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 小说家在写小说时,通常是天上展翅高飞的鹰,在小说世界里为无所不在的上帝,笔下的故事全靠一支笔,一个人可顶千军万马。那个艺术的小世界,全部由你主宰。但写剧本时,你要回到烟火人间,是在大地上行走的苦行僧,是地里干活的农夫,凡事身体力行,落到实处,费尽了心思。
东西: 两种艺术形式,后者更讲逻辑,更接地气。对我来说,这两种艺术形式在写作时只须切换下频道。写作最困难的事是“按时交稿”,作者想慢,想构思得更绝妙,出版社或影视公司却在催,一赶时间就难保证质量。
张英: 小说要往独特自由的方向写,保持文学的品相。电视剧是集体作业,在受限制的空间发挥自己才华。
东西: 个人的活有自由,集体的活就要受约束,像一个人可以在家里穿裤衩,但跟大伙在一起就得穿正装。影视作品不是编剧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导演、演员、摄影等的功劳,大家一起做出来的一个产品,结果就是大众化。
张英: 有作家先写影视剧本,后改写成小说。你怎么看这种互文性写作?
东西: 我是写小说就写小说,写剧本就写剧本,不会一锅煮。比如我写《没有语言的生活》,不会想到把它改编成影视作品。如果一开始写就想到改编,这部小说就毁了。再比如《回响》,那么多的心理描写,根本不是影视剧的菜。但你要相信,在导演队伍里有一批敢于打破套路的人。他们勇于挑战自我,挑战格式化,因有他们,那些独特的作品,才有改编的机会。
张英: 读你的小说会觉得,编剧的工作让你获益匪浅。比如你最近的小说,故事基本没有漏洞,人物形象很生动,眉眼都各有特点。人物对话质量比以往好,每个人物的说话都有自己的声音,非常有个性,不再是书面语和叙述。
东西: 没有任何工作是在浪费你的时间。剧本的写作要求故事完整,情节发展有严密的逻辑,人物在成长,角色在变化,每个人物的台词都要符合身份并尽量出彩。这些功夫会反过来帮助你写小说。比如《回响》在播时,我一边看剧一边看观众的点评。观众对台词蛮认可,这让我有一点小得意。而观众对作品的批评,也会让我反思。
张英: 你跟这些影视剧导演接触,他们对你的写作有帮助吗?
东西: 当然有。尤其在谈剧本时,他们的细节能力,关于“接受美学”的研究对我很有启发。有的导演跟我说“要折磨观众,不要折磨剧中人”;有的导演跟我说“人物要有足够的出场时间,否则无法跟观众建立感情”;有的导演跟我说“我要画面动作,不要那么多台词”……这都是写作的干货。比如我跟陈建斌导演谈电影剧本《篡改的命》,小说里的父亲把自己的小孩送给别人抚养,孩子长大后,去见还在洗脚城帮人洗脚的母亲。母亲不知道他是自己的儿子,但儿子知道。儿子想享受一次母亲的抚摸,但按着按着,母亲突然问他:“先生,你需要特殊服务吗?”一句台词,触目惊心。这是陈建斌导演想出来的。
张英: 如何看待小说和影视作品引起的不同反响?
东西: 写作者不要害怕批评,你要认真对待,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相比之下,剧本受到的批评更严厉。你写小说,发表或出版后,评论家都是朋友,对你相对客气,即便批评也很委婉。但当你进入影视剧本的写作,你面对的是一个集体,制片人、文学策划、导演、演员等会给你提一大堆意见,很直接,毫不客气。作家要能承受这些,并愿意把问题一步步解决。影视剧在播的时候,观众的弹幕更是毫不留情。作家要有强大的内心来承受,把问题一步步解决。
张英: 中国的教育体制里,基本上都是实用型的应用文写作教学,很少教文学写作的方法和叙事学,包括大学的中文系,以前不教写作课,也不教写作的方法和技术。国外的小说、影视作品好看,它们的结构、逻辑、故事漏洞较少,人物立体,对白生动。因为这个系统的背后,他们有一套完整的关于写作培训的技巧和方法。比如严歌苓和哈金,到美国读写作硕士,受到训练,写作上的很多问题就解决了。
东西: 现在这方面的情况应该会好一些了。北京师范大学、中国人民大学、复旦大学、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广西民族大学等很多高校都招写作硕士,引入了这方面的课程和训练,还邀请国外的作家和编剧来和学生交流,这方面在慢慢好起来。写作不训练不行,毫无技术的写作只会越来越难。但光有训练也不行,还需要写作者有感知力,感知风雨,知晓现实,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