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的内容与上一首相同,不过布局则正相反,是先写今日相思,后写当时相见。
上片以两个六言对句起头,写出梦回酒醒,很是孤凄,不由自主地怀念起久别的小蘋来,而揣想到当日胜游欢宴之地,如今一定是“楼台高锁”,“帘幕低垂”了。这也就是“君宠疾废卧家,廉叔下世”之后的情况。当日常在一起的朋友和小蘋等人,如今或生离,或死别,岂能没有“其室则迩,其人甚远”的感慨?这“梦后”与“酒醒”,所包含的时间很广,它从去年乍别之初直贯到今年作词之日。这“梦”,可以是真有所梦,也可以是指“浮生若梦”,或者双关,即可以认为是实写,也可以认为是虚写,或虚、实兼赅。总之是“楼台”、“帘幕”,当时经常往还之地,一梦之后,便成为咫尺天涯了。我们不知道陈病沈死,是否同在一年,但此词必作于这些事情发生之后第二年的春天。
乍读起头两句,总以为是写当时醉梦之后顿成乖隔的痛苦心情,等到读到第三句,才知道上文所写离别,已经是去年春天的事情。去年过去了的春天,今年又来到了人间,去年的春恨,自然也随着来到了人的心上。所以“去年春恨却来时”一句,乃是承上启下。它说明楼空人去,已是去年的恨事,今年回忆,此恨依然,从而过渡到当前的春景。
“落花”两句,正面描写今年春景。“落花”,则春光将尽;“微雨”,则天色长阴。在这种景物之前,以“独立”之“人”,对“双飞”之“燕”。无知之燕,犹得双飞;有情之人,反而独立,是何等难堪的事!然而词人并没有说出自己的难堪,而只是把这些呈献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自己作出与他的感情必然相合的结论。这就叫做含蓄。我们知道,含蓄是一种强有力的暗示,它往往比直接说出来的艺术效果更强。
这首词是晏幾道最出名、最为人们传诵的篇章之一,而这两句又是它的精华所在,因为写来融情入景,景中有情,景极妍美,情极凄婉,所以谭献《复堂词话》评它们是“名句,千古不能有二”。
但是,我们检查文献,却发现了一个很有趣味,同时又值得深思的事实。原来这被人赞叹不已,被称为“千古不能有二”的“名句”,竟然并非晏幾道自己创作的,而是从别的诗人那里借来的,说得直率一点,就是抄来的。五代翁宏《春残》云:“又是春残也,如何出翠帷?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寓目魂将断,经年梦亦非。那堪向愁夕,萧飒暮蝉辉。”这首诗就是这两句词的老家。尽管如此,我们拿晏词和翁诗作一比较,就不难看出,它们之间,不仅全篇相比,高下悬殊,而且这两句放在诗中,也远不及放在词中那么和谐融贯。作一个跛脚的比喻,就好像临邛的卓文君,只有再嫁司马相如,才能扬名于后世一样。在翁诗里,这么好的句子,由于全篇不称,所以有句无篇,它们也随之被埋没了;而由于晏词的借用,它们就发出了原有光辉,而广泛流传,被人称道。由此可见,我们如果对某一句诗进行评价,除了它本身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之外,还必须看其与全篇的有机联系如何。把某一句,或甚至某一个字孤立起来评定优劣,不仅不能如实地理解它、欣赏它、评价它,而且往往还会导致错误的结论。鲁迅先生教人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正由于此。
晏殊的一首〔浣溪沙〕中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两句,也是非常出名的。这原是他的一首题为《示张寺丞、王校勘》的七言律诗的第三联。所以《四库提要》说他“爱其造语之工,故不嫌复用”。但就全篇而论,也是诗不如词,因而一般读者也就不记得那首七律,而只记得这首小令了。二事相类,可以互证。
翁诗用在小晏词里就好,大晏的诗用在他自己词里也比原作好,除了与全篇情调、结构等等方面是否相称、相合之外,还有一个诗、词风格不同的问题。在我国古典文学中,风格不仅因人而异,因时代、地域而异,也因文学样式而异。诗的风格就不同于词的风格。即使词中的豪放派作品,也与诗中的豪放作品不同。小晏词用翁诗,以前的词论家没有注意到,因此也没有论及。至于大晏诗、词的区别和优劣,则颇有人谈到。如沈际飞云:“‘无可奈何花落去’,律诗俊语也,然自是天生一段词,著诗不得。”( 《草堂诗馀》正集 )张宗橚云:“细玩‘无可奈何’一联,情致缠绵,语调谐婉,的是倚声家语,若作七律,未免软弱矣。”( 《词林纪事》 )王士禛也说,“无可奈何”一联,“定非《香奁》诗”( 《花草蒙拾》 )。这些意见都是对的。风格学是比较难于掌握,然而研究文学的人又非掌握不可的一门学问。它不但使欣赏能具真知灼见,使创作能别开生面,而且在确定作品的主名和时代等方面,能够起到考证学所不能起的作用。因此,必须认真地对之进行探索。
换头承上写对景生情,见物怀人,而着重于更在去年以前的和小蘋“初见”时留下的深刻印象。生活告诉我们,初次的印象,对于人与人之间以后的观感或关系的发展都很重要。作家们在这方面往往是注意加以处理和反映的。在前面,我们已读过张先的“东池宴,初相见”和晏幾道的“小令尊前见玉箫”,本词也是写的“记得小蘋初见”。再以著名的戏剧小说为例,则如《西厢记》中对于张生初见莺莺的大段描写,从“正撞著五百年前风流业冤”开始,反复形容,而以“你道是河中开府相公家,我道是南海水月观音现”结束;《三国演义》中为了诸葛亮的登场,先花费了大量的篇幅来写三顾茅庐:都无非是使观众对这位绝代佳人,读者对这位卓越的政治家,增强初见的印象。抒情诗的具体表现手法当然不同于戏剧、小说,但道理却是一样的。
“小蘋初见”,可记者甚多,因此,又只能在保留的深刻印象中挑出几点有代表性的来写。词人在这里写了她的衣服、技艺和感情。“心字罗衣”,旧有两种解释,或谓指罗衣之领屈曲像个心字,或谓指心字香熏过的罗衣。心字香又有两说,或谓指一种用茉莉、素馨等花和沉香薄片相间制成的香,或谓指以香末萦篆成心字的香。这些地方,无须烦琐考证,只要知道是一种式样很美或香气很浓因而使人难于忘怀的衣服就可以了。“琵琶”句写其演奏之妙,能够传达相思之情,与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同意。一面说自己今年和去年的“春恨”,一面说“小蘋初见”就从琵琶弦上说出“相思”之情,则两人互相爱悦,彼此都是一见倾心可知,别后又互相思念也可知。
结两句总收见、别、忆三层。彩云,是美女即小蘋的代称。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这里不但用其词,而且用其意。小蘋本是家妓,但不知属陈家还是属沈家。她可能属甲家,而到乙家“侑酒”,宴毕仍回甲家,这一“归”字,当作如此解释。这是回想她宴罢踏着月色归去的情景。当时明月,曾经照着她回去,如今明月仍在,而人呢,却已“流转于人间”,不知所终了。这里也和上片“落花”两句一样,没有正面说出自己的情绪。
此词善于照应。下片“记得”两字,直贯到底,“当时”、“曾照”,抚今追昔,上下通连。“月在”、“云归”,也回应上片“梦后”“酒醒”、楼锁帘垂的情境。语言似乎平淡,感情实很深挚,反映在风格上,便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所说的“既闲婉,又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