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经过八十多年的休养生息,北宋王朝到了仁宗在位的时代(十一世纪二十至六十年代),人民生活已较安定,生产力有较大的发展,出现了国家富庶、经济繁荣的局面。在一些大城市,尤其显得突出。柳永,由于他在这个特定的时代中长期地过着都市生活,便很自然地在他的一些词中反映了这种景象。同时,由于他本来最善于用慢词(长调)的形式和铺叙的手法,写这类的题材,也就显得非常合适。这首词正可以代表他在这方面的成就。
据罗大经《鹤林玉露》的记载,这首词是词人写来献给当时驻节杭州的两浙转运使孙何的。但主要的内容仍然是咏叹杭州湖山的美丽、城市的繁华。上片一上来两个四字对句便点明了这两方面,指出杭州地理位置的优越,它既是祖国东南一带形势重要的地区,又是三吴(吴兴郡、吴郡和会稽郡的合称)最巨大殷实的名城。紧接着,第三句又交代了这个位置在钱塘江畔的名城,历史悠久,但一直保持着繁华,不曾衰落。这一起三句,入手擒题,以阔大的气势笼罩着全篇,就为以下就这两方面进一步交错地加以铺叙铺平了道路。
“烟柳”两句,又是一对。湖上架着彩色画饰的桥梁,桥边栽着含烟惹雾的杨柳,这是城外的观赏之地;窗上悬有挡风的帘,室前挂着翠色的幕,这是城中的居住之区;而总以“参差”一句,就使人进一步体认到这个大都市物阜民康的面貌。
接着,词人要我们将注意力转向从城市东南流过的钱塘江。“云树”句,写入云的高树环绕着江堤的沙路,是江边。“怒涛”句,写奔腾的江涛翻卷着雪白的浪花,是水上。再接上“天堑”句,补足钱塘江的雄伟、广阔和险要。这就把这条大江的面貌完全刻画出来了。这三句是关于自然形胜的进一步描写。“市列”二句,则是关于社会繁华的进一步描写,它只拈出珠宝众多和服装精美两点,来形容这个消费城市的特色,其馀自可想见。
下片分两层。“重湖”三句,就西湖本身写。“重湖”,指西湖兼有里湖、外湖之胜,就湖说;“叠巘”,指绕湖重重叠叠的峰峦,就山说;而总以“清嘉”二字赞之。“三秋桂子”,写桂子飘香之久,又和“叠巘”相应;“十里荷花”,写荷花种植之广,又和“重湖”相应。湖和山、荷花和桂子、夏季和秋季,参错交织,极见匠心。“羌管”三句,就湖上居民写。笛声在晴天荡漾,菱歌在夜空飘浮。钓鱼的老汉、采莲的姑娘都面带笑容,生活得很愉快。这里写的只是城市普通人民的生活,而且多少带有粉饰的成分,却也暗示了那些达官、贵人、地主、豪商的逸乐。这六句是一层,重点地描写了西湖。
“千骑”三句,是对孙何的称颂。成千的马队拥簇着高大的牙旗,只这一句,就形容出了他煊赫的声势;而这位高官在公退之馀、醉酒之后,就听听音乐,欣赏和吟咏风景,则是写他日常行乐,从而烘托出当时太平无事的情况。最后的“异日”两句,是对孙何的良好祝愿。“凤池”即凤凰池,是唐、宋时代中央政府最高行政机关——中书省的美称。宋代实行中央集权政策,政治局势是内重外轻,所以祝愿他内调中央。但是,曾经住过杭州的人,即使高升了,又如何舍得这个美丽的城市呢?只好将它画了下来,带进京去,夸示于同僚了。这五句又是一层,虽是题中应有的应酬话,但仍归结到对于杭州的赞美。也就达到了《文心雕龙·熔裁篇》所谓“首尾圆合”的要求。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赞美柳词,说它“音律谐婉,语意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这一论点有助于对此词的理解。有人认为,这类描绘太平景象的词“没有什么意义可言”。但封建社会历朝出现的短期太平景象,也是有其物质基础的。其物质基础就是由于广大人民的斗争,生产力获得某种程度的解放,又由于人民的勤劳和智慧,才创造了丰盈的物质财富,太平景象的出现才有可能。我们从这些描写太平景象的作品中,正可以看出广大人民伟大的创造力和他们为祖国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作出的直接或间接的贡献。就这一方面来说,它是仍然有其认识作用的。
在这里,想说几句题外的话。
我们读了上面这几首柳词,很容易得出如下两点意见:第一,柳永是一位词人;第二,柳永爱写,而且长于写羁旅行役、男欢女爱、别恨离愁。这是对的,但又不完全对。
今天我们说某一位古代作家是词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大概也不外乎两点:一是他只写词,不写其他样式的作品,或者虽然写过,但没有流传,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有他的词;二是他也写过其他样式的作品,我们也能看到,但认为只有词写得好,对于他来说,最有代表性。根据这两点,主要的是根据第二点,就称他为词人。
但是,这只是我们今天的看法,并不完全符合历史的真实。因为词在其还与音乐结合在一起,没有分离的时候,它既是一种抒情诗,又是一种流行歌曲的唱词,而后者,在当时是更其主要的、被重视的。在我国封建社会里,并没有现代这种专业作家。作家们绝大多数都是大大小小的官吏。他们的文学活动,必须从属于政治活动,首先要适应统治阶级的政治需要。任何被我们今天称之为作家的古人,都得把他的主要精力放在统治阶级所首先需要的正统文学样式上面。在宋代,被统治阶级所重视的,仍然是骈散文、五七言诗。所以宋代作家们也得首先重视诗、文的写作,然后才以馀力来作词。这就决定了,绝大多数人决不是只会作词,他们必然会作诗、文,而且把诗、文看得比词更重要。王灼《碧鸡漫志》赞美苏词“高处出神入天,平处尚临镜笑春,不顾侪辈”,但首先却要说“东坡先生以文章馀事作诗,溢而作词曲”。刘辰翁明明知道辛弃疾也会作诗,还知道他的诗远不及他的词,而在《〈辛稼轩集〉序》中,他却说:“稼轩胸中今古,止用资为词,非不能诗,不事此耳。”一个说,苏词乃其诗的馀事,而诗又为其文章的馀事。一个说,辛弃疾是不高兴作诗,否则,他的诗也会和他的词一样好。这不都正好说明词在宋人眼中的地位吗?因此,今天被称为词人的某些古代作家,除了少数一部分是只有词传世的之外,其馀大多数的就完全依据我们的判断,我们断定他的词在其作品中最有代表性,就称之为词人,而不称他为诗人或散文家、骈文家。而据以判断的标准,又主要是艺术的,而非政治的。但是,目前我们的研究工作还停滞在搜集材料的阶段,而且也还做得很不够,至于整理材料,系统地研究文学现象的变化过程及其相互关系,就更需要不断地努力。已经出版的一些文学史,论述宋代文学,除了对像欧阳修、苏轼这类大家曾比较全面论及其文、诗、词之外,像陆游,就只论其诗、词而不谈他的散文了。对秦观、李清照,则只论其词,不仅是散文,就连其写得很好的诗都不提了。这就使青年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们只会作词。这显然没有如实地反映文学历史的真实。
从上述这种错觉又导致了另外一种错觉,即认为某些作家的词既可以代表其全部创作,则其词的题材、主题,也就反映这些作家全部的或至少是重要的思想感情,从而据以对之进行全面评价。这可以说,是一个更其严重的误会。这一误会的产生,一方面,是如上所述,由于没有将这些作家的现有全部作品加以考察,联系起来,全面研究;另一方面则是忽略了古代作家对于样式和题材、主题的关系,有他们传统的观点、处理的习惯。
词从中晚唐以来,逐渐上升到文人手中以后,主要是当作流行的歌曲在酒筵中供妓女歌唱的。它与酒筵中行令有关。小词称为小令、令词,即表明其出于酒令。在那样一种场合里,安排了那样一种用途,就使它不适宜容纳本来也未尝不可以容纳的更为广阔和较为严肃的题材,而常常局限于男女相悦之情、相逢之乐、相别之恨。宋人在苏、辛以前,尤其是在辛以前,词人大体沿袭了这种传统,因而在词里所表现的,就往往只是这一些。如范仲淹是一位有抱负、有功业的政治家,在著名的《岳阳楼记》里,他曾宣布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崇高的思想,而在其词里,却出现了什么“残灯明灭枕头欹,谙尽孤眠滋味”(〔 御街行 〕)和“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苏幕 遮 〕)这一类的腔调。秦观的诗,早年就被王安石和苏轼所赞赏( 见《苕溪渔隐丛话》 ),晚年更是“严重高古,自成一家”( 见《吕氏童蒙训》 );李清照的诗,具有极其强烈的反对民族压迫的感情和激烈喷薄的风格,更是有目共睹:都与其词完全不类。再就柳永而论,长久以来,由于流传的佚事和其词中所表现的内容,人们都把他看成了一个典型的风流浪子。然而他仅存的一首诗——《煮海歌》,却对苦难的盐业工人发抒了深刻的同情。这使我们知道,柳永也不完全是个对人民痛苦漠不关心,只知道谈情说爱的人;又使我们知道,在他的笔下,也出现过他在词中大加歌颂的仁宗时代太平盛世的阴暗面。叶梦得《避暑录话》说:“永亦善为他文辞,而偶先以是得名,始悔为己累。”可见这位词人不但不止工于词,甚至还认为工于词对他并不是一件好事。这些事实告诉我们,作家们将某些思想感情,例如男女悲欢离合之感,写入词中,只是因为词更适合于表现这一类的生活,并不是除了这一类的思想感情之外,就再也没有被他们关心和注意的、更广泛的、更有社会意义的、愿意反映的生活了。所以,仅仅根据作家们的词来对他们进行全面评价,往往是不全面的,因而也是有欠公正的。
总之,理解多数词人并非只是作词,而其词中所反映的又往往并非其全部的或最有社会意义的因而应当被认为是最重要的思想感情,对于全面地评价这些作家,决非是无关紧要的。鲁迅先生告诉我们,论人要顾及全面。他曾举陶渊明为例,这位作家除了《归去来辞》、《桃花源记》以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之外,也还有《闲情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那种“大胆的”、“胡思乱想的自白”,“也还有‘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形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式,在证明着他并非整天整夜的飘飘然”。他说:“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见南山’的是一个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扬,更离真实。”( 《“题未定”草(六)》 )在另外一篇文章里,他又说:“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 《“题未定”草(七)》 )这些教导,是应当经常记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