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 每次写长篇小说以前,你的准备期有多久?
东西: 会持续很长时间,反反复复琢磨、构思。《回响》构思了两年多,想法早就有了。只要构思好,写作速度就会上来。构思的时间长,会让你找到一些好角度,加上你有阅读经验,会做横向对比、纵向对比,就找到了小说的差异性。差异性找到之后,小说方向定下来,你就得把它忘掉,扎扎实实地、真心实意地回到生活中来,丰沛的生活就能进入小说。小说本来是虚构的,如果你在小说里再不加点真情实感和真材实料,小说就彻底虚脱了。越是虚构的,你就越要用真材实料去填充。这个真材实料是你的生活感悟力,不是技术。你的生命感受在小说里释放,感情和体温进去了,小说自然就有了感染力,人物才鲜活,才能引发读者的共鸣。如果我们对生活的感悟已经迟钝,就进不去,所以要保持灵性和触感。
张英: 你打腹稿的时间长,想明白了才动笔。有“点子”,还有控制力,当断则断,不啰唆,绝不拖泥带水。
东西: 我希望写有精确的方向的小说。写小说前,我更多是思考,找小说的爆发点、触发点。我也观察,形成观念,再去生活中找故事,来完成这个想法。说白了,是主题先行。但主题往往来自有新意的角度,再去完成它。有了方向感,写作就不会漫溢,或失控。围绕焦点写,所以有股吸力在那,跑不丢。
张英: 你害怕“失控”?
东西: 故事大致想明白了,结构想好了,人物的作用和关系设计好了,结尾都基本清楚了,便是精准的写作了。这个过程中,可能会发生某些偏移,这种偏移我叫“叙述的走神”。如果在叙述中走神了,有时候开开小差,但要回得来。闲笔闲得好,或小差开得漂亮,对小说的叙述是有好处的,那是很好的状态。但走神不能走到无边无际,连主题都跑了,那肯定不是好小说。
张英: 进入互联网时代,文学的写作难度,艺术的突破和创新,在降低,在往下走。一会寻找故事,一会寻找人物,一会寻找对话,一会寻找叙事,老在很低的维度里打转。
东西: 网络文学兴起之后,作品发表变得容易。只要把自己的文章挂到网上,就会有读者。读者也分层次,现在压力那么大,在网上阅读的人都想读些轻松的文字,这可以理解。但不应该把文学的全部希望寄托在某一群人身上,要靠多样化的写作共同完成。我们有“伟大作品”产生的焦虑感,好像每年都应该有伟大的作品产生。回望历史,哪有那么多伟大的作品?最近和作家们见面,不经意聊起那些卖了百万册的畅销作品。好像畅销是写作的唯一追求。传统小说跟某些青春类图书比,即便你卖了百万册也是小数字,人家动不动卖千万册,更不能比点击率,有的点击率动不动就几亿次。不管承不承认,创作已经细分了,不能一锅煮了。比如我写《回响》时,既构思了犯罪的层层转包,又描写了人物的隐秘内心,还加入了一些心理学知识。小说这么写,读者认可。但拍成网剧播出后,观众最关心的是谁是凶手,根本不需要你的那些小心思。这是两种类别的读者,对作品的要求是完全不一样的。
张英: 对写作有要求的作家,有创新突破欲望的作家,他对自己有基本要求。这就是冯唐说的艺术“金线”。
东西: 我于20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碰到了文学的好时代。那时,我们大量地阅读和学习,专门找难啃的书来读,专门写难写的小说。有了这些“童子功”,或者说形成了这种文学观念,想要放弃或改变很难,像与生俱来的基因。20世纪90年代,我们这批作家开始在文坛冒头,仿佛个个都有艺术追求,人人都设定了写作目标。我们看文学大师的创作谈、访谈,看他们的作品,遇到好的作品相互推荐,经常谈论文学的贡献,贡献人物、贡献结构、贡献语言、贡献细节,写他人之未写,讲他人之未讲。身处其中,其乐融融。写作基因就像人格形成,在成长阶段已经定型,这辈子你要写什么样的作品早就定型。当然,后来也会做调整,但基本的路数却很难调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