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衣尘涴难频换,鬓云几度临风乱。何处系征车?满街烟柳斜。 危楼欹水上,杯酒愁相向。孤烛影成双,驿庭秋夜长。
薰香绣阁垂罗带,门前山色供眉黛。生小住江南,横塘春水蓝。 仓皇临间道,茅店愁昏晓。归梦趁寒潮,转怜京国遥。
钿蝉金凤谁收拾?烟尘万里音书隔。回首望长安,暮云山复山。 徘徊鸾镜下,愁极眉难画。何日得还乡?倚楼空断肠。
长安一夜西风近,画梁双燕栖难稳。愁忆旧帘钩,夕阳何处楼? 溪山清可语,且作从容住。珍重故人心,门前江水深。
——《菩萨蛮》(《渐江小稿》)
填这些词的是一位青年女诗人,笔名绛燕,原籍海盐,生长于吴县。当她在大学里的时光,问业于诗人吴瞿庵、汪旭初、胡小石、汪辟疆诸先生,所以她对于词曲、旧诗、新诗,都有很切实的根底。她已印行了一部《渐江小稿》(非卖品),那是词集。她所写的小说也积有相当的数目,可惜散在各刊物上,平时没有录副稿;“八·一三”爆发以后,她从南京到屯溪,再从屯溪辗转来重庆,更无法收集!希望将来战争结束,她有机会找到这些短篇小说,编为集子,公诸同好。幸而她的新诗,手头还有存稿,便选了三十首,编成这部《微波辞》。
集以“微波”为名,很能表示集中各诗的精神。此处所有的是“沫江免风涛,涉清弄漪涟”(谢灵运)的漪涟;此处所见的是“白鹭烟分光的的,微涟风定翠湉湉”(杜牧)。少数的几首,情感比较激发,节奏比较急促。然而微波漪涟恰合乎绛燕的性格,因此这个集子获得令人满意的成功,内中若干首更异常之美。
《微波辞》分为两辑。第一辑含诗十首,写作时期:一九三八—一九三九,都是抗战诗;第二辑含诗二十首,写作时期:一九三六—一九三九,都是抒情诗。在第一辑里面,有几首比较长的诗:《夜警》(七十二行),《忆江南》(二十六行),《空军颂》(二十四行),《故事》(二十行);其馀的八行(《克复兰封》)至十六行不等。《泽畔吟》是赠给另一诗人孙望的诗;读了这首诗,觉得作者所受古诗词的影响甚深,虽在作新诗,这种影响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来,譬如:
空凭吊汨罗的冤魂
明明是长短句的笔调;又如:
不要问湘水有多少深,
将惭愧抑安慰于主人的情意呢?
岂不是脱胎于: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
《五长年》分两段,每段两节。第一段是:
五长年凄楚的沉默,
让忍耐麻痹血腥的记忆;
第二段却是:
“八·一三”炮声却震落了黑色梦,
……
现在是我们登高一呼的时候。
《空军颂》比较《五长年》有气魄,然而每节八行,只有三节,为数不多,未能尽量发挥。《空军颂》中常用“乃”、“则”、“遂”、“亦”等转弯词,无形中削弱了笔力。要知《空军颂》一类题目,句调须急促,情感宜激昂,而“乃”、“则”、“遂”、“亦”皆非能达到此项目的的字眼。《空军颂》中有:
乃失笑于高秋鹰隼之迅疾
和:
则随之而下有机枪之急雨
这一类句子,恐系受了汪铭竹的影响。《空军颂》里颇有可喜的诗句,例如:
谁说空间的辽阔是无限的,
转折乃觉四海之逼仄。
又如:
摘一天星光的灿烂,
散作满空迸裂的火花;
……
《五月》,《故事》,《忆江南》,这三首,都是思乡凭吊之作。
在此三诗中,《五月》比较拙直,但亦有美句如:
五月是红的季节:
……
红的记忆是每个人心上的烙印。
《故事》这诗最自然,最动人:因为这已不是外表的描写,乃是作者身历的情境。在当年,太平时代,幼小的绛燕爱听老祖母讲长毛故事。而今又到了“纺织娘放歌的时候”,可是家乡陷入敌手,老祖母墓木已拱;绛燕自己呢:
当年的孩子早已长成了,
并且流亡到一座座陌生的城市,
她经历过比长毛更可怕的故事,
而这故事也是永远说不完的。
淡淡地写来,率直地写来,惟其是“真”,所以满幅全是凄凉!《忆江南》比《五月》来得长,笔墨没有《五月》那么经济,因而多少有些松懈。《故事》中有:
其歌声乃震落夜之露
以及《克复兰封》中有:
纷下的炮弹散作血之雨“夜之露”,“血之雨”,三个字打成一片,乃受了日本文字的影响。其实中国文字喜欢用两个字的,大可改作“夜露”与“血雨”,不必摹仿他人。《克复兰封》是素描,《冲锋》则比较有情感。《花圈》是献给阵亡将士的,写得很好,令我想起Victor Hugo的Hymne 。《夜警》是第一辑中最长的诗,共七十二行,分为四节,每节十八行。第一节描写空袭警报与敌机来到;第二节描写轰炸;第三节描写轰炸中被牺牲之无辜人民;第四节描写劫后惨状。全辑以第二、第三两节为最活泼,最紧凑,亦是题材使然。
综观第一辑全辑,我所爱读的是:《夜警》,《故事》,《花圈》与《冲锋》。然而绛燕的诗才更宜于写抒情诗,即是第二辑内的诗。
第二辑也以一首赠诗开始:《给碧蒂》。我不知道碧蒂是谁,他确予绛燕以极深刻的印象:
在溪水里照下一个影子,
在素笺上着了一笔颜色,
你无端闯入我空白的记忆。
然而这位碧蒂“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所留下的乃是绛燕的银灰色的惆怅。
《病榻》一诗最足以描写绛燕:一身的小病,一腔的柔情。她生病生得多了,居然在病中找出趣味来:
瓶花萦回着温柔的香气,
轻软的被褥也全是温柔的;
小病是有着闲适的趣味的。
这种“闲适的趣味”不是身体太强的人所能获到的。绛燕病在床上,不但细尝闲适趣味,而且还有情人在旁:
绣枕边的私语是低低的,
一些煦问,一瞬怜惜的眼光,
今天你是有更多的温柔的。
你的声音放得更低,更低,
听不清,什么?一个吻吗?
亲爱的,可以,但是要轻轻地。
《泛舟行》也充满了柔情。爱情,于绛燕,是温柔的银灯,不是暴烈的火山。在《泛舟行》,在《病榻》里,固然是如此;在其他诗里,又何尝不然?
绛燕曾经用过两次《来》作为诗题:一首以“你来,轻轻地来”开始;一首以“是深夜路途上的风寒”开始。第一首曾在《文艺月刊》上发表,它所予我的印象是很深刻的。可惜在重庆无法找到那一期的《文艺月刊》,本集内只能付诸缺如。 至于第二首的《来》,充满了母性爱。我们不必听了“母性爱”三个字而奇怪。一个情感锐敏的男子所追求的是:烈情,友谊,安慰;一个聪明善爱的女子能身兼:情妇,妻子,小母亲。一个男子,即使他骄傲到像一头公鸡,在妻子面前耀武扬威,终有一天,他要像久不见慈母的乳儿那样,投入妻子怀抱中去乞怜,去找寻抚慰。且看绛燕的“乳儿”:
是深夜路途上的风寒,
还是忧郁,使你病了呢?
来吧,来休息一会吧,
这里是你温暖的家!
你看,她是如何地爱护他,如何地体贴他:
我为你安排下柔软的
被褥,不嫌厚,也不嫌薄;
一切都随着你的意思,
枕头是放得高些,或
低些?还是要在放惯的
手臂上静静地安息?
以下她用种种方法去哄他,去安慰他:从调剂室内日光起,直至为他预备下可口的晚餐止,于是我们这位“燕之骄子”忘去了一切:
你会忘去秋天的萧萧,寂寂,
忘去心里的那一点忧郁;
来吧,来休息一会吧,
这里是你温暖的家!
《你的梦》与《夜车》都是象征的;《月夜的投赠》与《忧郁》所描写的还是柔情:
你是在为了我整天的忧郁着,
但我却为了你的忧郁而忧郁。
《忍耐》与《新居》应当连在一起读,因为《忍耐》中的:
燕子飞来建筑她的新巢,
萝蔓装饰上春风的墙壁,
昔日飘泊于江湖的小白帆,
也将傍春水岸而系缆了。
这头“燕”子是“绛”色的,而“小白帆”即是“千帆”,即是现在的燕子的丈夫。他们的结合是艰难的,经过了长时间的抗争才成功。所以,“新居”落成之后,小白帆夫人缅想当年,再也忘不了小白帆的勋绩:
脚下一片春草的绿原,
是昔日填平的沧海,
我能忘记精卫的辛苦吗?
我很爱《衫痕》这首诗:短短九句,却含无穷凄清。此诗共分三节:第一节言离别时相思之苦,而今游子归来,此苦已成过去;第二节描写游子的厌倦归家;第三节最佳,希望游子不要再出行:
但是我却在你的襟袖间,
加上了一点发香,
你衫上又有了膏沐之迹。
既然衣衫上“又”有了膏沐之迹,自然“又”该:
已频浣于家园的溪水
免得他重踏上征程!
女诗人内心的不安,在《风雨夕》一诗中表达出来:
我的心像深山的旅人,
……
找不到借宿的人家。
而她的不安,在乎爱人的遐想——他计划着高飞远走吗?
你是在做着海的梦吗?
她在《风雨夕》中的不安,果然在《春夜小唱》里证现了:
从你寒冷的目光中,
我学会了冬天的宁静。
最末一节最好,尽可放入世界著名情诗中而无愧:
檐雨纵能说出昨夜的故事,
但沉默是今天最好的言语;
关上你剥蚀的记忆的锦匣,
我也将那金钥匙投入海底。
这是何等的哀怨!
《航海吟》是一首长诗:第一第二两节每节九行,第三第四两节每节十一行,我们的女诗人在此用了奇数。这是一首怀念好友的诗:她的友人从计划航海以至于这个计划的实现,可是他一到了太平洋的那岸便音讯隔绝:
雁足也捎不来一封书信,
(它飞不过太平洋万里的水面。)
凭什么诉说我们的怀念呢?
同样的梦又在不同的时间。
然而绛燕在她诗中素来喜欢用“海”及“帆”这两个字的。这是为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断定:“海”与“帆”曾经给她很大的刺激、很深刻的印象。譬如在《水的怀念》中:
你的梦应当是一只小船,
扯满了风帆驶入我的梦里。
如在《寄远》中:
深夜我想扬起梦的轻帆,
但能驶过冻结的河流吗?
如在《炉火》中:
那里有无边的蓝天,天上的星,
星光下静静地睡着的蓝的海,
……
于是我愿随轻风跟你到天的尽头,
或者乘长浪一直去到大海的边缘;
……
如在《给碧蒂》中:
是海风里远举的轻帆吗?
如在《你的梦》中:
是晶莹的真珠
在暗蓝的海水里吐光,
……
如在《风雨夕》中:
你是在做着海的梦吗?
我的泪汇成一道长流,
梦中的帆影因之遥远了。
这不是偶然的,我敢相信。《航海吟》中第三节全文,尤其是:
我更知道每个寂寞的黄昏,
是怎样接着那漫漫的白昼;
尽管深巷里有人敲着更柝,
黑夜的长度是无从测量的。
……
一个春天,两个春天,三个春天……
人生究竟有多少个春天呢?
告诉我,你真的去航海吗?
岂非是这支《蝶恋花》(《渐江小稿》)中所描写的情绪吗?
转毂轻雷肠九折。月逐征程,夜夜清辉缺。落尽繁香春早歇,西风苦自吹黄叶。 几曲屏山山万叠。翠幕金炉,此后应虚设。不惜流年供久别,归时可有馀香爇?《柬孙望亮耕》一诗,辞浮于情。《雨夜》可与《病榻》并读。然而一样地病着,一则有恋人在旁(《病榻》),温存体贴:
绣枕边的私语是低低的,
一些煦问,一瞬怜惜的眼光,
今天你是有更多的温柔的。
一则孤零零一个人(《雨夜》),由失眠而引起回忆:
是谁打开了我记忆的宝匣,
里面珍藏着装饰过我的珠串;
纵使温梦于如豆的灯光,
泪影不会在夜寒中结冰吗?
《炉火》中的男主角与《寄远》中的男主角是一个人,据我的推测,这位主角就是千帆,就是绛燕的丈夫。为什么呢?因为在《炉火》中有:
大相岭的积雪使你感到寒冷吗?
大相岭在峨嵋山西;入西康时,由四川的漠源越此岭而抵西康的泸定,然后再向西北至康定。民国二十七年 秋冬,千帆正奔波于重庆康定道上;绛燕则留在重庆,直至今年(民国二十八年 )十月初,才双双去康定:所以诗中所指十之八九是千帆了。《炉火》是梦中的炉火:
昨夜梦中有一炉熊熊的火,
你更为我不停地添着红煤;
环绕着屋子的是寒冷的风雨,
但窗子里面却关住了春天;
使我感到春天的温暖的,
不是炉火,是你温柔的手指。
梦的最甜蜜处是:
于是我愿随轻风跟你到天的尽头,
或者乘长浪一直去到大海的边缘;
将炎炽的火焰象征我们的爱情,
艳红的火光渲染出我们的家庭,
我们将变成一对移巢的燕子,
飞向那开遍白色蔷薇的花园;
在那里展开另一个新鲜的天地,
那世界将是广阔而自由的。
无奈梦毕竟是梦,不论它是酸辛的或是甜蜜的,终有一个了局;于是:
是那一瓣落花敲醒了我的梦,
于是我不见了炉火,火光中的你;
在春天我也感到了一点寒冷,
环绕着屋子的是永夜的风雨。
《过客》也是一首情文并茂的诗。辞藻方面,如这位设想的“茅屋女主人”优待象征的“过客”:
我为你安排下美酒与佳肴,
在壁炉中燃起殷红的火苗,
用我生命的经纬织成金色的帐幔,
夜来闪耀着万朵云霞的灿烂;
更穿起五千年的眼泪像珍珠,
在罗帐的四角装上发光的流苏。
用我柔软的发丝做成一套被褥,
枕上的鲜艳的花枝是印上的唇脂,
用心弦做成的竖琴弹起催眠的歌,
一对眼珠做明灯照亮你梦中的路。
情感方面,譬如这位象征的“过客”报答设想的“女主人”:
但当你采摘了一天星光的璀璨,
苏醒了你的一身风霜的疲倦,
你不再等太阳照上你的门窗,
也不等第一个山鸟在树上歌唱,
你毁坏我用生命织成的帐幔,
流苏断了线打碎一串串泪珠;
你丢下一个梦像撕去一页日历,
不说一声再会就重上你的征途。
对于这位“过客”或这类的“过客”,“女主人”有何办法呢?没可奈何,她只得:
我凝望着我的过客远去的背影,
用早祷时宁静的心情替他祝福;
但是:
但是我从此关上那两扇静静的门,
不再招待冬夜山中风雨的过客;
我不在四谷的月光下寻找失落的梦,
只默默地燃一炉火,唱起我自己的歌。
“只默默地燃一炉火,唱起我自己的歌”,绛燕果然进步了。虽则她尚未达到解脱的境地,然而“唱起我自己的歌”这一句,悲怆中含有几分禅味。人生,这个毫无神秘的神秘,有人说它是悲剧,有人说它是喜剧。我想,悲剧喜剧都有理由,也可以说没有理由:因为一切是心所造,根本上“喜”与“悲”的分别是相对的而非绝对的,是游移的而非固定的。但是我总想,我总觉得:欢乐是粗伧的,悲哀是清丽的;欢乐的狂暴易过,远不及悲哀的深刻持久。欢乐麻醉感情,使之迟钝;悲哀磨砺情感,使之敏锐。如果有个人,他的理智与情感尚未失去均衡,而自身又是一个大智慧,他必定能觉得:欢乐中有悲哀正如悲哀中有欢乐,而欢乐中的悲哀才是真的悲哀,悲哀中的欢乐乃为永久的欢乐。世界上有幸福存在吗?我很疑心:我疑心的是世界上存在一种“准幸福”而不是“真幸福”,“真幸福”或许只存在悲哀里。法国浪漫派言情诗圣A. de Musset 以为悲哀是伟大的,人类能在悲哀中提高自己。所以世上最美、最深刻、最能动人的诗莫如哀感的诗,《微波辞》不在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