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

我们真是许久不提波德莱尔了，今晚的灯光下我又写出来他的名字，不知怎么竟恍如隔世一般。但是，我的朋友，你还记得吗，他题名《游子》的那首散文诗，那是我们曾经中了迷似的读过的，在几年前。那时我们读完那首诗，常常对着远方的云，说声“永别了故乡”，但想不到的是时至今日我竟破了戒。

我的故乡自然也是一座城。城的中央有一所旧式的、高大的房宇，每间房里都立着一两座沉重的衣柜，我不知道它们是怎样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曾经装过祖母的嫁衣，父亲的玩具，母亲的嫁衣……现在那里边该是些什么呢，我却不敢打开看。许多的房门都关着，或是长久地上了锁；有时也还能听见人声，但那好似《聊斋志异》里的狐仙，神态异样，只说些如烟的往日——我们所不要听的故事。

黄昏不久，便寂静了。

至于其余的房间，其中住着的是许多的“死”：有白发的祖父母的“死”，有少女的堂姊姑母的“死”，还有中年的母亲的“死”。风之晨，雨之夕，它们在看管着这沉在缓慢的时间里的房屋。我疑心夏天它们也会出来在树荫下乘凉，冬夜必定是围着一座灰都早已冷却了的炭盆取暖呢。在它们身边也有些孩子在游戏。那是我同我的兄姊们扔在这里而不能带走的“童年”。

也不是夏，也不是冬，是一个春天的下午，我走进这所房中。一迈进大门，便遇见了我的“童年”。它是那样惊异地用手指着我：“看这个外国人哪，穿着一身奇怪的服装，背上还背着的是什么呢？——是爱情吗？”我拉过它的小手，说：“小小的人儿，说话不要带着辛尼克的气氛。你知道吗，我在外边经历了许多，认识了许多你不认识的人——其中有一位聪明的姑娘，你是做梦也梦不到的。我怎样地想呵，想把你引到她的面前，你给她鞠躬，你叫她一声亲爱的姊姊，她会吻一吻你的纯洁的眼毛呢。”我说着，它乱跳起来。我落泪了：“不要跳呵，你应该把这去报告给母亲的‘死’。”

我同它走到院里，树底下坐着一位老太婆，她睁开她的八十岁的花眼：“这是谁呢，这样高高的个儿？我，二十年前的姜妈，我怎能忘记这个家呀，一做梦就梦到这里来了。如果主母没有死，说不定我今年还在这里。”“童年”柔顺地贴在她的身边。——钟鼓楼的定夜的钟声开始响了，我请求她：“姜妈呀，原来是你，我是从外边回来，我今晚还同你睡吧。”她耳朵有点聋：“先生，您说什么？”

我一抬头，母亲的“死”已经走到廊下，它依稀地仿佛是认得我。它是影一般地沉默，影一般地严肃。我大声嚷着：“好寂寞的母亲的‘死’呀！”它有如梦里的人有话无声：“自从这房里没有了母亲的身体，便有了我的足迹了。我没有母亲的怀，不能拥抱你，但是日夜都为你祝福，在这古老的钟声响了的时候。一夜就走吧，外边有你的世界，你的生命，你的爱情。我将同着我的同伴们长久地住在这里，直到这房子塌毁了以后——”它这样说，我的“童年”在一旁瞪着眼睛一点也不懂，它只告诉它，说它有一个聪明的姊姊……

朋友，我一夜就走了。那衣柜里装着些什么东西，我时时刻刻地想打开看，可是终于未敢打开。但，我为什么又想起波德莱尔的《游子》那首诗呢？那“游子”爱着奇异的云，我却爱着一个云一般美丽的女子——从那所老屋里走出来的我，这个爱着益发深沉了。 k573Uf21YcCxcsDx6SkHaVVMcQ0omo0LG5Y1ROAxk5zWamrHRvBDILqNbCGQS6p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