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是古时的龙的遗存。
(恩瓦马蒂比亚内·齐沙沙)
傍晚,我在船上的仓库坐着。一个本子、一支笔、一瓶墨水在一张桌子上摆开。船长关上了舱门,相信我会在那间屋子里写出指控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的证词。我没能提笔去写供词,因为恩昆昆哈内的来访惊到了我。
“我讨厌你的鞋,”他一进房间就张口道,“我讨厌你的举止,不能忍受你躲我的样子。但你可以放心,”他补充,“我不会对你不利。”
然后,他从我手中抢走了本子。他把本子放在灯上,好像夺去了它的重量。“你为什么这么爱写?”他问。他又眯起眼评论道:“白人都不写这么多。我从没见过他们中有谁太阳落山了还写字。”
我盯着地板,看见他赤裸的双脚。那是死树的根。他下令把本子和其他纸都扔进海里时,我感受到他灼热的吐息。
“哪些纸?”我轻声问他。
他在我的口袋里翻检,掏出我不曾寄给热尔马诺的信。我都没想到有那么多。国王要两只手才能拿住口袋里的所有东西。他走了几步,纸随之掉落。他有意如此,想让我俯身去捡散落一地的纸。他利用了我的脆弱。他短胖的手摸上我的大腿,抚摸我的臀部,一次深呼吸后,贴上了我的腰。
我放任他的动作,想让他转移注意力,离我藏的其他纸张远点。可以让他拿到信,但不能碰我记录这次痛苦航程的那些本子。我迅速挑出那些还很潦草的信,放在他怀里。国王晃晃脑袋,喃喃道:“你会是我的,我的第八个妻子,我新的巫女!”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舱门,像在安抚孩子入睡。他奋力把信沿船侧扔了出去。纸页飞了一阵,像海鸥无目的地盘旋。信落在海浪上时,整片海都变了颜色,海面变得黑沉如夜。恩昆昆哈内没注意到那些变化,对他来说海洋始终是一片黑暗。
“我来这儿,”他说,“不是为了你的信。是为了我的信。”
“什么信, 恩科西 ?”
“我会说给你听。一封给葡萄牙国王的信。”
他看看自己正在撕开的白纸,摸摸笔尖,又闻了闻墨水瓶。他叫我不要吝于美化和矫饰。“我要你用符合国王身份的语言,”他说,“难道不是我们这些一国之君统治着语词吗?”他从容地开始讲述,始终闭着眼,仿佛在动情歌唱。
我的兄弟,葡萄牙国王堂卡洛斯:
我是穆顿卡齐·恩昆昆哈内,我父穆齐拉是“索尚加纳”玛努库斯之子。谨以此信感谢阁下大恩。关于我被监禁的谣言四处散播,说我在这艘船上过得像畜生,既被征服,受尽凌辱。你我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应阁下之邀上路。这一切——我被捕、被监禁、我的远行,都是装装样子。这一切不过是做给欧洲各政权看的假象。我没被戴上手铐,没被缚住双臂,也没被捆住双脚。我接受关押,是因为同意配合做戏。我正前往里斯本,以便当面与阁下共商大计。此次邀访的好处,让欧洲的国王生疑,令非洲的国王妒忌。
偶尔,我承认,我退缩过。我猜疑过你,担心我的性命。我发觉那是醉酒的错。有一种恐惧长久地困扰着我:对不能归来的畏惧。祖鲁人认为穿越海洋的人永远无法归来。这并非无稽之谈,实乃所有非洲人的经验,无论是奴隶,还是奴隶的主人。从未有人归来。进了海的人失去名字,只记得他出生前的一切。这是我们家乡的传说。
我将在远方继续统治我的臣民,像那些已逝的国王一样。我不为距离忧心。我害怕背叛。我带上了七个妻子,每个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们中间,达邦狄是那个做梦的。她的每个梦都是位谋臣,告知我阴谋与背叛。有人要献祭我母亲因佩贝克扎内,指控她效忠葡萄牙人。最棘手的是,这是事实。因佩贝克扎内太后相信葡萄牙的承诺。我想请你,我的兄弟,像许诺的那样保护她。据说马吉瓜内宣布了起义,想强使我返回莫桑比克。别被他左右,我亲爱的王,连我都不信任他的动机。为什么呢,那马吉瓜内如此骁勇善战,却没试过用伏击解救我?为什么任凭我经过那么容易遭遇突袭的地方?马吉瓜内不应为我的回归作战,他本该阻止我离开。
这没什么让我惊讶的 ,恩科西。 我那将军有段过往。他来自聪加,被征服的部族。我曾强迫他屈膝,坐在他背上沐浴。他也会想坐在别人背上。而现在,他指挥着一支只在他梦里存在的军队。马吉瓜内装作是个将军,我装作囚徒,而 恩科西 装作我的看守。所以我说,战斗用武器赢得,但战争以谎言取胜。
我说起这一切 ,恩科西, 是因为礼节要求一件事要由另一件事引出。这封信主要的缘由是个紧要的请求。归我的这间房带给我的不是监禁,而是保护。现在我由对我怀着深仇的葡萄牙人保护。我要请求你的是,别让齐沙沙继续待在我的囚室。我最需要防范的是他。那恩瓦马蒂比亚内·齐沙沙不是恩古尼人,并非加扎贵胄。他来自南部莫桑比克,是个你们称作“酋长”的 小因杜纳。恩科西 你如果有什么应当憎恶的人,那就是这个连我都不服从的叛徒。你征服了我,也就征服了所有被我征服的人。
希望你知道,洛伦索·马贵斯那场劫案中,并不像他们向您禀告的那样,有我的共谋。是齐沙沙擅自行事。现在他指控我背叛,谴责我把他送给葡萄牙军队。所以我恳请,别强迫我和想杀我的人同住。如果我命当绝,我更想死在葡萄牙人手里。枪毙我吧,国王 恩科西。
最后一个愿望是,请给莫西尼奥·德·阿尔布开克上尉传个信,告诉他我不记恨他。船长抓我时不像捉敌人,倒像捉拿不肯就范的同袍。我是同一支队伍中的中士。我与莫西尼奥同行多日,看出我们在膝盖上同病相怜。莫西尼奥在执行军务时摔下了马。我的痛苦没有这等荣耀,折磨我的只是自己的重量。疼痛已有多时,但在我被抓获之后愈发严重。我接连多日遭受拳打脚踢。我知道不是由你授意。但我不停挨打,挨了很多打。起初我以为是假意殴打,但那些棍棒的疼痛远远超过做戏。在沙伊米特的落脚点,他们先是为了让我坐下打我,后来为了让我站起来又打。去河边的路上,他们因为我走得慢痛打我。上了船,士兵又想逼我吐露藏宝的秘密。是莫西尼奥愤怒地叫停了那场殴打。是他大吼:“都别碰恩昆昆哈内!这个非洲人是葡萄牙国王请来的客人!”那个莫西尼奥,我猜,应该对我们的秘密起了疑。留他在身边吧,我的兄弟。不能背弃了解我们的伤口的人。
不久,我们将当面交谈。他们不让我带上献给你的礼物。我本已准备了三头牛,在这漫长旅途与我做伴。但不行。等我们下次在莫桑比克会面,那时,除了牛 ,恩科西 还将拥有能喂肥牲口的牧草与河流 。
我以我们的礼节向 恩科西 致意 :“拜耶特, 堂卡洛斯国王 !”
穆顿卡齐·恩昆昆哈内
我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写完了信。“你笑什么?”恩昆昆哈内问。“当然是嘲讽,我的国王。”我大着胆子说。“怎么会?”他问道。“你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我说。“你全都是按我说的写的?”国王问道,仿佛没听到我的话。我表示肯定。这次是他狡黠地笑起来,伸出手指,语带警告:“我会差达邦狄确认你是不是忠于我说的话。”我慌忙抗辩:“达邦狄不懂……”他没让我说完:“达邦狄懂得阅读。你还在想要说什么,她就已经在读你的话了。”
恩昆昆哈内拿起那张纸,用食指划过字母的线条。那是他衡量我顺从的手段。“想知道我为什么写信给葡萄牙国王吗?”他问。他说,在沙伊米特,猎人把狮子的头骨挂在神树上,所有人都以为是虚荣的炫耀,但指使猎人的不过是谦卑:他们崇拜被征服者,向兽的神灵乞求宽恕。
“明白我为什么要写这封信了吧?”恩昆昆哈内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