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 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对你小说的影响大吗?
东西: 拉丁美洲“魔幻现实主义”对中国作家的影响是全面性的,但也是概括性的,好像每个作家都可以受到它的影响,好像套在每个稍微特别一点的作家身上都合情合理。对我来说,拉丁美洲文学爆炸只是一种现象。由于这种现象太强大,吸引我去读这批小说。一看,发现小说中的某些生活与我家乡的生活相似。这样的相似性让我在写作上有了启发。但不是唯一影响,占比不到百分之三十。
张英: 集中阅读你的小说时,我会跟拉美作家的小说联系起来。原因是南方和边疆,那种大自然充沛的浩荡元气,在小说的世界里像洪流一样扑面而来,元气十足。精巧的叙事、独特的故事、鲜活的人物和精准的细节,又有现实感。
东西: 这是作家与故乡的关系。印第安的一位酋长说,他踩着路上的尘土就像踩着祖先的骨灰。我是在大地上赤脚走过路的人,每当写作遇到困难的时候或我觉得稍微虚一点的时候,就会想起小时候赤脚走路的情景。中国南方植物茂盛,多雨,民间文化丰富,想象力奇崛,具备产生魔幻现实主义创作的土壤,却没产生这种创作流派,或者说创作方法。当别人写成了,我们再去对照,原来这种方法早产生于民间了。
张英: 东西小说的背后,隐藏着三角形,一是对生活足够了解和自身具备的还原能力;二是优秀的文本结构能力;三是现代小说独特的叙事方法。
东西: 你的这个说法突然给了我启发——是不是在写作上三角形是最稳定的呢?小说家背后有这三点在支撑,能形成小说的稳定性?
张英: 20世纪90年代末,我在出版社做编辑,编过一本《拉丁美洲短篇小说集》,里面有篇小说叫《河的第三条岸》,主题是等待,写生活里某些荒谬的片段,让你感到非常真实。后来,余华发表在《读书》杂志的随笔提到过这篇小说,说很喜欢。
东西: 虚构出的荒诞的不真实的世界,读者却觉得它就是我们的生活。能写出这样的作品,那就是高手。现在的读者不像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读者,在阅读上愿意追求难度。现在的读者更喜欢直白的爽文。一旦这样的阅读成为主流,我们的小说将越来越单一。
评论家李敬泽在《回响》研讨会上提出一个观点:人性的复杂性尤其需要艺术创造的复杂性来确保和照亮。说得太精辟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作家不敢轻易把作品拿出来,每拿出来就要有一点新的东西。像《河的第三条岸》这样的小说,是有新东西的小说。新生代作家的身上还有先锋小说的精神,正是这种坚持保证了作品所带来的惊喜。
张英: 这曾经是一种常识,现在被很多写作者遗忘了。娱乐业的发达,市场的诱惑,让很多作家丧失了创作的野心,只满足于讲平庸的故事和传奇。因为容易写,容易复制,没有挑战和困难,也容易在影视上变现。
东西: 放心,还有一批作家在默默地追求有难度的写作。他们这种追求会牺牲一些读者,因为他们自己设置了小说的阅读门槛。回想当年卡夫卡,他有多少读者?他到死都没有出书。曹雪芹写《红楼梦》时是喝着稀饭写的。他们的作品出版、受欢迎都是在他们死后,但我们都得承认他们是好作家。如今媒体高度发达,人人都有发表的机会,这种机会造成了发表没有门槛。真正的写作者会为自己设置难度,会回避你提出的问题。
张英: 只有这样的写作,才不会被机器人、人工智能、ChatGPT替代。
东西: 人人都在担心人工智能会代替作家的写作,能代替吗?张柠教授在朋友圈发了一段感想,说让ChatGPT来中国排排会议的座次试试,它肯定排不好。目前写作者还可以乐观地面对人工智能写作,将来无法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