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底,陈独秀、李大钊在北京创办了政治性周刊《每周评论》。当时,陈独秀受蔡元培之邀,正在北京大学文科学长任上,因此编辑部就设在北大红楼文科学长的办公室里,发行所则设在宣武门外骡马市大街米市胡同79号的安徽泾县会馆。
《每周评论》逢周日出刊,分4版,4开一张,政治立场鲜明,与综合性内容为主的《新青年》形成互补。《每周评论》的编撰班底与《新青年》基本相同,仍是北大这个新文化运动大本营中的一众主将,参与创刊筹备会的有陈独秀、李大钊、张申府、高一涵、高承元、周作人等人。陈独秀被推选为主编,其余为撰稿人。陈独秀(笔名“只眼”)在发刊词中说,《每周评论》的宗旨就是“主张公理,反对强权”8个大字。由于常发表激烈的政治言论,《每周评论》的生命周期并不长,从创刊到被查禁,只出版了37期。
短短8个月的报刊生命中,《每周评论》发生了一件影响中国近现代思想文化史的重大事件,那就是“问题与主义”的论争。1919年7月20日,胡适在第31期头版头条位置发表了著名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在舆论界立即激起千层浪花。7月24日,“研究系”重要成员蓝公武(笔名“知非”)开始在《国民公报》上连载发表《问题与主义》,从哲学角度阐述“主义”的重要性,表达不同意见。胡适认为“很有许多地方可以补正我的原作”,遂摘要转载到《每周评论》第33期。紧接着,在河北老家避难的李大钊给胡适寄去商榷文章《再论问题与主义》,胡适照原样刊发在第35期最显要的位置。为回应蓝李二君的文章,把自己的意思说得更明白,胡适又写作了《三论问题与主义》与《四论问题与主义》,分发在《每周评论》第36期和第37期上。可惜的是,第37期被北洋军阀查封,只存第一版。
《每周评论》1919年第35号发表李大钊《再论问题与主义》
在陈独秀主理下,《每周评论》政治言辞一向激烈,更热衷于介绍和评论“主义”,何以忽然话锋急转,劝人“少谈些主义”起来了?原来,6月11日,陈独秀、李大钊、高一涵等人在香厂“新世界游艺场”散发传单,陈独秀被暗探抓走了。同行的一众紧急撤离,李大钊为避风头也离京回了河北昌黎老家。
这种情况下,胡适从第28期开始接任《每周评论》主编。胡适,新文化运动主将,实用主义哲学家杜威的高足。1917年,陈独秀受蔡元培之聘就任北大文科学长时,就表示:“文科学长之职,我只可暂代。我推荐一人,此人眼下正在美国,倘若他返回中国,即请他担任文科学长。此人之才,胜弟十倍。”陈独秀口中之人正是胡适。在他力邀下,胡适终于在当年夏天回到故国,就任北大哲学研究室主任兼文科教授。从此,寄稿笔谈变成了面对面地、直接地加入新文化运动的舆论阵地中。胡适回国初曾立志“二十年不谈政治,二十年不干政治”。然而,《每周评论》是一张专谈政治的报纸,接管后他自然无法全然回避政治主张了。如他晚年在《胡适口述自传》中所言:“我既然无法避免谈政治,我就决定谈点较基本的问题。”5月间,胡适刚刚迎接杜威来华讲学,这个时候正是实用主义大热。
1919年6月起,《每周评论》上接连刊发几篇胡适的实用主义倾向文章。比如,第28期那篇热情洋溢的《欢迎我们的兄弟——〈星期评论〉》,赞扬新创刊的《星期评论》有3个特色:一是有一贯的团体主张,二是这种主张是几年研究的结果,三是所主张的都是脚踏实地的具体政策而非抽象的空谈。文章说:“现在的舆论界的大危险就是偏向纸上的学说,不去实地考察中国今日的社会需要究竟是什么东西。”又说:“要知道舆论家的第一天职,就是细心考察社会的实在情形。一切学理,一切‘主义’,都是这种考察的工具。”胡适在文尾承认有个人借题发挥的议论,而这个议论已经有了“问题与主义”的趋向。
果然,3周后,胡适就做了一篇大文章,直抒胸臆喊话国人“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文章中有一段话颇为著名,常被引用:“我们不去研究人力车夫的生计,却是高谈社会主义!不去研究女子如何解放,家庭制度如何救正,却去高谈公妻主义和自由恋爱!不去研究安福部如何解散,不去研究南北问题如何解决,却是高谈无政府主义!我们还要得意洋洋的夸口道:‘所谈的是根本解决。’老实说,这是自欺欺人的梦话!这是中国思想界破产的铁证!这是中国社会改良的死刑宣告!”
虽然《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反对的是对一切“主义”的空谈,并不专门针对马克思主义,但是,马克思主义者李大钊很快写来长文回应。他明确表达了自己的“主义观”:“我可以自白,我是喜欢谈谈布尔扎维主义的。当那举世若狂庆祝协约国战胜的时候,我就作了一篇《Bolshevism的胜利》,登在《新青年》上。”但是,另一方面,李大钊也承认实用的重要,他说:“我们的社会运动,一方面也要宣传理想的主义。这是交相为用的,这是并行不悖的。不过谈主义的人,高谈却没有甚么不可,也须求一个实验。这个实验,无论失败与成功,在人类的精神里,终能留下个很大的痕影,永久不能消灭。”在文章中,他向胡适喊话:“主义的本性,原有适应实际的可能性。不过被专事空谈的人用了,就变成空的罢了。那么,先生所说主义的危险,只怕不是主义的本身带来的,是空谈他的人给他的。”
其实,反对空谈也正是胡适立论的本意之一。他在第一篇文章里写道:“读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劝人不研究一切学说和一切‘主义’。学理是我们研究问题的一种工具。没有学理做工具,就如同王阳明对着竹子痴坐,妄想格物,那是做不到的事。”经过蓝公武与李大钊两篇文章论理,胡适认为“把我的一点意思发挥得更透切明了,还有诸多匡正的地方”,又作《三论》《四论》,从内容来看颇多补正说明的意味,火药味并不浓。值得玩味的还有,《三论》《四论》文前题记特意从以往的“▲”变成阴阳太极图,似乎传达一种“包容”“和谐”的态度。
可以说,这场论争在当时并不是势如水火的纸上战争,双方在辩论中互相切磋、不断补正。《胡绳论“从五四运动到人民共和国成立”》一书中,将“问题与主义”之争定性为“朋友之间的争论,他们的主要区别在于主张改良还是革命”。
大家还普遍认为,这场争论产生了一个非常积极的作用,双方对外来的主义要适应中国国情这一问题达成了共识。从这一点上来说,《每周评论》确实在思想史、马克思主义传播史上有非同一般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