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人嫌的吴隅突击麦田校区,正值周一午后无课,年轻气盛聚众开黑的教练们被大老板偷袭,吓得全都夹紧尾巴,高岭之花的吴隅却浑不在意,打了声招呼,说四处看看。
说是四处看看,实则目标明确。
他是来找那个烫手山芋蔺从晴的。
教室A里有一节幼儿基础体适能体验课,蔺从晴正陪试课的家长旁听,吴隅瞥见她们的背影,没有上前打扰,饶有兴致地旁观。
吴隅见过许多销售,大部分都热衷夸夸其谈,蔺从晴却没有密集的推销话术,只在课程每部分训练开始前向家长解释此环节训练名称、训练目标,在孩子完成后又针对性评价与建议,几十分钟的课,她时不时提醒家长把注意力放在孩子身上。
吴隅不是销售出身,却参与过销售培训,更见过销售卖课,他明白蔺从晴的销售不是做加法,而是做减法。他想起音乐节上她的谈话,更坚定她对工作确实有深刻的见解以及无与伦比的天赋。
几年前孙琴琴苦恼于蔺从晴工作没着落,火急火燎编排计划,从进长子皇粮单位到去老同学跨国公司,甚至还有从前姐妹的商业一条街,论后门,吴隅的小作坊甚至都排不进孙琴琴眼界,嫌弃得很,以至于激起了吴隅的逆反心理,毛遂自荐接手了蔺从晴的就业难题。
他让蔺从晴进最新的麦田校区,让当时的校长手把手带她,那位校长起先并不看好蔺从晴,说她阴郁寡言,略显木讷,不是块做销售的料,担心坚持不到两个月。
事实证明,蔺从晴不仅坚持下来,还光速成长,青出于蓝。
不知不觉试课结束,孩子猴一般窜去了乐园区,蔺从晴和家长踱步跟上,融洽地聊着天。
吴隅下意识躲进暗角,目光却追随那个友善、体贴的蔺从晴,仿若意犹未尽。贪看着自己得不到的专注与真诚。
念及往事种种,吴隅心中有种莫名的快慰——谁说女孩只适合安稳的职业,跌打滚爬屡屡失败的蔺从晴,如今不也光彩艳艳?
过会儿,家长该走了,孩子却玩得兴起不肯走,这都是寻常事,可如果家长失去耐心,为此和孩子生气,导致双双不快,这就不是一次美满的体验,甚至可能满盘皆输。
吴隅等着看蔺从晴如何处理。
蔺从晴着实从容,只见她蹲到孩子面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块红色手帕,宣称自己要开始变魔术。
孩子的注意力一下集中到她手上,鼓鼓的腮帮子泄了气,嘴唇因为好奇而微张。
“但要说好,表演完,就抱抱妈妈,牵着妈妈的手,和她开开心心地回家去好吗?”蔺从晴事先声明,笑容灿烂,“永远都不要和妈妈生气。”
吴隅发现一样是笑,在蔺从晴脸上竟然因地制宜地百般变化,冲自己敷衍的笑,对柏星嘲讽的笑,和家长友善的笑,与孩子温柔的笑……难怪同事间调侃她是人格分裂,面具大师。
可那孩子并无反应,蔺从晴便鼓励他摸摸手帕。手帕平整光滑,盖在蔺从晴手上,像块红盖头。
“看好了。”蔺从晴狡黠地笑。
孩子和家长都屏息盯紧她的手。
蔺从晴的另一只手在红手帕上来回滑动,装神弄鬼念念有词,又猝不及防瞬间掀开手帕,掌心里赫然躺着枚小小的玩具恐龙蛋。
孩子惊呼。
蔺从晴把玩具送给他,目送母子俩牵手离开,回身冷不防瞧见吴隅,笑脸立时尴尬地凝固。
吴隅本来挺开心,乍地吃个冷脸,忍不住犯嘀咕,甚至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与她有血海深仇。
正双向尴尬,旁边冒出刚刚试课的教练,拦住蔺从晴打听,“怎么样?”
蔺从晴说:“有点麻烦。”
教练难以置信道:“我看他妈妈挺满意的啊!”
蔺从晴说:“他妈妈自己都没弄清楚孩子状况,真签进来,后期极可能要退费。”
教练立刻说:“你管她退不退费,先签进来再说嘛!”
蔺从晴皱眉道:“你带他上了一节课,都没察觉出不对劲吗?”
教练茫然地啊了一声。
蔺从晴瞟一眼角落里沉默的吴隅,再看眼前末学肤受的教练,无奈解释道:“那孩子精力旺盛,动作完成的不错,但是全程不应名不对视,今天试听是因为同班孩子请假,就剩他一个人,你应对他游刃有余,报名后若进入小班教学,不仅你上课头痛,他表现出来的学习质量也将大打折扣。”
教练辩驳道:“可这个年纪的小孩不都这样?不听指令,瞎跑,也不怎么理你。”
蔺从晴看眼手表,没工夫在这做新人培训,便说她还有事要忙,这单子回头再说。说罢,无视教练嘀嘀咕咕,径直走了。
= = =
吴隅见蔺从晴并没往前台去,略一思忖,尾随她走到校区侧面,又见她推开一扇小门,踏上二楼的露天小平台。
此处露台简陋,春夏曝晒秋冬刮风,没人愿意来,蔺从晴却喜欢在这儿给家长们打电话,但她今天不给家长打,而是要给王梅回电话。
自从添加好友后,王梅总是积极联络蔺从晴,一会儿想和她聊人生,一会儿想约她吃大餐,蔺从晴起先没明白她作为凶手的女儿为什么能对被害者女儿这样热情,以为她居心叵测,就陪着聊几句尝试套话,却发现她确实或暂未编织出什么阴谋。
蔺从晴知晓她的过往,继而揣摩王梅最主要的心理需求也许不是把自己当成凶手的女儿,心怀愧疚,而是在身份认同上,她潜意识里更倾向自己是受害者的女儿,自认和蔺从晴有相似的经历和相同的感受。
深陷受害者思维的人,也并非都是祥林嫂,怨天尤人,不停复述悲惨人生,她们也可能自我保护,只字不提。
你问她最近如何,她微笑着告诉你一切如常。
蔺从晴其实很不爽。
谁要和你同是天涯沦落人,去搞惺惺相惜受害者同盟那一套?她厌憎这种救助会式的归属感,当下恨不得直接删除王梅好友,眼不见为净。
可她到底没删,还忙里偷闲,违背原则地给她回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王梅似乎正在做饭,慌慌张张关闭抽油烟机,惊喜道:“蔺小姐!”
蔺从晴支在露台的石栏上,看街区车水马龙,平静问:“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怎么会!我一个人在家,正无聊呢。”
王梅是不是无聊蔺从晴不得而知,但她们相识两天,在蔺从晴有意引导的聊天中,王梅已经主动把自己20多年人生都交代了,倾诉欲可谓强烈。蔺从晴知道王梅智商不低,大学是211,研究生考试通过后,却因为丈夫求婚,欣喜若狂地放弃复试,随丈夫来南城结婚,未曾工作,居家至今。
蔺从晴问她为什么不工作,王梅起先说丈夫养家不需要她工作,她有更重要的职责——备孕,后来言辞间渐渐透露出丈夫的守旧,男主外女主内,不喜她交际,不喜她外出。
蔺从晴越听越烦躁,打断她新一轮的絮叨,直接问她要不要去工作。
王梅很犹豫,“……可是,我从来没有工作过,没有经验,也不擅长应对别人,我老公总和我说外面人心险恶,说我太单纯了,容易上当受骗。如果我去工作,他还要再操心我,不是给他添麻烦吗?更何况,他想要个孩子……”
“都是你老公说,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蔺从晴问。
“我有啊!”王梅显然听出了蔺从晴的不耐烦,慌忙回答:“我就是担心自己应付不来。”
蔺从晴说:“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一开始也没有把握能够胜任自己的工作。”
露台上斜阳似锦,瘦小的蔺从晴一动不动依偎在光里,风掠起她后颈的短发,像是明知吴隅在窥探,便故意将她的心事婉转送到他耳里。
“……如果我当时不逼着自己往前走,到现在,我可能连家都没了,你觉得你已经有一个在外人看起来还不错的家,可真正的家,真正的夫妻应该是什么样的,没吃过猪肉,难倒还没见过猪跑吗?”
“我身边就有一个人,他父母恩爱,兄嫂和睦,全家人互相关心、扶持,只要靠近他们,连我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都会有被爱的感觉。”蔺从晴抿了下嘴,想起话里那个人,顿时五味杂陈,嘟哝道:“可能只有真正被爱包围的人,才能肆无忌惮挥霍爱,又把爱看得圣洁无暇。”
王梅听不懂,亦或仍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她毫无信心,敬畏丈夫如敬畏神灵,却绝口不提神灵对自己的残害。
蔺从晴被她的自怨自艾轰炸得头昏脑涨,寻个借口直接结束了通话,又发了片刻呆,哂笑,难得愿意当一回好人,却备受折磨。
自私如何,寡情如何,绿柳三春暗,红尘百戏多,世上不缺她一个虚伪的善人。
耷拉着脑袋转身时,她见到了露台上长身玉立的吴隅。
吴隅提起一个小礼品袋,生怕她坏脾气冒头,于是先声夺人,“生日礼物。对不起。”
像是突然陷入无边沼泽,又像是蓦地登上九重天外,蔺从晴直勾勾盯着吴隅,直盯到眼角酸涩,才不动声色吐出郁郁浊气,毫无道理地,顷刻间与所有不快和解。她朗声说:“谢谢老板。”
吴隅观察着,走上前,把礼品袋递给她,“看看喜不喜欢?”
他们都不提生日上的冲突,蔺从晴解开礼袋,见是块精致女表,她不通品牌不懂价值,却清楚吴隅既道歉又示好,于情于理都不能再拂他好意,便笑道:“迟到的手表?这生日礼物寓意不凡啊。”
吴隅说:“试试?”
蔺从晴解下腕上旧表,单手操作困难,吴隅伸手相助,两个人离得近,她悄悄抬眸,仓促看他一眼。新表已戴好,她侧身退出这独属吴隅的暧昧氛围,正好看见表盘上指针相交即错过,调侃道:“你送我表,不会是为了时时刻刻提醒我时间所剩无几吧?”
吴隅双手插兜,与她并肩看斜阳,玩笑着叹气,“这又是一起冤假错案。”
蔺从晴偏过脸,暗笑。
吴隅低头看她,心想这算是和好了吧,鉴于蔺从晴阴晴不定,比起心照不宣,更有必要口头确认,“咱们和好了?”
半张脸笼在灿烂金光里的蔺从晴戏谑地反问,“我们不和过?”
这话简直天诛地灭,吴隅挑眉,却禁不住地高兴,素日冷淡的眉眼被光芒和情绪渲染,在夕阳余烬里显出璀璨的神采。
他忍不住想,软硬不吃的人,果然只能软硬兼施。和平来之不易,凡是他欲探究的,以后都等她愿意坦白,绝不勉强。
两个人对视稍许,于霞光万道中,忽地一块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