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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怨

王昌龄

闺中少妇不知愁,

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

悔教夫婿觅封侯。

唐人写了许多宫怨诗,反映宫廷妇女的怨情。此外,他们还写了许多反映社会各阶层妇女怨情的诗篇,称为闺怨诗。闺怨诗的主要内容是反映少妇和丈夫的离恨。在封建社会中,妇女是不担任家务以外的社会工作的,而上层妇女,则连家务也不担任。她们的生活范围狭窄,感情空虚,因此把家庭的团聚之乐看得非常重要,而对由于各种原因,如丈夫猎取功名,担任官吏,征戍边塞,从事贸易等等而导致的离别,都感到非常悲哀。

这首诗是王昌龄的名篇之一。它的成就在于极为细致而生动地刻画出了一位“闺中少妇”心理状态。诗本来是写她的愁,然而出人意外,却从“不知愁”写起。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丈夫远征异地,她却浓妆艳抹,登楼赏景,这就是“不知愁”的具体形象了。第一句反起,第二句顺承第一句,对照下文,才更觉其变幻。当她在翠楼闲望,兴致勃勃之际,忽见郊外杨柳又发了青,才想起夫婿从军,不归已久,折柳送别,忽又经年。当初自己教他去求取功名富贵,却不料反而因此辜负了彼此的青春和家庭的幸福,不禁后悔起来了。前后两段,写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心情。“春日”点景,通连前后,是她凝妆上楼所由,也是她见柳而悔的根。“忽见”两字是大转折,“悔教”两字是现在的心思,但别时情绪,平日希望等等矛盾的心理状态,自然也都包含在内。

再举几首题材相同而艺术手段各异的例子。白居易《闺妇》云:

斜凭绣床愁不动,

红绡带缓绿鬟低。

辽阳春尽无消息,

夜合花前日又西。

起句写无心刺绣,虽然靠着绣绷,却不拿针。次句写衣带变长了,头垂得低低的。人之懒散、消瘦、愁闷,都用极其经济的手段生动地显示了出来。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春天又过去了,可是,辽阳那边,还是什么消息也没有。“春尽”,是一年又空过了(古人往往以一季代表一年,如三春、三秋,均指三年);“日又西”,则是一天又空过了。说“夜合花前”,不但是因为夜合花这种植物的花朝开暮合,夜合表示一天已晚,与“日又西”关合;而且是因为此花又名合欢、合昏,是男女爱情的象征(杜甫《佳人》:“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花木犹且如此,何况于人?用一“又”字,可见相思之苦,相忆之深,昨天盼今天,今天又盼明天,不知道已经经过了多少日,多少次。在今天以前,已经有过无数次的希望和失望,而今天依旧是无望了。这首诗写的久别之怨,乃是年深日久积压起来的,与王诗写的忽然感触之悔不同,而各极其妙。又此诗纯粹是一幅图画,虽然诗中只写这位闺妇的形象,而不及其他,但我们读了以后仍然可以对她的精神世界有充分的理解。这是其值得注意的另一点。

张仲素《秋闺思》:

碧窗斜月蔼深晖,

愁听寒螀泪湿衣。

梦里分明见关塞,

不知何路向金微。

如题所示,这首诗写的是一位伤离念远的少妇在某个秋夜的内心活动(题中“思”字是名词,读去声)。一梦醒来,已是深夜,月亮西斜,深深的光辉射进碧色的窗户,洒满了闺房(深是浅或淡的反义词,指月光的明亮)。好不容易才朦胧地睡着了一会儿,又被梦里的悲欢惊醒。对着满房的月色,再也无法继续睡下去了。这时,不知趣的寒螀却又在一个劲儿地啼叫着,终于牵惹了她更多更深的情绪,哭了起来。这前两句,是当时情景。而其所以致此,则是一梦引起的。丈夫从军漠北,久久不归,只听到说他在金微山(即金山,又称阿尔泰山,它的一部分在今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唐代曾于其地设置都督府)。这么陌生,这么辽远的地方,她是连想也想不出来是个什么样子的,更不用说知道去到那里的路线了。然而,因为相念之切,在梦中又分明到了那个地方,会见了久别的亲人,醒来以后,才发觉原来还是一场空,路也不知道,去也不能去。这后两句,是补叙。只有这么安排,才更引人入胜。如果顺着事情发生的先后,先写她入梦,后写她伤情,就成为平铺直叙,了无馀味了。

和这首诗可以比观的有张潮的《江南行》:

茨菰叶烂别西湾,

莲子花开人未还。

妾梦不离江上水,

人传郎在凤凰山。

此诗前两句写去年秋冬之际在西湾分手,一直到今年夏秋之间,人还没有回来,以“茨菰叶烂”,“莲子花开”,点明故乡风物之美,夫妇别离之久。后两句写人既不还,思念倍切,所以常常形于梦寐。但他是从水路而去,所以她的梦也总是离不开“江上水”。可是,忽然听到传说,他又到凤凰山去了。那么,岂不是连梦里也没有会见他吗?前一首是说对丈夫征戍之地,不知方向,不明路线,只有梦中能到,这一首则说由于丈夫行踪不定,就连梦中曾到之地,也非幻中之真,而是幻中之幻,用意就更深一层。而且它全篇不直写凄凉之景,愁苦之情,却用美丽的词藻、宛转的风调来表现深沉的哀怨,艺术风格也很独特。张潮不是一位很著名的作家,但这首小诗,却不失为成就很高的作品。

上举各诗,除了张潮的一首可能是写商人妇的离恨之外,王昌龄、白居易、张仲素的三篇都是写出征将士的妻子们的别情。出征,或是为了保卫边塞,或是为了猎取富贵,或两者兼而有之。但在一位天真纯洁的少妇(即使她是属于上层阶级)心中,丈夫所要博取的功名富贵,并不比爱情更为重要,是不值得牺牲了青春的欢乐去追求的。把真诚的爱情看得比统治阶级用来作钓饵的功名富贵更有价值,对于个人幸福来说更为重要,这是祖国古典文学中所常加以反映的民主性传统的一个侧面,到《红楼梦》中贾宝玉、林黛玉这两个典型人物的出场而登峰造极。唐人闺怨诗中也往往体现了爱情与功名富贵之间的矛盾。如果说,王、白、张等人所肯定的主要矛盾面还不够清楚,那么,耿 的《古意》就写得非常明白了:

虽言千骑上头居,

一世生离恨有馀。

叶下绮窗银烛冷,

含啼自草锦中书。

起句说丈夫已任高官(汉乐府《陌上桑》:“东方千馀骑,夫婿居上头。”此用其语),次句说由于职位高,所以常居异地,以至于一辈子都难得相见,因此产生了无穷无尽的离恨。第三、四两句,“绮窗银烛”,起居之华贵;“叶下”点秋,“烛冷”点夜。虽有绮窗银烛,而秋夜凄凉,独坐无聊,只有一边哭着一边为那个“一世生离”的人写信,劝他早归而已。那么,“千骑上头居”带给自己的是幸福,还是灾难呢?(“锦中书”,借用前秦苏蕙在锦上织回文诗寄给丈夫窦滔的典故。)题为《古意》,也说明,这是一个自来就存在的老问题了。 y6OZOTyG4SC/6QG8p6bz6zUepRnebNhNDSu+LS00U4kS6MS16aIl726Z3gD8Yi5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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