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从晴在路边接了个电话。
电话是老板吴隅打的,问她在哪儿,蔺从晴说马上就到那边了,事情不多,下午两点能准时上班。
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噎住了吴隅,他半晌无言,愈发惜字如金,“头七,可以休假。”他微顿,冷冷补充,“带薪。”
这是好意,蔺从晴却硬邦邦地没领情,承一份情要花三生三世去还似的,她说谢谢,又说不用,不等老板多问,就客气地结束通话。
一股冷风夹着钢针般细雨扑面而来,蔺从晴不由自主打个哆嗦,想起气象专家说今年有双拉尼娜现象,她本来不信,但南城十月早早迎来强冷空气,凄风苦雨一整周,冻得人头皮发麻。
这让她想起柏小凤被杀的那一夜,正是这场雨从天而降。
她口中的“那边”是柏小凤的家,一栋倚湖而居的小别墅,被高大的围墙和葱郁的树荫遮挡,曲径通幽,刚来的人,根本找不到下沉式庭院入口。
蔺从晴骑着电瓶车七拐八绕,又把车停在环湖路外,反复确认周围没有疑似吊唁的书迷,才敢跨出公共木栈道,沿着一排遮挡视线的浓密灌木前行,闪进已逝作家柏小凤的私人地界。
庭院入口在两面错开的白色高墙里,下行的十多级台阶堆满了案发以来纪念的花束和燃剩的蜡烛,内墙之上有柏小凤手书的木牌,巴掌大,用草体写上“柏宅”二字,蔺从晴第一次来时难以辨认“柏”字,犹犹豫豫,给她父亲打电话,反被训斥一顿。
尚在住院的父亲恼怒地说,柏小凤是你母亲,如今惨死,她的身后事,你得办好!
蔺从晴用脚扫开被冷雨浇透的烂花,走到前庭大门前,用钥匙不大熟练地打开指纹锁,院门悄无声息敞开,到访者这才能俯瞰高墙内部的前庭,柏小凤喜好白墙绿植和原木家具,空间里有大片留白,这是任谁进到她家都能一眼看出的。
但蔺从晴不喜欢。
她下楼径直穿过前院,踩掉了沾泥的运动鞋,只着冬袜,深吸口气,硬着头皮踏进明亮的客厅。
她有点忐忑,不仅仅因为这栋别墅于她太陌生,更因为这里是凶杀现场,即便现场勘查不久,杀人犯就被抓获,证据确凿,案件告破,他们按风俗送葬了柏小凤,又两度请人做好全屋深度清洁。
蔺从晴还是紧张,怀揣着道不清的惆怅和惊惧。
大厅两层高的玻璃墙外是烟雨朦胧的湖光山色,天地渺渺,不染凡俗,如今除了被砸毁的电视大屏幕尚未拆除,谁能想象这儿曾经发生过怎样残忍血腥的暴力事件?
客厅、厨卫、餐厅和保姆房都在一楼,无论几次来,父亲都叮嘱她不要上二楼,一楼的卫生间也不要去,蔺从晴问为什么,父亲迟疑再三才说,凶手在二楼主卧杀害柏小凤后又在一楼卫生间洗掉了自己身上的血并处理好凶器。
蔺从晴听得毛骨悚然,便老老实实从不往那些地方多看一眼。
她走进厨房,从背包里取出做好的饭菜,在微波炉里热着,又取出三牲祭品,寻思着上哪儿祭拜土地公。
客厅向西的墙壁临时添置了一张供桌,上头端端正正摆放着柏小凤的遗像。蔺从晴把热好的荤素菜肴以及八小碟鲜果糕点一并摆上,进屋后第一次正视柏小凤。
黑白照里的柏小凤据说正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连续五年在被男作家霸榜的国内作家富豪榜上夺得一席之地,出版社、影视方和各平台相继邀约,她应酬着拍了许多宣传照,眉眼含笑,自信从容。
蔺从晴盯着她,沉默良久。
= = =
蔺从晴站在被暴力毁灭又勉强拾掇起的柏宅里,天光温柔妩媚地落进柏小凤眉眼,她想着过往,视野茫然,心头也茫然。
柏小凤一死,律师闻讯而来,说柏小凤生前买过天价寿险,指定受益人只有独生女蔺从晴,可她同时留有遗嘱,要求蔺从晴在其死后20天内回答出三个问题,倘若放弃,寿险的指定受益人即刻失效。
第一个问题是:我为何死?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蔺从晴倏地清醒,她把三牲端去前庭祭拜,又搜来一口废弃花盆,搬去露台。
别墅的露台一径延伸进湖上,俯身能瞧见游鱼摇曳,抬头又是一丛丛芦苇香蒲遥遥地铺开在水岸。露台上空无一物,蔺从晴将花盆搁在正中央,蹲在那儿烧纸钱。
按父亲吩咐的,烧纸钱时,蔺从晴得说点什么,至少也得对着天地讲清楚这钱是烧给谁的,可她张开口,就是一个声都发不出,沉默片刻后,索性只在心里陌生地唤:你来吧。
魂兮归来,她说不出柏小凤三个字,更喊不了妈。
纸钱、冥币和元宝都烧光后,蔺从晴折断两根芦苇杆一顿捣,确定没火星了,才起身往屋里去。风俗约定,头七归家的亡魂要在这儿吃最后一顿饭再上路,活人退避——蔺从晴本来也不住这儿。
她拍掉手上的灰,离开前锁好门窗,习惯性合上客厅的遮光窗帘,窗帘轨道是电动的,开关显示可智能声控,这有些出乎蔺从晴意料,她本以为柏小凤是个守旧老派的人。
厚重的窗帘无声闭合时像极舞台上的帷幕,把所有秘密藏进黑暗里。
就这么着吧,反正无人在意。
蔺从晴只想立即走,可心思刚动,就听见二楼传来水流满溢后的哗啦声——蔺从晴愣了下,很快,她又听见一声短促沉闷的碰撞声,以及伴随而来的痛苦呻吟。
不是幻听,蔺从晴定在原地,胆寒发竖。
黑暗中,她听清了,是个女声。
她脑子里霎时涌上儿时种种凶宅噩梦,恨不得夺路狂奔,她甚至怀疑是柏小凤怨气冲天魂魄作祟。
可恐惧驱动不了四肢,极致的恐惧反而叫她冷静下来:县城里一起凶案沸反盈天,柏小凤身份特殊,案发后别墅周围更是徘徊着许多陌生脸孔。
她边发憷边自我安慰,会不会是闯空屋的?
她悬起心,蹑手蹑脚往玄关挪,这房里没有她值得拼命的东西,甭管是人是鬼,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不料还没把自己安全送出去,裤兜里的手机在悄寂的室内雷霆一般唱响,蔺从晴如坠冰窟,隔了三秒才敢扭头,果不其然,与二楼楼梯口同样听见动静的黑影对上了。
室内漆黑,蔺从晴只看出对方轮廓高瘦,大概穿了身白,站立的位置,屏息间能听见水珠落地。
滴答。
滴答。
滴答。
蔺从晴吓坏了,猫一样炸尾,要往前庭冲,不料楼梯上的黑影比她灵活百倍,竟然一个跃起从长长的扶手上跐溜滑到她身后,又一个健步,薅住蔺从晴后衣领,将她向后重重掼倒在地。
蔺从晴就地打滚翻起,想顺势抱住这黑影一条腿,谁知触手滑腻,仿佛抱住了一截抹油的白烛,直接在人家身下摔了个狗吃屎,差点磕碎下巴。
她心中大骂,这是泥鳅吗?!
但蔺从晴不是个轻易妥协的,她在对方一脚踩下来前,狼狈抓住一盆绿植,砸向对方。
可她显然又一次低估了对手。
这滑不溜丢的黑影不叫人碰一指头,自个儿却站得稳如泰山,绿植砸过去时,她甚至抬起一条腿,用蔺从晴惊恐的力道,将盆踢飞——蔺从晴在公司见过教练教孩子基本功,知道这是跆拳道的一种腿法。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蔺从晴绕过茶几,要逃,黑影看出她的意图,一脚踹在她前胸。蔺从晴惨叫着摔在沙发边,肋骨生疼,不知道断没断。
她觉得自己倒了血霉!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柏小凤。
她挣扎着想起身,手指摸到条盖毯,还瞄见了自己的背包。
黑影俯身来抓她时,蔺从晴扯下盖毯往对方头上丢,随后一脑袋顶过去,不管不顾,如同一头青春期的小公牛。她嗷嗷地叫,不叫不足以发力,裤兜里的手机又震又响,和主人一样,绝不服输。
黑影被遮挡视线,一时没扛住这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蛮力,居然被顶得后退两步,仰面摔倒。
蔺从晴手脚并用地要压住这黑影,可对方裸露出来的四肢又凉又滑,蔺从晴手忙脚乱,没留神黑影眨眼扯走了盖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盖住了蔺从晴的头脸,只不过,人家手法更老道,也更致命,长长的盖毯在蔺从晴脖颈上绕了两圈,一用力,蔺从晴瞬间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被紧紧闷在盖毯里,视野禁锢,逐渐缺氧,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喉间发出诡异的咕咕声。
会死的!
生理的眼泪落下脸颊,蔺从晴以为这就是人生终点,可叫她愤怒的是,为什么死到临头,她能想起的竟然只有柏小凤,那个拎起背包头也不回的背影,轮廓都斑驳了,明明该是张发黄的老照片,偏像狗皮膏药似的粘在大脑深处,直到死,也揭不下来。
蔺从晴唾弃自己。
手机铃声戛然而止的时候,裹住脑袋的盖毯也被扯开,混着咸涩的眼泪,蔺从晴呼吸到新鲜空气,觉得天都要塌了。
“你是谁?”清冷的女声在她头顶问话,蔺从晴木讷抬头,幽暗之中依然看不清。
她想起窗帘后面的全屋智能系统。
最后拼一把。
蔺从晴喊出语音口令。
“开灯!”
客厅霎时透亮,这骤至的灯光刺激了对方的眼,不等对方适应,蔺从晴抓起自己背包砸过去,背包拉链没关,里头乱七八糟的物件登时来了场天女散花。
她往前跑,仓促间终于瞧见了对方——湿发披散,白色浴袍,果然是个女的。
擦肩而过时,她甚至看清这人眉间有一点殷红的小痣。
像是一记微妙的电流直抵心脏,叫她连呼吸都略略凝滞。
她想,这么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