可以告诉你,没有哪个黑人像他那么不尊重我。”
上尉把帽子放在膝盖上的动作很慢,表明他打算聊聊天。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他开口,“你也知道我们想从你那儿得到什么。翻译只会是一部分明面上的工作。”
他停了一会儿,摸摸胡子。“加扎王朝统治得太久了,”他说。“知道为什么吗?”他问。他兀自答道:“这个贡古尼亚内知道我们的一切,而我们对他一无所知。”
那群缚着手坐在一边的黑人,不仅仅是俘虏。莫西尼奥这样说。他们是珍贵秘密的主人,而我将把那些秘密交给葡萄牙军队。这是我出现在那段旅途中的真正目的。我小心地清清嗓子:
“我明白,上尉。”
莫西尼奥卷了根烟,没点火,叼在嘴上。我侧目看他。他是个好看的男人,难怪比安卡为他倾心。
“那么,您允许的话,”我小声请求,“我就回我的族人那边了……”
“我希望,”莫西尼奥说,“你留在白人这边。他们之中寓居着最大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