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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童的星光

父亲的生日

天正热而月正圆的一天是父亲的生日。

想起繁盛的往日,在那天除了家家每逢生日所应有的事务外,使我念念不忘的是宋先生的曲子和满桌的西瓜。

宋先生同许多唱曲子的人一样,是个没有眼睛的人。但他是其中的一位古典派,他的三弦从不在夏夜的深巷里浪漫地沿着门弹。他只是每逢年、节、喜、寿在城里少数的几家唱。他的曲子多经过我的祖父们的审定与修改,词句文雅得多了,自然也失掉了不少的民间的气味,可是曲中的情节更合理些,他的歌声是很平和的,我的耳朵受惯了它的训练,所以对于那些站在十字街头扯起喉咙只是乱叫,叫了半夜而叫不出一个“所以然”的歌者,觉得很是“粗”得讨厌。他还有一件令我佩服的事,就是我从不曾看见他的身上带有Note book ,可是全家大小不下数十人的生辰死日都分毫不爽地记在他的脑中;我的记忆力却不很强,除了少数几个人外,多半早已忘记,一旦将来有孝子贤孙出现请我帮他忙重修家谱,恐怕不免要“礼失而求诸野”,但可惜这位阅尽了兴衰的老“伏生”却早已在地下长眠了。

至于西瓜,乃是入夏以来每逢午睡醒后日日必有的盛事,并不一定到父亲的生日才吃,不过我如今想,那天一定更饶趣味罢了。父亲时常把我在三四岁时吃西瓜的景象告诉我:衣服是脱得一丝不挂,两只小手抱着一大块西瓜乱啃,满脸的汗水,西瓜汁、西瓜瓤流遍了全身,吃完就被母亲按在澡盆里凫水。那时我的小灵魂或许会感到非常的舒适吧,可是我当时不知,如今也无从经验了。

不幸的事件一年跟着一年地走进我们的家门。它是怎样从那极端的荣华而堕入了难堪的衰落,直到现在,其中底细,我也是茫然。只知道其中最难堪的,要算是当我九岁时母亲的死亡了。

我岁数小,不很深地知道没有母亲的悲哀。现在只是无时不觉得母亲把父亲抛弃得太苦了。——母亲出殡不久,便是父亲的生日。往年这日母亲总是亲自下厨,制几样精致的菜。女仆把桌子摆好,菜也端上来了,我同哥哥姊姊父亲都围着桌子坐下,母亲的座位还是空着,我们等候母亲,母亲远远地从厨房里嚷道:“别等我了,先吃吧。”但是我们还不动筷子。我脚踏着桌子底下的西瓜,心里充满了快乐的希冀。不久母亲笑容可掬地端着一大盘她轻易不做的、美味的伊府面走了进来,满意而又安慰着说:“怎么还不吃呢,菜都凉了。”这时宋先生的“八仙进寿”正在弹着。大家庭里的种种几乎没有一件不是使父亲伤心母亲发愁的,但在那天却多半是勉强着有说有笑地过去。——这次呢,宋先生的曲还是依旧地在唱,女仆也是照样把菜端了上来,母亲的座位空着,大家都仿佛有所期待似的谁也不肯先拿筷子。经过女仆的催促说是菜凉了吧,怎么还不吃呢,父亲才无精打采地拿起一碗面草草地拌。

“爹爹,怎么没有搁芝麻酱呢?”

“啊,因为是你娘最喜欢吃的东西呀。”

说着泪珠落在碗里做了芝麻酱的代替了。随后父亲说,将来母亲的坟边松柏固然是不可少的,但还要多多地栽些桃花杏花,每逢清明祭扫,从很远的地方便可以望见一片花霞,并且与旁人的坟墓也可以有些分别。我附和着说,真的,母亲是江南人,这里再也找不到像母亲那样的人呢。父亲抬起头望一望窗外的阴蒙蒙的天气,脱口而出了一句——

“杏花春雨江南。”

这时宋先生的曲子已经唱完,把三弦放在一边坐在那里打火抽烟,感慨地说:“像我们这样大的年纪活着也没有什么味儿了,眼看少奶奶过去已经七期,那有多么快呀。”

父亲吃完了饭不知到耳房里做什么去了,我们几个小孩子都围着宋先生看他怎样吃饭,我们把许多认为好吃的菜布在他的碗里,他那好似没有眼珠子瘪瘪地闭着的眼睛也不知为什么流下泪水来。——父亲在耳房里大半是在做着母亲的坟墓的梦。只是后来父亲南辕北辙,夙愿久违,直到十几年后的今日,母亲的墓旁依然没有桃花杏花开放。

无论怎样,父亲的生日是曾经很欢洽或是很悲凉地度过的。但寂寞要算是现在了。

时代转变得真快。两三年来他的好友相继死亡了。他有时坐在我们少年朋友中间,我望着他聊堪自慰的脸上时时带着几分落寞的神情,我总爱想起陆士衡的“亲落落而日稀,友靡靡而愈索。……托末契于后生,余将老而为客”那样的句子。

一天冬日的早晨,我跑到父亲那里,桌上摆着一封写给舅父的信。我打开看,里边大意写着,昨晚的北风刮得很大,不知怎么想起自己的儿子一天一天地成长,心里似乎感到一点快乐,但一转想,生他的母亲已经死去这么久,不觉长夜失眠,泪把枕套都湿遍了。我出乎意外地读到这样的信,我也哭了。不禁想起卢骚 的幼年同他鳏夫的父亲夜夜在一起展读母亲的遗书,一边读,父亲一边讲着母亲的故事,泪眼模糊地直到夜深。——我骤觉得宇宙之大,父子两个是怪孤孤零零的。

虽然如此,父亲的性格却很淡泊。几十年来,受了不少的家庭的倾轧,亲属的奚落,他从不曾为了这个自苦过,至多也不过觉得人世有些伤心罢了。对于家中你争我夺的所谓“遗产”,从不曾置问,后来为了他的子女们不能不到四方奔走衣食,除了最低的家中生活费外,也从来没有一点额外的储藏。我记得有一天我向他说:“爹爹,我们买一点田,好不好?”

“还是好好地自己努力吧,不要想那样的事呀!”

父亲很从容地说,说得我非常惭愧;这句话有十年了,我永久不能忘记——至今想起,我还是惭愧着。

同时父亲对我很随便。从前对于学校的,如今对于职业的选择,以及朋友、爱情,从未曾像许多人似的摆出做父亲的架子而加以干涉。

直到现在,我却一向是小心谨慎地生活着,同辈少年中“不可一世,舍我其谁”的气概,我从来不敢有过,我虽然没有做下什么好的事,似乎也没有把什么十分丑恶的痕迹留在世间。我感谢父亲,可是父亲一天比一天老,父亲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寂寞了。——父亲一人提着手杖在公园中散步的那副景象,父亲未必感到怎样,但我总有些觉得难堪;或是我同好朋友谈笑方浓,一想起这时父亲一人在房里不知在做什么,心里便骤然怦怦地不安了。

天正热月正圆的明天哪,是父亲的生日,往年的西瓜如今吃不上了,宋先生的曲子也成了“广陵散”,故人多登鬼簿,母亲能够入父亲的梦吗?一切都是这样地烟消云散,父亲真是太寂寞了。明天我要从社会里取消我的“人”的资格,我要悄悄地在他身边做一个完全的“儿子”,在明天没有到来的今晚我在灯光下信笔写了这篇散漫的文字。

1930年 /DO4JD9eDZK0qHAxEsE2KY6zPBeUQxmir5k1A8hxko6+WOba3sh7joZIqP4QswJ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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