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 你写了四部长篇小说,《耳光响亮》《后悔录》《篡改的命》和《回响》,每部小说的题材都很独特,写作手法有变化,很难得。
东西: 我不想重复自己,也不想和其他作家的小说雷同,每部小说写之前,都有纠结,想有变化。前三部写年代,有一定时间长度。《耳光响亮》从1976年开始写,写我们这代人的迷茫。《后悔录》写一个人三十年的后悔,主要写情感的后悔。《篡改的命》写乡村人进城改变命运的故事。到《回响》,就全面往人的内心里写,对心理挖掘特别兴奋。小说的现实长度是一年,但心理长度是几十年。在现实长度里写心理长度,这是我的兴奋点、创新点。
张英: 四部长篇小说,每部小说都有象征和核心思想关键词。
东西: 《耳光响亮》是“耳光”,《篡改的命》是“篡改”,《后悔录》是“后悔”,《回响》是“怀疑”,每部小说都有核心切入点。有时候作家很得意,在每部小说的十字路口设置好了路标,在迷宫里给读者设置了陷阱。有的读者不喜欢这个,喜欢生活流的,你概括得太清晰,他反而会拒绝。作家各有各的写法,也不能全都是福克纳的写法,比如《喧哗与骚动》概括了时代的情绪;也不能全是马尔克斯的写法,比如《百年孤独》写了拉丁美洲的孤独;也不能全是卡夫卡的写法,比如他写了人的变形。也有东野圭吾的写法,也有村上春树的写法。一个作家别企图让所有的读者接受。
张英: 《耳光响亮》用了很多荒诞和夸张的写法,但有很多真实的细节和精准的场景描写,让人感同身受。
东西: 《耳光响亮》是成长小说,和我的心理成长经历差不多。里面用了很多荒诞、夸张的手法,我称之为“漫画式”的写作。比如杨春光设计羽毛球比赛让牛红梅流产,又为流产的孩子开了追悼会。这样的情节设计,肯定不是生活中的,但很给力,把一个男人的虚伪刻画出来了。
《耳光响亮》和传统意义上的小说相差得太远了,在有的读者眼里,几乎是在搞笑。然而我在写它时,却那么投入,有时甚至深陷其中,为人物落泪。
张英: 《篡改的命》讲述一个底层的失败者,不甘心失败,想扭转家庭的命运,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有意设计了一个调包计,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富人家庭里。这是一个虚构的小说,也是一个很传奇和很戏剧的小说,但是你把它写得以假乱真,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性,而且落在纸面上让读者相信它,这是很牛的一个功夫。
东西: 不是“调包”,是“定点投放”。写调包的小说太多了,写“点定投放”的小说则没有。这是一种狡猾的人生观,也是无奈的选择。我看见乡村里那些想改变命运而又改变不了的人,像我一样年龄慢慢地变大了。他们曾经雄心勃勃,曾经充满梦想,可最后都遭遇了失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农村,只能把梦想和希望寄托在他们的孩子和孙子的身上。他们这辈子没法改变了,但是他们的下一代能改变吗?少数也许能改变,但大多数还得重复父辈的生活。为了不屈服命运,汪长尺打起了小算盘,把孩子送给富人甚至是仇人,而自己却做起了“影子父亲”。他让孩子过上“寄生”的生活,很不道德却值得同情。
生活是非常丰富的,它的丰富性甚至超过了我们的虚构。有时候我感觉我的写作都不是真正的写作,而是现实的搬运工。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小说家的写作,有逻辑的写作或者有理性的写作,甚至不堪一击。但是,小说家再怎么难也要去写,不去跟生活比传奇,而是跟生活比思考。为了完成这一任务,作家也有许多手段和技法,有的是通过极端、荒诞的手法,去达到一种真实性的效果。在《篡改的命》里,为了让读者相信这个父亲能狠心把孩子送出去,所以在前面叠加了许多困难在他的人生里。为什么他有这么多困难?因为作者把千千万万个他这样的人的遭遇,叠加在他的身上了。当然在送的过程中你发现,父亲也在找自我安慰,他抱着孩子出去的时候说“只要你哭,哪怕是哼哼,我立马把你抱回去。”,但是孩子没哭还笑了。这就把责任推到孩子身上去了。如果我们用粗暴的、简单的方法去写,或者在这种必须用力的地方,耍了滑头或者用了荒诞,那读者不会信服你。
张英: 《篡改的命》也是很贴地气的写作,灵感来源于湖南卫视的节目《变形计》吗?孩子和父母互换身份和家庭,彼此重新选择;农村和城市的不同阶层的家庭,互换家庭,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
东西: 《篡改的命》不是互换,是“定点投放”。汪长尺为了改变儿子的命运,决定把儿子送给富人抚养,为了儿子,甚至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他这是被绝望劫持了。《篡改的命》的灵感来自我对改变命运的思考。社会竞争越来越激烈,孩子从出生开始就在教育上竞争,后面上学、工作也是竞争。好的工作、高收入的岗位就那么多,在塔尖上半部的只有少数人,普通人怎么办?社会上有一种“拼爹”的不良风气,像我这样来自底层的孩子,如果不是通过写作改变命运,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别人“拼”,或者根本就“拼”不出来。这不是某个国家特有的现象,别的国家也有。我写这部小说的时候,韩国的电影《寄生虫》还没出来。我的小说发表后,一天我正跟陈建斌导演讨论剧本,突然就看到了韩国电影《寄生虫》的新闻。当时我就惊出了一身冷汗,会不会这个电影和我的构思一样?如果是那只能说是天意,我们的文本根本不可能互相看见。后来看了电影才发现虽然主题相近,但表达的方式却完全不同。韩国的电影《寄生虫》用了空间的关系,这是很牛的构思,我喜欢。
张英: 《篡改的命》这部小说,发表和出版后,围绕故事的真实性,还引发了争议。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农村偏远地区和小城小镇,穷苦人家送孩子,或让自己的孩子认富裕些家庭的男女当干爹干妈,企图借此转运发财,有这样的社会背景。
东西: 《篡改的命》表面写城市与乡村的矛盾,核心是关注人的命运,写小人物的无奈,无法选择的选择。阶层固化、贫富悬殊会带来这样的问题,所以国家才加大了扶贫力度。你和我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再通过自身努力获得认可,这个通道是畅通的。但上不了大学的孩子,要么外出打工,要么留在乡村,没有更多的机会。这是值得研究的一个群体,也是值得关怀的群体。我和他们有一样的背景,所以对他们的生活感同身受。没有这样背景的读者,不一定能理解他们。有位记者问我,乡村真的像《篡改的命》那样吗?我回问,你到过乡村吗?他说到过农家乐。农家乐不是真正的乡村。
张英: 听说余华看了这部小说,给你发了几条类似的社会新闻。城市和乡村之间,差距太大,很多城里人一辈子没去过中西部地区的大山,无法理解那种艰难贫苦。
东西: 余华是对现实非常清醒的人,他懂中国的现状。很多作家写着写着,把自己写忘了,把自己写成名人后,觉得中国只剩下名人生活了。他们不知道,在广阔的大地上,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生活。余华很接地气,站在平民立场,所以能保持清醒的认知,这点特别可贵。
张英: 你作品不多,质量却很高,说明你对写作有严格的要求,不满意的不拿出来发表。
东西: 写作有疲劳期,疲劳时容易丧失警惕性。为缓解疲劳,我写得较慢。尤其过了50岁,要求会放松、会大意。我的经验是:时时刻刻保持对文学的热爱,每写一篇都把自己当成初学者。用这样的态度面对写作,能做到不放松。王蒙老师在80岁还能写好小说,并写得神采飞扬。除他的天然优势,也因为他是一个自我警觉者。纳博科夫56岁时,写出《洛丽塔》这样的作品。他们都是一辈子写作的典范。50岁后,人的思想成熟了,只要稍虔诚,就能写出成熟度极高的小说。写作的时间如何更长久?要自己提醒自己,别把自己当成全面掌握技巧的写作者,而是刚刚初学的写作者,这招真有用。
张英: 最后一个问题,你成名后,有很多机会调到北京、上海、广州工作,你都放弃了,一直待在广西,是什么缘故?
东西: 害怕现实的压力,偏居一隅,南宁的生活压力相对低一点。这地方的消费水准不太高,我又熟悉。生活在这,有我的亲戚朋友,我写作的根系在这。在这里既可以看到城市生活,也可以在几小时之内回到家乡。到北上广那样的城市,生活的压力骤然增大,我不知还能不能坚持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