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词人多写相别之悲,写重逢之喜的篇章较少。这首词却是描写和情人久别重逢的快乐的。但它并没从正面来写这一点,而是从分别以前的欢乐、分别以后的怀念和重逢乍见时的惊喜,将这种感情烘托出来,用意非常巧妙,不仅其“舞低”一联,语言工丽,为前人所叹赏而已。
起句七字,容量很大。酒钟以玉制成,已非凡品,何况此钟又非自举,而有人捧?又何况“捧玉钟”时极其“殷勤”?更何况这殷勤地捧着玉钟的人衣有“彩袖”?酒钟都如此贵重,则酒醇可知。殷勤捧钟相劝,则情多可知。捧钟之手出于彩袖,则其人服装、容貌都很漂亮可知(“彩袖”指衣,是以部分代全体,又以指穿衣之人,则是以物代人)。“当年”遇到此景、此人、此情,那么“拚却醉颜红”,便成为很自然的事情了。
三、四句也是作者的名句。这形容歌舞盛况的七言对句,不仅极其工整、细致、美丽,而且极其生动地、准确地揭示了舞筵歌席那样一种典型环境。如果没有实际生活体验的人,绝对写不出来。不断地起舞,直到照着杨柳阴中的高楼上的月亮都低沉了;不断地唱歌,直到画着桃花的扇子底下回荡的歌声都消失了,所以说“舞低”、“歌尽”。
这两句,上句好懂,下句需要一点说明。扇,在这里是歌扇的简称。它是古代歌妓拿在手上的,近于一种道具。那时的扇子是团扇,而不是折扇。它可以用来遮脸障羞,又可以将歌曲的名字写上备忘,当然求其美观,也可以在上面画花,如本词所说桃花扇。杨柳、桃花、月、风,都是当时景物,用以表现这个美丽的春夜。但杨柳和月是实景,桃花和风则是虚写。字面虽对得极为工巧,意思则有虚有实。所以虽工整而并不呆板。
说桃花和风是虚写,是因为这桃花不是楼前所栽,而是扇上所画,尽管楼前也多半实有桃花。至于这个“风”字,不大好讲,它既不是吹来的自然界的春风(若是吹来的,怎么会刚刚是在扇底,不在别处?),也不是这位姑娘用桃花扇扇出来的风(她在唱歌,扇风干什么?),而且,风也是不可能“歌尽”的。所以,这个“风”字,并非真风,而只是指悠扬宛转的歌声在其中回荡的空气。歌声在空气中回荡,歌声停了,音波就消失了,似乎风也歌尽了。唱时有时以扇掩口,其声发于扇底。总起来,就是“歌尽桃花扇底风”。将“风”字这样用,晏幾道是从温庭筠那里学来的。温的〔菩萨蛮〕“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写美女簪花,花的芳香在头上扩散,也正与此词写美女唱歌,歌的旋律在扇底回荡相同。他们注意到了空气(风)能够传播气味和音响的物理学作用,而在文学创作中利用了这种作用来成功地表现了各自想要表现的意境。
上片全写别前的欢娱,下片则写相思之苦与重见之乐。至于分别的场面,则把它推到舞台后面作为暗场处理了。因为善于体会的读者,并不难于从已写出来的前前后后的情景,而想象出作者所省略了的那个场面。
下片全是这对情人重逢以后互相诉说之词,分两层:前三句,离别之后的怀念;后两句,重逢之时的惊喜。“与君同”的“君”字,是第二人称,可以指女方,也可以指男方,事实上是时而指女方,时而指男方。试想,如果一方尽管说个不停,另一方却老不开口,那算是什么情人呢?所以必然是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诉说。抒情诗不是叙事诗,更不是戏剧、小说,当然不能把双方所说详细分别言之,只能如此写法。
“从别后,忆相逢”,中有无限情事在内,但以六个字作了概括,看来容易,其实很难。接着写彼此曾经多次互相梦见,即别后逢前的各种情事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内容,举此一端,则其馀都可想见。这三句感情真挚,语气真率,纯用白描,与上片“彩袖”、“玉钟”、“杨柳楼”、“桃花扇”之着色秾艳,正相映射,从而显示了感觉的变化与风格的变化之间的有机联系。
结尾两句,写重逢。重逢可写的也很多,还是挑出最有代表性的心情来写,即写彼此的惊喜之情。由于相思,曾经多次做梦,今天夜里是真的见面了,却反而疑惑起来,以为又在梦中。为了解除这个是真还是幻的疑问,只好把银灯尽管拿着照了又照,才放下心来。从前是以梦为真,今天却将真疑梦,写得极其细腻曲折。这么一结,就和上面所写的别前之欢乐、别后之怀念、重逢之渴望,都贯通了。所有前此所写,都有力地烘托了这两句所表现的惊喜心情,换句话说,全首九句词,前七句为后两句蓄足了势,所以这两句就显得更其有力了。假如我们另外换一个写法,例如一上来就写重逢,然后是相别、相思,就反而平淡无力。
前人诗中写意外重逢真如梦境的诗句不少,如戴叔伦《江乡故人偶集客舍》“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司空曙《云阳馆与韩绅宿别》“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但都不及杜甫《羌村》中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今宵”两句,情景与杜诗最为接近。但杜作是五古,风格浑朴,而这两句是词,写得动荡空灵,仍然各有千秋。刘体仁《七颂堂词绎》曾举此两例,以为这也是“诗与词之分疆”,不为无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