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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陆耀东

祖棻先生是我敬重的老师,虽未给我讲过课,但她的为人,完全可以借用鲁迅先生对柔石的评价:“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不过,我那时并不知道先生是优秀的新诗作者。先生最初写新诗,是在二十年代后期,开始产生较大影响,是三十年代前期。当时,在南京工作或学习的几位青年诗人汪铭竹、程千帆、孙望、常任侠、艾珂、滕刚、章铁昭、绛燕等,于一九三四年九月组织了“土星笔会”,创办了同人刊物新诗期刊《诗帆》。这杂志共出版了十七期(第三卷六期稿件交印刷厂付印时,正值战火波及而下落不明)。它既无创刊弁言,也来不及写休刊致语,但从“土星笔会”的取名,也可推知其诗风。大家知道,法国象征派前驱魏尔伦的第一本诗集名为《土星人诗集》,在卷首诗中引述了古时智者的说法:每人在诞生时均有一颗星作为征兆,而在土星征兆之下降生者定要经受不幸和烦恼。他的这本诗集就是表现世上“土星人”的不幸和烦恼的。“土星笔会”成员的诗,确实是表现不幸和烦恼,不过,这不只是个人的,同时也是时代和社会的,也是属于人民的。至于艺术方法,正如鲁迅在谈及文学社团时所说:“文学团体不是豆荚,包含在里面的,始终都是豆。大约集成时已各个不同,后来更各有种种的变化。” 沈先生的诗,与《诗帆》其他诗人的作品比较,所用手法有些不同。

沈先生极富诗才,她的词,汪东先生赞叹“千年无此作矣”;章士钊先生说它“词流又见步清真”,认为它与周邦彦词风相近;沈尹默、刘永济、夏承焘、施蛰存诸先生交口称许沈先生才妙情深辞粲。她的新诗,与词一样精美。发表时均署绛燕、紫曼、苏珂等笔名。一九四〇年,她出版了一本新诗集《微波辞》。她的集外诗这里收集到三十五首,尚有部分未曾觅得。论数量并不算多,但佳构不少。在中国新诗史上,她与林徽音女士的诗,堪称双璧。她们二人,诗风相近,而且都以写爱情诗见长,又在民族战争的烽火中,为祖国而歌。从这我记起徐仲年先生在《微波辞·序》中引谢灵运、杜牧诸家诗说明沈先生“各诗的精神”。其实这未能道出诗人用以名集的真义。《微波辞》这一书名,是出自曹植的《洛神赋》:“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 《洛神赋》旧说甚多,有一种是说此赋与屈原《离骚》相同,即借美人香草以表对国家人民的爱。这集中有爱情诗,又有抗战诗,所以取了这个书名。

是的,书名未必能将诗集中的所有作品涵盖。沈先生的诗,大致有三个方面的内容,直接抒写抗日战争的有十几首。《五长年》不满于“和平的风吹冷战垒的残烟”,欢呼“八·一三”的炮声轰鸣,正义的炬火闪亮;《芦沟桥》向为抗日“发出第一声怒吼”而牺牲的英魂致以深深的哀思和敬意;《空军颂》、《克复兰封》、《冲锋》表现了中国空军和陆军胜利战斗的英姿;《故事》、《夜警》、《忆江南》或直接或间接显示了民族敌人的残暴;《期待》在对爱人的期待中,留下了战争风云的投影。这些诗不仅有阳刚之气,有爱国激情,有必胜信念,而且艺术上不乏诗意。《克复兰封》、《冲锋》都是写我军向日军阵地进击,但所取角度、构思、音乐节奏各异:前者反映我军前仆后继地与敌人血战,后者着重展示我军的雄豪和对敌人的蔑视;前者节奏凝重,后者较为轻扬。《故事》、《忆江南》都抒写对沦陷了的故土的思念,对侵略者制造恐怖的愤恨,但前者从老祖母的故事引出现实更可怕的故事,两条线索交织,后者从眼前春天想到江南今日噩梦,是空间的横向联想。沈先生的这些诗,有的较中国诗歌会成员的同类诗,还要略胜一筹。

沈先生有一部分诗,主要是抒写人生哲理,《问西湖》提出十个问题,实则是感叹大自然永存,而人世多变,有点像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我所要的》袒露了个人心志,神往热情、光明、歌声、花香,虽然得到的是“幻灭的悲哀,绝望的痛伤”,“仍抱着单纯的理想,坚强的信仰”。这是何等的执着,何等的韧性!《劝与回答》中的抒情主人公,于黑暗中发现微光,于冷酷中觅取温热,于虚伪中寻找真诚,最后,友人表示“将以另一种眼光——重新去观察这神秘的世界”。诗中贯串着积极的人生态度。《一棵无名的小草》与其说是为无名的小草鸣不平,给无名的小草以温馨的同情,不如说是赞美无名的小草。我从沈先生才华超人而又默默地生活着的一生,悟知了这诗的奥秘。

文学史告诉我们,每一个作家往往只是擅长于写某一类或几类题材,而没有万能的神人。即使像李白、杜甫这样伟大的诗人,每人又留下了千馀首诗,也不是涉及各种题材,即使涉及,也并不都能充分表现其艺术天才。沈先生的诗,最富艺术魅力的还是抒写爱情的篇章,如《给碧蒂》、《病榻》、《泛舟行》、《来》、《你的梦》、《忧郁》、《风雨夕》、《航海吟》、《炉火》、《过客》、《别》、《一朵白云》、《想》等,都是上品。这些诗,每一首都有一个新的艺术世界,它的诗情,使你沐浴真诚的温泉,使你尝到亲密的甜意,使你获得意外的美的享受,使你不禁击节赞叹,使你久久不能忘怀。《给碧蒂》几乎每一节都有形象的比喻:

是春空里掠过的燕子吗?

是海风里远举的轻帆吗?

你是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

这比喻,似空谷足音,似羚羊挂角;不实不虚,不近不远,留下广阔的艺术空间,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去想像,去神会,去补充,去再创造。《来》则与此迥异,是通过一个又一个细微的动作,一件又一件细微的事情,一句又一句体贴的话语,来表达对爱人的无限柔情蜜意。诗以“我”对“你”的轻轻细语写成。“你”长途跋涉归来,“我”先是问“你”的病,然后亲自为“你”安排柔软的被褥,注意不厚也不薄;问“你”枕头要高还是低,或是要在“我”的臂上休息;如果冷,“我”就打开窗帘,让太阳晒到床上;如果热,就给“你”放下窗帘;如果要心情轻快,就给插上鲜花;如果想幽静些,就给焚上香;继而写“我”希望“你”睡得安稳,担心秋虫、落叶打扰了“你”;还想到怎样安排好饮食,最使“你”惬意。“我”想的,说的,做的,都是平常语,平常事,但感情亲切之至,细微之至,温馨之至;看似平常实则不平常,分量很重很重。

《病榻》、《泛舟行》则篇末骤出诗趣。前者写“我”患小病,“你”来煦问,房间的一切都是温柔的,枕边的私语是低低的,诗最后一节写道:

你的声音放得更低,更低,

听不清,什么?一个吻吗?

亲爱的,可以,但是要轻轻地。

有一点情节的波澜,增加了几分诗情诗趣。

沈先生的不少爱情诗,是借梦来表现。这大概是梦便于驰骋艺术的想像,可以使一些相去甚远的事物之间发生紧密联系,又往往使一些特殊的事物“构成一种情境”,“并把一个观念‘戏剧化’”,它“具有新创的能力”,“它对于柔情的细微差别和热烈的感情有极为敏锐的感应,而且迅速地把我们内心的生活塑造为外界的形象”; 此外,它还便于抒写那种复杂的朦胧的意境、意象和诗情。沈先生的《你的梦》共二节,第一节用了四个比喻形容“你”的梦,第二节进一步将梦比作白鸽掉下的一根羽毛,秋晚树上落下的一片木叶,花瓣上泻下的露水,绣枕畔遗下的发丝,最后是:

你的梦,轻轻地

坠入我的梦里。

这暗示,“你”在相思,“我”也在相思;“你”在做梦,“我”也在做梦,心心相印,梦也相同。诗人并未正面实写梦,而馀韵无穷。《风雨夕》写“我”的心在寒冷的风雨夜找不到借宿的人家,不知“你”在做梦没有,“我”的眼泪将“我”梦中的“你”弄模糊了。表现了“我”对“你”的深深的思念。《炉火》写“我”在寒夜里不停地添着红煤,“你”为“我”叙说美丽的故事。这时“我”醒来了,便想到“你”在那积雪的高原上感到冷吗,如果“你”想到“我”、想到“我”的梦,那“你”也会感到温暖的。《过客》也是写梦,写“我”对“你”的思念和爱恋。

沈先生抒写的爱情,既有中国传统道德所崇尚的忠贞专一的特色,又有现代女性意识的烙印,最典型的要算《别》,第一节说“我”像浮萍一般地飘来,像清风一样地离开,第二节诗说:

你爱想起我就想起我,

像想起一颗夏夜的星;

你爱忘了我就忘了我,

像忘了一个春天的梦。这是非常尊重自己情感也尊重对方情感的一种表现形式,虽然可以作多种解释,我认为主要意思是:如果“你”还爱“我”,那“你”就永存着希望;如果“你”已忘了“我”,那就让它像春梦一般消逝吧。至于抒情主人公自己,那是很珍贵这一段情的。与这诗异曲同工的还有《一朵白云》。诗的前二节用白云烘托“我们的相逢”,用易消失的虹,烘托“我们的离别”。后二节说,如果你能忘记,就“轻轻地抹去我的影子”:

倘使你不能将我忘记,

留下一点淡淡的相思;

你就在那星夜的梦里,

低低地唤着我的名字。

显然,“我”仍然希望“你”不忘记“我”。没有埋怨,没有强求,给予读者的是一丝温馨的柔情。

沈先生的新诗,是一个多彩的大千世界。她之所以能臻此境地,原因很多,其中之一是从中国古代精美的诗词中汲取营养,晚唐诗和宋词的薰香尤为突出。这里只谈一点,就是重意境美。沈先生新诗中的上品,既有像《病榻》那样类似工笔画的作品,而更多的是像水墨写意画,但不管哪一种,都有诗的意境在。《你的梦》没有一句诗写“我”和“你”的情,但它正如《沧浪诗话》对一种诗的称赞:“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这诗用一系列似明似暗的意象构建成“你”的朦胧而又美丽的梦境,而这梦境坠入“我”梦里,意境又多了一种动态,多了一个层次,其诗意更浓,更耐人寻味。《月夜的投赠》和《你的梦》都是表现一对离别的恋人的心心相印,后者是“你”的梦坠入“我”的梦里,前者则表现“我”在月夜将“我”的梦投入“你”的凝想里,但它在表现二人的感情方面有着很大差异:“你”爱水,“我”却爱月光,二人所爱不尽相同;而今夜月光如水,“我”的床似乎变成了水上的小船;“我”愿将无声的语言,化作梦投入“你”的凝想里。言外之意是:“我”和“你”现已情投意合,“我”爱上了“你”喜欢的东西,“我”愿将“你”想望的爱给“你”。

沈先生着意追求诗美,在诗的语言方面以精美自然为理想境界。她将口语、古代书面语言和外语语法结构的某些成分熔铸成诗的语言。关于这一问题,学术界观点不一,有的认为愈是口语化愈妙,有的以雅为美,有的赞外来语的神奇。我觉得不可一概而论,作为诗,主要应视其对表达诗意所起的艺术作用如何,它和艺术整体的和谐程度而定。沈先生的新诗语言,不过俗也不过雅,试举《航海吟》最后一节为例:

什么是我的临别的言语呢?

我将微笑地祝福你的远行。

但是让我为你讲一个望夫石的故事,

或者告诉你秋海棠是怎样生出来的。

我对于做梦或许是太年老了,

但是对于离别却又嫌太年轻。

不过我懂得要怎样地忍耐,

人类历史已经过了几千年;

我将计算着年年的潮信,

直到你的船舶从海外归来。

告诉你,你真的去航海吧!

一、二行背后的意思是,“我”不勉强“你”,相反,“我”赞同“你”去。三、四行各寓一个故事,望夫石的故事人所共知,不需赘述;秋海棠则大概是说贴梗海棠,其花紧贴于枝干之上,暗示二人不可分离。五、六行是说,“我”做梦太久太多,而对离别经历很少。七、八、九、十、十一这五行表示:“我”将永远等待“你”的归来,“你”放心远行吧。不俗不雅,较为含蓄委婉。沈先生的部分诗,大胆使用古代书面词语,如《五长年》中的“战垒”、“残烟”、“香尘”、“垂涕”、“岁暮”、“暗隅”、“投梭而起”等,作者似信手拈来,在诗中浑然一体,这也应该肯定。

最后,请允许我说明和致意,因一时难以查到抗战期间的某些报刊,故此书难免有遗珠之憾,祈方家和读者补遗。《微波辞》中一些诗曾在报刊上发表过,收入诗集时个别字有改动,今据《微波辞》初版本。凡我加的注,均标明“编者注” 。每首诗后注明的发表年月,报刊卷、期,系我所加。

一九九二年三月二十二日 wjDnSH7K2J1aom6M4HEX4rsh1m1FX5r9RkTaC7uHbmaLRJ/7F+QRp8yD3AuWIq7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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