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昌县万灵镇依山斜躺在清丽的濑溪河畔,与河对岸的万灵寺遥望。这古镇历经前人尤以宁徙为代表的填川移民的艰辛打造,如今是田连阡陌,栋宇错落,行人熙攘,祠堂、寺庙的香火不断。
此刻,古镇街心的湖广会馆里好生热闹,画栋雕梁的高大戏台上锣鼓喧天、琴弦和鸣,正演出川戏《鸳鸯縧》。饰演公子李玉的小生戏子抛袖搓手、脖颈鼓胀唱:“我好比开玉笼飞出鸾凤,又好比扭金锁走脱蛟龙。论二人都算得人才出众,张家女更要算女中英雄。谁不想燕新婚朝夕与共,怕误入温柔乡遗恨无穷……”
喜爱川戏的宁孝原看得津津有味:“嗯,这小生演的李玉很好,倒板唱得好。”
“不想看,唱些什么啊!”他身边的倪红拉他走。
他不想走:“再看看。”
“要看你一个人看!”倪红挤出人丛去。
宁孝原又看了一阵才恋恋不舍离开,人多,他挤出湖广会馆后没有看见倪红。就一条河街,他沿街寻找。寻到红灯笼高挂的十八梯,街边那木板瓦屋二楼的窗口探着两张年轻女子的脸,一个女子朝他细声唤:“大军官,上楼来坐一会儿嘛,包你满意。”另一个女子盯着他笑。两个女子都不过十七八岁,他的心痒痒。十八梯是妓女云集地,他在这里风流过。他朝那两个女子点头笑,抬脚走了,没进那瓦屋,登石梯去找倪红。跟倪红相爱后,他就少有进妓院了。
宁孝原看见了倪红,她正站在街边的花房大院门前,看着他揶揄说:“人家诚心诚意喊你上楼,你怎么不去?”
宁孝原呲牙笑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有倪红了,这些小妹哪能跟你比。呃,倪红,我跟你说,那湖广会馆是我家宁徙老祖宗集资修建的,我本想领你好生看看。”
“你说带我上街买夏布衣裳的。”
“对呀,荣昌这苎麻做的夏布衣裳花色品种多、细软,不透水。走,我领你去买。”
河街这弯拐狭长陡峭的清石板路很老旧了,石梯被踩得变了形,泛着青光。街道两旁翻修过的房屋、吊脚楼多是明清建筑,大青砖、小青瓦、穿斗高墙、长板门、木板墙、格子窗、抬梁柱,别具风情。街上的“宁家大米店”、“常家煤行”、“宁氏船运”、“生化堂”、“喻门旅馆”、“敖氏商号”、“小雅钱庄”、“乔大食店”、“王艾粑”、“井水豆花”等店铺商号餐馆挨一接二。店内店外人多拥杂,有做布匹丝绸买卖的,有做银钱生意的,有做水上活儿的,有做苦力的,有乡下人,也有官员、地头蛇和袍哥大爷。“一壶春”茶馆爆满,茶客们听穿长绵衫的说书人拍案说书,说的是移民先祖宁徙在万灵镇置业发家的传奇故事。路过的倪红止步倾听,宁孝原也止步倾听。说书人挥手抬足身子痉挛声音嘶哑,响堂木狠敲桌子:“各位客官,你道这精神谓之何物?是爱是恨是甘是苦是荣是辱是尊是卑是生是死也……”
“叭!”说书人唾星四溅:“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端盖碗茶咕嘟嘟喝,拂袖扬长而去。
倪红听宁孝原说过一些宁徙老人的事情,听了说书人这声情并茂的讲说,鼻酸眼热:“宁徙老人真是了不起,大好人!”
宁孝原搂着倪红亲了一口:“我的倪红,是我宁家的女人!”二人离开茶馆。
倪红问:“孝原,宁徙老人是女的,咋会传下来宁姓?”
宁孝原说:“说来话长,简单讲,宁徙老人那长孙儿一岁时就被与她有仇的土匪头子掳去,长大后来找宁徙报仇,他差点儿杀了自己的亲奶奶。后来,她那长孙儿得知了真情,羞愧不已,为赎罪,将自己的儿子改姓为宁,这血脉便传下来,传到了我这一辈。”
倪红动情:“孝原,你得跟你父亲和好,继承这好不容易创下来的家业。”
宁孝原也动情:“宁徙老祖宗的精神是要继承……”二人说着,进了“宁氏夏布庄”。
一个胖店员迎来:“少爷,您来了!”
“来了来了,来给新娘子买件上好的夏布花衣裳。”
胖店员笑说:“请随便挑。”倪红四看,这宽敞的夏布庄里摆满了精致的夏布制品,有各式样各花色的衣服、窗帘、面料、鞋袜、手帕、被面、枕套、床单,看得她眼花缭乱,样样都爱不释手。宁孝原为她挑了件时兴的改装夏布旗袍,叫她去更衣间换。她换上这露出颈肉的夏布旗袍出来,胖店员眯眼笑:“啊,光彩照人,这衣裳正好合身!”
宁孝原赞叹道:“你挺会说话,我家倪红随便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倪红到穿衣镜前扭动,脸红扑扑地:“好,就买这件。”
胖店员恭维说:“少奶奶要,拿去穿就是。”
宁孝原说:“这布庄虽说是我姑妈开的,还是各归各的。”他照价付了钱。
二人出夏布庄后,沿街走一阵,就看见了白墙黑瓦重檐翘角的宁家大院。这串架穿斗的老宅房院是老祖宗宁徙修建的,晚辈们翻修过,乃是走马转阁楼,四合院,三重堂,大槽门,大门当街,背靠濑溪河。房院正侧分明,设有厨房、牛屋、猪圈、储藏室。院子里有宽敞的天井,天井里有山石花卉。
宁孝原搂着倪红走进宁家大院的堂屋时,他姑妈宁道盛正端坐在八仙大桌边吹捻子点火抽水烟,她穿左右开衩十八镶边饰的锦缎棉氅衣,衣掩至足:“倪红,我孝原侄儿给你买的衣裳满意不?”
倪红腼腆笑道:“满意。”
宁道盛呵呵笑:“满意就好。”对宁孝原说,“孝原侄儿,婚姻是终身大事,是急不得的。你们昨天才回来,明天就要办婚礼,那怎么行。你说现在是战时,不按六礼程序办,就办个简单的新式婚礼,我呢,不反对,可也得准备一番,也得选个黄道吉日。”她取了桌上的黄历翻阅,“我查过了,后天是吉日,就后天办,如何?”
宁孝原想想,说:“也行。”办完婚礼他得赶回老部队去,去找回残部人员,弄清生死不明的曹钢蛋的下落。
姑妈放下银质烟枪,招呼倪红过去说话。
宁孝原就自己回住屋去了。屋内古朴雅致,放有老祖宗宁徙留下的一些物品,算是古董了。是他找姑妈要来的,有宁徙老人当年开荒用的犁头、砍刀,骑马用的马鞍、马鞭,防土匪用的刀棍。他从柜子里拿出折叠工整的红锦缎打开,里面是一张发黄的边角有破损的从右至左写有“地契官纸”的证书,落款写有康熙五十二年字样,盖有老大的边框老厚的方形印章。是老祖宗宁徙移民填川插占土地官家颁发的地契。他好佩服老祖宗面对苦难百折不饶的执着奋斗精神。姑妈与他父亲是孪生兄妹,脾气跟他父亲相反,待人接物温和有礼。他不解的是,姑妈至今没有嫁人,一直守在老家经营爷爷留给她的万灵镇的布庄、米店、煤行和船运业。姑妈视他为亲生儿子,啥事都依顺他。他这次回来对姑妈说了跟父亲闹翻,要跟倪红在老家办婚礼的事,姑妈就叹气,少有地指责了他,也埋怨他父亲太固执。
那天,他跟父亲彻底闹翻,怒气难消。不仅仅是与倪红之事,还因为父亲吃的那药丸。跟父亲话不投机,他拉了倪红下楼,决意回老家找姑妈操办婚礼。路过客厅时,看见茶几上的药盒,是日本原产经“大河药厂”加工的“救心丸”。想到被日军杀害的数十万川军,想到生死不明的曹钢蛋,怒从心起,没想到父亲开办的“大河药厂”竟然还在生产销售日本人的产品。他知道,多年前,日本黑心药商就把有毒的“东北马兜铃”冒充“川木通”在中国销售,还载入了《中国药典》。重庆就有人吃了中毒死亡的。父亲也给他说过,日本药商心黑,不仅将“川木通”混入重庆的药材市场,还将其引至的严重后果嫁祸于重庆的中药业,想搞垮重庆的中药市场。他抓起那药盒扔到地上,用皮靴狠踩。父亲已经把话说死,他如果执意要回老家去办婚礼,就再也不许回这个家。他铁硬了心,不回就是。他跟母亲说,希望她来姑妈家参加他和倪红的婚礼。母亲只落泪不回答。他知道,母亲顺从心疼父亲,是不会来的。满心哀凉。
想起这些就心烦意乱,他抽身出门去散心。
宁孝原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走到附近大荣寨那幢熟悉的房院前,门前的牌子上写有“抗日英雄柳乃夫居所”,他的心一阵狂跳,想到方才说书人那何谓精神的讲说,他由衷地点头,柳乃夫的献身精神是可嘉的。他与柳乃夫年岁差不多,小时候在一起玩耍,知道这房子是道光年间修的。他想进屋探望其家人又犹豫,柳乃夫可是共党分子。门前有把大锁紧锁,他心中释然,朝那牌子行注目礼,以示诚心哀悼。他突然想起离开万灵镇前得去住在荣昌城关的老上司王麟团长的家里坐坐,探望问候他的家人。王麟比他年长,滕县保卫战中,率部在县城西北抵抗日军 106 师团一部的疯狂进攻,我军的工事全被摧毁,王麟团依旧打退敌军数次进攻。头缠绷带手提冲锋枪的王团长圆瞪怒目指挥作战,不幸被炮弹击中,弹片穿过他的下颌,整个下巴都被打碎了,惨烈牺牲。
真英雄啊!
宁孝原往回走,满腔怒气,想尽快回部队去痛击日寇,为英雄的弟兄们报仇雪恨。
他走回到濑溪河边。
濑溪河西流去跟沱江汇合,时值寒冬,河水变廋。河岸是舟楫林立的水码头,有食店、摊铺、货仓,不远处是“宁家旅馆”。这旅馆是万灵镇最大最气派的旅馆,三层楼的挑檐瓦屋,厚实的石板墙基,木柱白墙,院内有照壁、天井、回廊、餐厅,有高中低档数十间客房,四围翠竹绿树环抱。门口有条大黄狗儿,见他走来,朝他呲牙,没有叫,摇尾巴嗅他那皮靴。狗儿通人性,摇尾巴迎接住店的客人。他迈步进门,看见柜台里的穿青布马褂棉衫的二掌柜陈喜。年轻的陈喜蓄平头,拱手笑迎:“啊,少东家来了,你是稀客呢!”父亲为促他经商,把爷爷留下这旅馆转到了他的名下。这旅馆是老祖宗宁徙修的客栈,爷爷扩建为“宁家旅馆”。宁孝原根本不愿意管这些事儿,全权交由他远房亲戚陈喜管理。陈喜让他看账本,他只胡乱翻了翻,商场之事他总感头痛。
离开旅馆后,宁孝原登上附近的“大荣桥”,一个穿翻毛大衣的老者与他擦肩而过。面孔好熟!他回身喊:“呃,你是赵工?”
老者回脸看穿军服的他:“呵呵,是少校军官啊。”
“是我,赵工,我们又见面了!”
赵工笑道:“还真是,又见面了。”
“回来探亲?”
“来接女儿,她说回老家玩两天,玩得不想回去了。”
“走走走,今天我还愿,请你喝茶。”
“品茗轩茶馆”在万灵镇街心,室内光线昏暗,显得慵懒,乡下人做的桌凳和陶瓷茶碗茶船添了亮色。穿着各异的茶客们吃瓜子喝茶抽烟摆龙门阵,说市井奇闻讲官场秘事,上至清朝皇帝倒台,下至小寡妇偷人,消息真真假假,茶客们乐此不疲。此时说得多的是日本人会不会打来重庆城,有说怕是会打来,有说绝对打不来,蜀道是难于上青天的……戴瓜皮帽执长嘴壶的茶倌唱着迎客:“来了贵客两位,里面雅间请坐!”茶倌领着宁孝原、赵宇生坐了临河的雅座。宁孝原要了上好的荣昌绿茶,窗外叶隙间可见枯水期冒出河面的白银石滩。
二人喝茶说话抽烟,兴致勃勃,互道了姓名。宁孝原挑眉笑:“你叫赵宇生啊,好,这名字大气!”
赵宇生蹙眉看他:“你就是宁孝原啊,我认得你父亲宁道兴,大富商。”
宁孝原苦笑:“他么,以前是我父亲。”
赵宇生不解:“此话咋说?”宁孝原实话实说。
赵宇生听后说:“哦,搞清楚了,难怪你不愿意跟我女儿赵雯见面,原来你已经有相好了。”赵宇生说了宁道兴找他提亲之事。
宁孝原歉意:“还不知道是你老的女儿,实在是对不起了。”
赵宇生吞烟吐云:“这不怪你,其实也不怪你父亲,长辈总是有长辈的想法。”
“宁道兴他骚扰你了。”
“呃,话不能这么说,一家女百家提嘛。你呢,也不要跟你父亲斗气了,你是晚辈……”宁孝原少了兴致,打算告辞。
“爸,总算找到你了!”
一名女子喘吁吁走来,端起赵宇生跟前的盖碗茶就喝,咯咯一阵笑。
屋子亮了。
宁孝原的眼睛直了。
都说是重庆姑娘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面容俊俏,腿杆结实,话如碰瓷,这女子是全都有了。长身玉立的她眉不描而黛,粉不施而白,穿青色西服戴藏蓝色鸭舌帽登褐色皮靴,一身男士打扮,惟额前若有若无的满天星刘海透露出女人的娇俏。
“这女子,也不见有客人。”赵宇生呵呵笑,对宁孝原介绍,“这就是我女儿赵雯,成天野得不像样儿。”又给女儿介绍,“这位是我们老乡宁孝原,打日本鬼子上过战场的。”叫女儿坐。
赵雯坐下,对宁孝原肃然起敬,取了鸭舌帽,一头秀发如瀑水跌落。
精灵的茶倌早端了盖碗茶来,唱道:“来了一枝花,喝碗清香茶!”
宁孝原坐的那条凳仿佛有磁铁,将他抬动的屁股吸引回去。赵雯,没想到父亲要他去相亲的女子就是眼前的她,真是少见的美人儿!在来龙巷那小面馆见到的那长发女子就是她了,心里好悔还痛,这女子要是被其他哪个男人享用,对他可是太残酷了。
“宁老乡宁军官上过前线,快讲讲打日本鬼子的事情。”赵雯急切说。
提到打日本鬼子,宁孝原就心情沉重、面容严肃,那是枪炮对枪炮刺刀对刺刀的殊死搏斗。
肉搏战中,拼刺刀功夫了得的他刺倒了一个日军大佐和三个日军士兵,他自己也身中 11 刀,满身是血。他刺倒的其中一个日本兵不过十八九岁,奄奄一息了,一双眼睛还死盯着他,勾动三八大盖扳机射穿他的小腹。勤务兵曹钢蛋奔过来,曹钢蛋那本来就鼓的眼珠欲冒出眼眶,朝那日本兵狠刺,嘶声哭唤:“营长,营长……”连拖带拉救他下火线,躲过连番的子弹炮弹,背他走数十里路到野战医院。军医接收救治了他,曹钢蛋朝醒来的他挺胸并腿敬礼:“营长,你好生养息,我回战场杀敌去,去给你报仇!”曹钢蛋哇哇地哭,转身跑了。他获得了国民政府一等二级勋章,曹钢蛋至今生死不明。回忆起残酷的场景,他心里难受。他讲了曹钢蛋冒死救他,讲了日本鬼子丧尽天良的残忍,讲了装备极差却以血肉之躯抗击日寇的川军,讲了张自忠、王麟的壮烈牺牲……
赵雯听得泪水蒙面,赵宇生抹了老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