坭兴陶历史与工艺特征

文／广西民族大学 汪常明

坭兴陶，又名紫坭陶，产于广西钦州，是广西最负盛名的民族传统工艺之一。坭兴陶得名于清，盛于民国，传承至今。坭兴陶采用双源陶泥制坯，特殊工艺制作，所得产品光洁如玉、古朴优雅。无釉磨光的坭兴陶，呈现出丰富的层次和“窑变”色彩，古色古香，被誉为“中国一绝”。钦州坭兴陶在1915年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上获金奖。2008年，钦州坭兴陶烧制技艺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同年，坭兴陶获“国家地理标志产品”称号。

一、坭兴陶的历史渊源

钦州制陶史源远流长，民国三十五年（1946年）《钦县县志》记载：“我钦陶器，谅发明于唐以前，至唐而益精致。”考古发现距今约4500年前，钦州就出现了陶器。1978年，考古专家对那丽独料村禾塘岭新石器时代遗址进行了发掘，出土陶片2000余片，主要为夹砂红陶制品，这是目前钦州发现的最早的陶器。这些陶器器壁较厚，火候较低，纹饰以绳纹、篮纹为主，反映了钦州早期制陶技术的水平和风貌，可以说是坭兴陶的远祖。

汉代到三国，钦州南面的小董，大量生产米字纹形的印纹陶。到了隋、唐两朝，钦州已能生产碗、盘、提梁壶之类的青瓷产品，在距钦州市东场镇西部约5千米的潭池岭（也有人称唐瓷岭）、母鸡坑等地考古发现多处隋唐时期的古瓷窑遗址，地上瓷片随处可见，钦州久隆隋唐墓出土了多件精美的青瓷器（图一）。此后，钦州制陶一直绵延不断，至明清两代，民间的碗窑、砖窑、缸瓦窑已遍布全市各地，为坭兴陶的出现和发展准备了良好的工艺技术条件。但坭兴陶究竟起源于何时何地？

民国九年（1920年）在钦州城东隋唐大墓发现一道陶制墓碑，高约120厘米，宽80厘米，厚9厘米，该碑为唐代刺史宁道务的墓志铭碑。宁道务，历任县令、州牧、太守、刺史等官职，约于唐开元二十年（732年）去世，逝后功绩镌刻在这块巨型陶碑上。该碑出土后碎成十块，大部分在抗日战争中已遗失，现仅存一角（图二），藏于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该碑胎体灰白色，外观状如石碑，胎质坚硬致密，烧成温度较高。如此宏幅巨制，可想当年烧制技术之高超。它的出现，说明1300多年前的钦州陶已有了较高的艺术造诣。在我国碑志中，少有超过千字的陶刻，然而宁道务墓志字数多达1600多字，实为罕见，故被后人称为“中国第一陶刻”。

后世将这块唐代陶碑作为坭兴陶的源头，笔者表示认同，并归纳了三点理由。一是制作道务碑用的白泥，与后世坭兴陶的主要原料——白泥（东泥）相同，坭兴陶中的白陶就是用白泥制成（图三）。二是坭兴陶刻字划花工艺与道务碑的刻字工艺一脉相承。三是道务碑用料精细、大器烧成技术高超，而这两者正是坭兴陶的工艺特色。由此，将道务碑视为坭兴陶的源头是完全有道理的。白陶最早出现于新石器时代大汶口文化，在殷商时期到达顶峰，器型精美，工艺精湛。无论哪个时期都是统治者专用的高等级礼器。钦州出土的陶碑主人宁道务，出身隋唐时期岭南宁氏豪族，宁氏家族来自山东，自南朝开始收编了各溪峒部落首领，成为名震一方的“酋帅”。家族“五世七刺史”，不但战功显赫，而且文人辈出。作为一方豪强，其墓志碑为何用陶碑而不用当时流行的石碑？显然不是为了经济考虑。陶碑尽管坚硬程度不如石碑，但如此大形制的陶碑，其制作难度（大器烧制容易变形和开裂）和成本要远大于石碑。因此以陶碑做墓志铭，更彰显其与众不同的地位。

二、坭兴陶的得名与发展

关于坭兴陶的得名，传说与钦州本地一个叫胡老六的人有关。民国《钦县县志》记载：“钦有宜兴（坭兴）各器之由来，始于胡老六创制吸烟小泥器，精良远胜于苏省之宜兴，由此得名，厥后潘允兴、尤醉芳、郑金声相继而出，研究日精一日，又于吸烟器外，发明制茶壶花瓶各物。”咸丰年间，胡老六在江苏宜兴当兵，他发现宜兴紫砂陶外观跟钦州本地生产的粗陶色泽相似，于是，回到钦州之后就开始模仿宜兴陶生产制作陶器，并借宜兴之名推广钦州陶器。“坭”本义同“泥”，陶为坭制，而在钦州话中“坭兴”与“宜兴”发音基本相同，于是取坭兴之名为这种新的钦州陶器定名。

咸丰以后，鸦片荼毒中华，为满足抽食鸦片的需要，陶瓷烟斗应运而生，钦州大量生产抽鸦片烟的烟斗。这些烟斗设计精巧、制作精美（图四）。除了烟斗，还制作茶壶、小花瓶、插笔筒和唾盂等。当时从事坭兴陶生产的有40多家，其中较负盛名的有“黎家园”“仁我斋”“符广音”“麦兴记”“潘允馨”等。坭兴陶出现之后，发展很快，到清代同治年间，形成了一条专门生产坭兴陶的街巷。巷子不大，但因为陶器制作精良，款式多样，很快就名声在外。起初因生产烟斗出名，巷子就叫作“烟斗巷”，后改名为“宜兴巷”，这条街巷至今犹在。

光绪以后，钦州坭兴陶不仅在国内驰名，并通过旅居东南亚各国的侨商，由海路或陆路辗转输往国外，例如越南芒街的侨商吴仕华，就大量经销坭兴陶，不仅运至越南各地，还销售到法国。自从光绪年间钦州设道制后，往来的官员、客商日益频繁，钦州镇逐渐成为南部边陲的经济活动中心，使得坭兴陶的影响日趋扩大，并开始为国际社会所熟知。

1915年，为庆祝巴拿马运河建成通航，美国在旧金山市举办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中国第一次组团参加这样的世界博览盛会，参展品达10余万件，重千余吨。当年，一位姓梁的广州商人常常在钦州一带活动，当他看到“黎家园”黎氏兄弟做的一对坭兴陶山水花鸟瓶后赞叹不已，认为可以拿去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展出，从未出过远门的黎氏兄弟却不知如何参展。梁姓商人便拿了这对花瓶委托朋友准备送到上海，与中国展品一同往美国参展。不巧的是，中国组团的船已经起运了。情急之下，这位商人托亲戚将花瓶送到香港，正好赶上香港去巴拿马的船，最终得以展出。那对山水花鸟瓶一经展出，便吸引了外国游客的眼球，大家纷纷赞叹其做工精细、造型独特，最后获得博览会的金质奖章。民国十九年（1930年），坭兴陶在比利时举办的世界陶瓷展览会上又获第一名，获得金质奖章。自此，坭兴陶器名声大噪，当时整个钦江区几乎家家户户都参与制作，有“钦江千帆竞出海，钦城满街磨坭兴”的盛况。

三、曾经的钦州官窑

坭兴陶、宜兴陶、荣昌陶、建水陶合称为中国“四大名陶”。与其他三种名陶不同的是，坭兴陶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那就是它曾经是官窑。狭义的官窑应为朝廷建造并直接为皇家服务的窑口，广义的官窑指各级政府控制的窑口。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河南人李象辰任钦州知州，他热心教育文化、培植人才，在对坭兴陶进行调查之后，他看到了坭兴陶的发展潜力，为了加速坭兴陶发展，他决定开办高级坭兴习艺所，并直接将坭兴陶作坊搬进州衙，做出的产品钤印有“钦州官窑”款识。如今传世的钦州官窑产品至少有数十件，广西壮族自治区博物馆和钦州博物馆皆有收藏。从现有资料来看，钦州官窑坭兴陶品质较一般坭兴器更高，器型别致，制作精美。如钦州博物馆藏的紫泥绞胎笔筒（图五），使用了绞胎工艺，这种工艺制作难度较大，极少在坭兴陶制作中使用，此器的制作可谓别具一格，在技术上具有很强的创新性。钦州博物馆藏的另外一件钦州官窑器是一只白泥花瓶（图六）。此瓶造型独特，玉质感很强。白陶瓶刻有“钦州官舍制”字样，证明了钦州官窑的产地。由于清朝很快就灭亡，钦州官窑持续时间不过短短数年。但钦州官窑的出现意义是重大的：首先，坭兴陶得到了官方的认可和重视，对坭兴陶工艺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因此技术得以迅速提升；其次，官窑的身份进一步扩大了坭兴陶的名气，对坭兴陶是一种有力的宣传。此后三十年内坭兴陶在国际上屡获大奖，行销海外，与钦州官窑的设立不无关联。

四、坭兴陶的原料与工艺

坭兴陶原料包括当地特有的两种泥（图七），因其分别分布于钦江的东、西两岸，因此俗称为“东泥”和“西泥”。东泥为软质黏土，色白中带黄，因此又称为“白泥”。西泥是硬质黏土，含铁量较高，颜色为紫红色，可塑性及结合性较差，当地称为“紫泥”。坭兴陶取东（泥）软为肉，西（泥）硬为骨，按软六硬四混合，相互支撑，坭兴陶因此也俗称为“四六瓦”。钦州的紫泥质地细腻，所制成的陶坯坚而不脆、韧而不滞，工艺师可以在上面运刀如笔，为坭兴陶的装饰艺术提供了极佳基础。

坭兴陶的制作工艺大致可分为：选料、风化、练泥、陈腐、制坯、雕饰、烧制、磨光。坭兴陶人将其工艺总结为“搂、挥、辘、挑、窑、光”六艺，这六艺又可细分为72道技法。

“搂”，在钦州方言中意指寻找，用手或工具把东西聚集起来。这是坭兴陶工艺的第一步：陶土的采选和配制。

“挥”指的是坭兴坯料的制备技艺。包含淘洗、沉淀、过滤、陈化、炼制等过程。

“辘”指的是坯体的拉坯成型方法。因为传统制陶需用辘轳（陶轮），因此称为“辘”。坭兴陶的“辘”包括成型工艺、修整工艺和养护工艺。细分为15道工艺程序。除了拉坯，坭兴陶的成型还包括通过模具成型和注浆成型等方式。

“挑”指剔除多余的东西，在坭兴陶工艺中指刻划技艺。坭兴陶装饰，以“素”为雅，艺人充分利用陶坯的天然细腻，镌刻成精美图文（图八）。他们以刀代笔，直接在陶坯上刻字画画，使坭兴陶显示出书法如碑帖、图形古朴优雅的艺术风格。“挑”可以在干坯上进行，也可在湿坯上进行，包括刻划、镂空、贴塑、填花、线雕、平雕和浮雕等技法，具体可分为22道小工艺。刻划是坭兴陶最常见的装饰技法，为了衬托图案，在刻划痕迹中往往填上不同颜色的陶泥。清朝、民国时期“红坭之器雕痕填白泥，白坭之器雕痕填红泥……烧出红器白花，白器红花之雅观”。

“窑”指的是坭兴陶的烧制工艺。包括装窑、烧窑和控制窑变三个程序。陶坯经过烧制，发生了质的变化，制陶之成败，关键在于烧窑。因此，自古至今，掌控窑火的一般都是窑主。坭兴陶最大的特色——窑变，即通过烧窑得到。民国史料记载早期坭兴陶的烧制方法有两种，一种是将坭兴陶放入新制的大缸中，上加盖密封，这样烧制的坭兴陶器成功率很高，但是得到的坭兴陶都是一种颜色，没有色彩变化。另外一种方法也是将坭兴陶放入大缸，不加盖，用明火直接烧，烧成率低，但烧成的坭兴陶器产生窑变，色彩奇异，更加珍贵。

“光”是坭兴陶的最后一道工艺，指的是磨光工序。龙窑烧成的坭兴陶，表面形成的“火皮”色泽灰暗，瓦气十足。经过打磨，方有“脱皮显肌”之功效。用顽石作为打磨工具，加水打磨烧成的坭兴陶，使陶品脱去表层粗糙的表皮，显露出光滑细腻的“肌肤”及斑斓奇异的窑变色彩。磨光之后再上蜡、抛光。

精细的用料和繁复的工艺造就了独一无二的坭兴陶，在中国“四大名陶”中特色鲜明，具有很强的可辨识性。坭兴陶产品品种丰富，包括文房用品、茶具、餐具、花瓶以及装饰艺术品等。其中以茶具、花瓶最为常见，这和岭南地区浓郁的饮茶文化以及花开四季的气候密切相关。坭兴陶以自然、质朴为美，外部不施陶釉和彩绘，含蓄内敛、以质取胜，与中华传统审美文化一脉相承。所生产的茶具泡茶芳香醇厚，隔夜色味不变；花瓶养花，经久不凋。1962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歌词的创作者田汉先生到钦州参观坭兴陶之后，赋诗一首：

钦州桥畔紫烟腾，巧匠陶瓶写墨鹰。

无尽瓷坭无尽艺，成功何必让宜兴。

五、坭兴陶的窑变艺术

坭兴陶的一大特色是窑变。所谓窑变，一般来说是指出窑后陶瓷产品在颜色、形状、声音和质地上发生特异变化，而这种变化往往不是人们能够控制的，带有很强的偶然性和随意性。传统坭兴陶的烧制以松针枝叶为柴，使用龙窑“套烧”。民国《钦县县志》篇载：“宜兴（即坭兴，笔者注，下同）器烧工。其窑不能自为之。一定要附缸瓦大窑，因烧法有两种，一种稳当办法，是用纯火，烧十得十。无坏坯，其法将宜兴器交缸窑装入新制大缸中，上加盖密，与大缸同烧，宜兴在内，不直接明火，但烧处只得原色，无变异彩。一种听彩数办法，是用明火，不免有歪有裂，烧得成数不一定。其法将宜兴器交缸窑装入新制大缸内，顶上不盖密，留各宜兴得直接火力，有变窑之异彩。听其自然，或变古铜，或变深浅蓝。或变黑白及各五彩奇异之色。异色器比原色器价稍异，其高低亦视器物而定。”

可见，根据烧窑方式不同，坭兴陶可烧制出原色器和异色器（即窑变器）两种，其中的窑变器只有通过“明火法”烧制才能产生。因窑变器的烧成“成数不一定”，可谓“火中求宝，难得一件，一件在手，绝无类同”。坭兴陶窑变与瓷器“进窑一色、出窑万彩”的窑变不同，因为坭兴陶属于无釉陶，坭兴陶窑变必须通过“化腐朽为神奇”的打磨工艺才能使产品发光及显色。1949年前，坭兴陶的打磨是将烧制好的坭兴陶器浸入水中，用山上采回的粗顽石进行手工打磨。现在则用电动打磨机打磨，只在打磨机不可及的部位以油石手工打磨。坭兴陶现代磨光工艺使用的材料有脂明胶、金刚砂、油石、川蜡，工具有粗金刚砂轮、细金刚砂轮、布轮、蜡扫、打磨机。首先，趁陶器略为烫手时用川蜡均匀地涂抹于陶器表面，用粗金刚砂轮去净表皮及产品上的浅小砂痕或小孔洞，磨砂轮磨不到的部位用油石进行手工打磨，接着用细砂轮再磨一次以增加产品的光滑度。之后用电炉将陶器重新加热至烫手进行二次上蜡，用布轮进行抛光以提高陶器的光泽，磨光即完成。经过窑变加工打磨，产品颜色美观多彩，不上釉而富有光泽，并呈现有金黄、栗色、紫红、古铜、天斑、虎纹、铁青、墨绿等天然之色（图九），显得古色古香，幽美神秘。而其中最为珍贵的色彩是“古铜色”，其颜色似古代青铜器的颜色，青、红铜的颜色效果使整个陶器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和质感，陶器质地细腻光润，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这种窑变效果在古今中外陶业中是独一无二的，也是坭兴陶区别于其他陶器的最大特点。作为土与火的艺术，具有神奇窑变的坭兴陶，更被人比喻“天赋的神奇瑰丽与艺人之技、文人之情、书家之风、画家之境融为一体，呈现出天人合一的绝美”。窑变的坭兴陶因而也更能引起人精神思想上的共鸣和无限的遐想。

坭兴陶的窑变是无釉窑变，究其因，是由于泥料中含5%—8%的氧化铁及少量的氧化钛，而铁、钛在不同的烧成气氛中所得到的化合物颜色不同，导致坯体变色。由于过去坭兴陶是用柴火龙窑烧制，火候难以控制，加上窑工并不清楚窑变的科学原理，窑变精品的获取听天由命。当代坭兴陶通过不断地进行科技攻关，改进了烧制的炉窑，科学地控制烧成温度和气氛，窑变成功率达到了60%以上，可说是实现了人为控制。

坭兴陶源于唐代，得名于清。坭兴器胎质细腻、工艺独特、纹饰精美，其不可捉摸的窑变更是一绝。坭兴陶自产生以来就受到人们的喜爱和推崇，屡获殊荣。作为当代中国“四大名陶”之一，坭兴陶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科学价值和艺术价值，因而也有着较高的收藏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