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别江楼橘柚香,
江风引雨入船凉。
忆君遥在潇湘上,
愁听清猿梦里长。
这首诗是作者贬为龙标(今湖南省黔阳县)尉时所作。首句“醉别”叙事,“江楼”记地,“橘柚香”写景兼点时令,表达了客中送客的环境与心情。自己贬官远方,又和友人分别,情绪当然不好,但写得很含蓄,只使人感到在橘柚飘香的秋天,江楼对饮,尽醉为欢,却要分别,不免可惜而已。前引沈德潜说,盛唐人绝句“有馀蕴”,即给读者留下更多的想象馀地,就是指的这类地方。
次句写离开江楼,送魏上船的情景。江风吹雨,雨入船中,使人感到阵阵的凉意。下一“引”字,显得非常生动。而贬谪中的失意与分离时的惜别这两种感情,又与潇潇风雨,秋寒袭人这种黯淡的景色相配合。由江楼饯别而登船送人,层次分明。
上两句写送别,对惜别则只是从环境描写中作了一些暗示,而将它留在下两句中来写。但又不说自己为离别感到惋惜,而只写朋友和自己分别之后所遇到的景物和所具有的心情。他想到的是魏二和自己分手以后,在遥远的潇湘之上(潇水在零陵县与湘水会合,流入洞庭湖,合称潇湘),愁听猿猴清幽的啼声,就连梦中也无法屏斥。这里显然是用一个虚拟的情景来展示朋友行旅中的孤寂和在这种孤寂环境中的愁苦心情,但更主要的则是同时展示了自己对朋友的同情和留恋。
这种用虚拟的办法来抒写心情,也是诗人所常用的艺术手段之一。它借助于想象,能够扩大意境,深化主题。如作者的另一首诗《卢溪别人》:
武陵溪口驻扁舟,
溪水随君向北流。
行道荆门上三峡,
莫将孤月对猿愁。
这首诗也是诗人贬官湖南时作。卢溪即今泸溪县,武陵即今常德县,所谓武陵溪口,当即沅水经武陵入洞庭湖的浦口。荆门,山名,在今湖北省宜都县的西北。这位旅客从卢溪出发,沿沅水坐船向东北走,达到武陵以后,再转而北向,经荆门山进入三峡。这首诗也是虚拟,它和上一首不同之处是全体四句都属想象之词。分别之地是在卢溪,而诗却从行人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程才到达的武陵溪口,即某一个中途站写起。为什么呢?因为在到达溪口之前,船总还在沅水之上走着,而从此以后,就更遥远了。说旅人向北走,是叙事,而说“溪水随君”,则是抒情。溪水能随君,而我却不能,则惆怅之意自见。以下,更进一步想象由荆门进入三峡之景。峡中多猿,啼声哀怨,古歌谣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之语,所以预先对友人加以劝慰,要他不要在月光之下,听猿声而引起愁心。月本一个,无所谓孤,所谓孤月,实是人之所感而已。还在卢溪,已先想到朋友进入三峡之景之情,则关切之意自见。
但通首都作虚拟之词的作品少见,诗人们习惯的办法还是前实后虚,也就是虚实相间。如王维《送韦评事》:
欲逐将军取右贤,
沙场走马向居延。
遥知汉使萧关外,
愁见孤城落日边。
这首诗是送友人出塞从军之作,起句写韦评事追随着某一位将军出征,意图攻取敌人(右贤王是汉代时期匈奴的王号之一)。次句写其向目的地出发(居延,汉县名,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巴彦淖尔盟境内)。第三、四两句也是虚拟韦某出萧关(故址在今甘肃省平凉县境)之后的情景。一方面,显示了朋友心中立功与怀乡的矛盾,另一方面则表达了作者自己对朋友的关切和同情。
再如李益《写情》:
水纹珍簟思悠悠,
千里佳期一夕休。
从此无心爱良夜,
任他明月下西楼。
第一句言虽有极为精美的卧席,而仍愁思悠悠,难以入睡。第二句言其所以致此,是因为佳期已经完结。“佳期”而言“千里”,是形容远道相期,此期不易。“休”而言“一夕”,是形容变化突兀,无从预知。佳期之难得如彼,完结之容易如此,因而诗人就不能不感到强烈的苦痛了。第三、四句由此设想,从此以后,也不会更有佳期,即使好天良夜,月照西楼,有同今夕,但也无心玩赏了。美景良辰,似都为佳期欢会而设,佳期既已作罢,则这一切都无意义可言,所以上用“从此”,下用“任他”,以加重语气,用坚决的口吻来叙述虚拟的情境。读者虽然无从知道诗中本事,但对作者的感情,却仍然非常容易受到感染,因为这种失意之事,虽非人人所能有,而这种失意之情,则是大家都能够体会的。
用虚拟的情景来深化主题,可以用“忆”、“知”,或“遥忆”、“遥知”这一类的钩勒字,如此处所举的《送魏二》、《送韦评事》,也可以不用钩勒字,而径直表达虚拟的境界,如《卢溪别人》和《写情》。这也就是俞平伯先生所谓的“文无定法”和“文成法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