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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儿时泪

蔺从晴想睡到自然醒,不到八点却被邻居家的电钻吵醒,出门喝水时见到蔺勇甘留在餐桌上的字条,说他去楼下散步了。蔺勇甘勤习书法,小楷小字写在裁切好的纸片上,署名处已经被水氤湿,“甘”字泛成一团浅墨。

家里牛奶喝光了,蔺从晴往锅中放了两个鸡蛋煮着,自己坐在餐桌旁,盯着桌上父亲用过的牛奶杯发呆。

秋老虎姗姗来迟,对面天台有老妇人在晒棉被,一把藤拍子挥得虎虎生威,蔺从晴远远望了会儿,想到奶奶徐凤梅。

她儿时问过奶奶,为什么妈妈要离开这个家?

奶奶总说,因为柏小甜嫌贫爱富。

吴隅前日问她,柏小凤来附中签售时,她为什么认不出对方,蔺从晴不作解释,也有千头万绪无从说起的缘故。

很多年里,她一直笃定母亲名叫柏小甜,为此,即便女作家柏小凤声名鹊起,其小说在同学间广泛传阅,她也从未多想。

家里没有母亲旧照,蔺从晴只能背地里暗暗勾勒、揣摩——生下自己的妈妈,那个叫柏小甜的女人,长什么样,喜欢穿裙子还是裤子,讨厌哪种食物,嗜甜还是喜辣,盛夏时会像奶奶一样精挑细选西瓜,挖出最甜的一口叫自己尝吗?

蔺从晴思来想去,从幼时想到青春期,直至柏小凤盛大降临,于万众瞩目中措手不及地通知——她就是她母亲——错了,全错了!

那位活在自己幻想中的甜蜜母亲,到头来,竟连名字都是错的。

灶台旁的计时器叮叮作响,蔺从晴捞出水煮蛋,洗净蔺勇甘用过的牛奶杯,微信送来吴隅的最新消息,说孙琴琴让她有空去家里吃饭。

蔺从晴心烦意乱,索性置之不理,疏忽间抓起滚烫的鸡蛋,被烫得惨叫。

她捏住耳垂,打算给柏星发消息,对方却先一步直接打来电话,开门见山地说:“王梅的事我查到了,你的判断是对的。”

半晌未听见蔺从晴回复,柏星奇怪地问:“怎么了?你是对的怎么还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高兴?”蔺从晴觉得这一早诸事不吉,烦闷道:“我关心这件事,并不是要去证明什么,猜错了,她过得挺好,猜对了,她过得不好,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隔着通讯信号都能嗅到火药味,柏星却无所畏惧,找茬道:“这事确实不值得高兴,但我感觉你在接我电话前已经很不高兴了。又发生什么事了,快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神经病,”蔺从晴骂人,“我是不高兴,你是丧天良吗?”

手机里传来低低的笑声,蔺从晴翻白眼,懒得计较,又问:“你怎么查到的?你趴人夫妻床底下了?”

柏星笑道:“我找了人。”

“你还有人啊?”蔺从晴故作惊叹,“这又是花哪门子钱,雇的哪门子人?”

柏星说:“我还拿到了王梅的就医记录和当地派出所的出警记录,你信吗?”

“信信信!”蔺从晴挖苦道:“大女主的金手指,放在哪个时空我都信。”

这话既酸且苦,活像生吞了半斤黄连,柏星却在那头笑得花枝乱颤,末了揩着眼角说:“我骗你的!”

蔺从晴面无表情挂断电话。

柏星接着打来电话,被蔺从晴直接拉黑。

两分钟后,柏星在微信上说:“你快放我出来。”

她又问:“你想怎么做?”

蔺从晴只瞄一眼就被问住了。

她想怎么做?

她能做什么?

非亲非故,对方甚至是己方杀母仇人的子女,怎么,自顾不暇的情况下伸张正义吗?亦或残忍些,雪上加霜,把对方已经支离破碎的人生碾压成齑粉,叫她一无所得,反正父债女还,也好为柏小凤报仇雪恨。

不过是无聊探知的隐私,如今却叫蔺从晴为难,好奇害死猫,古人诚不欺我。

“我没想做什么。”蔺从晴放下鸡蛋给柏星回消息,自嘲道:“我又不是第一次袖手旁观了。”

柏星不置可否,倏尔问:“你还没和吴隅和好吗?”

“……”这问题比如何处理王梅的私事更叫蔺从晴百爪挠心,她想到手机里迟迟未回复的信息,只觉吃进嘴里的全都索然无味。

“少管闲事。”她冷冷回答。

= = =

“晴晴还没回消息啊?”孙琴琴拢着开襟毛衫从卧室出来,见吴隅仍摊坐在沙发上,二十分钟内连望向阳台的角度都分毫不差,便知他心情不好,边拿手指为他梳理睡乱的头发,边玩笑道:“要生闷气回自己家去,那儿地广人稀,不比这儿添堵,要不气了,就去把早饭吃了!”

吴隅咔咔扭过头来,前秒说不饿,后秒觉得不能意气用事亏待身体,遂起身往餐厅去。孙琴琴跟在后头,不住地笑。

桌上海鲜粥入口温宜,一碟酱牛肉,一个荷包蛋,一杯纯牛奶,留宿父母家的吴隅,一日三餐有人照拂,想起自己正儿八经谈过的几场恋爱,如果修得正果,余生又是什么样?

孙琴琴坐他对面,探身关心地问:“晴晴来不来?”

“不来。”提起这事吴隅也烦,埋怨道:“你想喊她来吃饭,就该你自己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怎么回事,让我喊,十次里九次冥顽不灵,剩下一回肯来也是迫于淫威。”

孙琴琴乐出声,“又胡说八道,晴晴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

吴隅与人恋爱,虽达不到质变,积累出的量却高人一等,自认为在与异性相处上不至于笨而不自知,唯有蔺从晴,着实是块铁板。

怎么会有这样阴晴不定的女人?

叫什么蔺从晴,叫蔺连阴算了。

换作往日,他一定远离像蔺从晴这样浑身负能量的人,可偏偏他记忆里存留着另一个开朗仗义的小蔺从晴,过去无交集,他便不深究,可今非昔比,此刻他们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说情比金坚,开诚布公总该是团队的基础公德吧。

难怪她至今都是单打独斗,始终带不了团队。

胡思乱想间,一杯牛奶见底,他决定晚点去找蔺从晴道歉——准备好的礼物都未送出,好歹是场生日,弄到恩断义绝,着实不像样。

“你啊,什么都好,就是不会说话。”孙琴琴把蛋推到吴隅面前,示意他吃,又叮嘱:“晴晴她妈妈的事,千万不要嫌麻烦,能帮就帮,不能帮的,创造机会也要帮。”

吴隅哑然失笑,“……妈,你老实告诉我,蔺从晴是不是我失散在外的亲妹妹?”

“……”孙琴琴斜睨吴隅,两厢对峙三秒后,同时出手,孙琴琴风驰电掣抢走了荷包蛋和酱牛肉,吴隅电光火石护住了海鲜粥。

孙琴琴倨傲地瞅他,“拿来。”

吴隅说:“我错了,妈。”

孙琴琴这才重新归还了两碟荤菜,催他快吃。

吴隅却慢条斯理,犹豫片刻,打听起蔺从晴的事,“妈,你真的了解蔺从晴吗?”

“你这话真有趣,了解不了解的,程度怎么定义,对错谁来判定?你是我儿子,我至今都不清楚你究竟想要个什么样的对象,我好意思说我了解谁?”孙琴琴的含沙射影点到即止,不等吴隅抗议,紧接着气急败坏道:“那年柏小凤要离婚,蔺勇甘来找我劝和,也非说我了解她,实际上,我了解个鬼!我跟柏小凤非亲非故,她要离婚,这是我能左右的?蔺勇甘也真是,成天就知道读书写诗吃饭放屁……”

吴隅不得不打断她:“妈,妈!不论他人是非,咱家家规。”

孙琴琴哦一声,悻悻然住嘴。

吴隅说:“你后来不还是去了蔺家。”

“我不想去的!”孙琴琴说,“可是蔺勇甘把晴晴带来了!”

她戛然而止,只要提起这非亲生的蔺从晴,就不是伤春悲秋止得住的,“我说我爱莫能助,晴晴便来抱住我的腿,一个四岁小女孩,提起来软绵绵就像个娃娃,却哭着求你帮帮她,哭得我心都碎了。”

“她这一哭,在你心里哭了二十年。”吴隅想揶揄两句,话出口,却情不自禁想到音乐节上微醺、自信又快乐的蔺从晴,想到自己不过将她举高,便换来一声由衷感激,于是也能理解伤心欲绝的蔺从晴为何能叫孙琴琴惦记二十年。

孙琴琴笑着轻斥儿子,“你笑话她哭,那你见过她哭吗?”

吴隅说:“我们不熟,我怎么会见过她哭?她也不会在我这个陌生人面前哭吧。”

“她哪是不在你面前哭。”孙琴琴正色道:“她奶奶和我说,自从她妈走后,她再也没哭过,一滴眼泪都没有。”

“就连她奶奶去世,我看她难受成那样,以为她会哭,结果她还是没哭。整场丧事操办下来,利利索索,哭丧时也没掉眼泪,还被长辈训了,说她冷血。”孙琴琴义愤填膺道:“他们懂什么!这世上有人感情外露,有人感情内敛,难倒内敛的就一定是假意,外露的就一定是真心吗?”

她又叹气,“她就是倔,有时候也木。”

吴隅哑口无言。

他知道蔺从晴倔,却没想到她能在至亲奶奶去世时都咬碎银牙倔到底。

孙琴琴说:“我总觉得,柏小凤离开后,把晴晴的童年带走了,后来她奶奶走了,又把她的青春也带走了。她如今好像已经长成大人模样,但她的心,原封不动保留着孩子时的状态。”

吴隅琢磨着母亲话中深意。

若说他人保留儿时姿态,大抵是夸赞纯洁无暇,赤子之心,可孙琴琴说蔺从晴保留了孩提的心,却更像是暗示了她内心的残缺。

吴隅刚要细问,孙琴琴却抚上儿子肩头,感慨道:“我是个妈妈,晴晴抱着我哭的时候,你也才四岁,我看到她就想到你,要说她是你妹妹,也不假。”

“放心吧。”吴隅轻拍母亲的手,“她能在你心里哭上20年,早就是咱们家的一部分了。”

“嗐!”孙琴琴嗔怪地笑:“你今天怎么回事,每句话都拈酸吃醋,好像我只关心她,不关心你似的。喏,我问你,你前女友,小丽还是小红的,回头找你复合你答不答应?”

吴隅不假思索道:“不答应。”

“那小青还是小云呢?”

吴隅毅然决然道:“也不答应。”

“为什么?”孙琴琴虽心知肚明,还是忍不住问:“这么不留余地的吗?”

吴隅说:“感情有了伤痕,将来只会更计较,不是我想要的圆满。”

孙琴琴啧了一声,头疼道:“儿子,听我一句劝,没有十全十美的天作之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感情观要不得。”

“怎么没有?你和爸,大哥和大嫂,不都是天作之合?”吴隅放下筷子,皱眉道:

“不能你们珠玉在前,却要我滥竽充数吧。”

孙琴琴反驳道:“怎么就成滥竽充数了?谁告诉你破镜重圆就一定如鲠在喉了?感情又不是一缸米,坐吃山空,它也能是新能源,永续利用可再生的呀!你说你!人前跟朵水仙花似的,在爹妈面前,怎么比狗尾巴草还招人嫌?”

“妈,”吴隅问:“你现在是在关心我?”

孙琴琴说:“废话!”

吴隅摆摆手,敬谢不敏,“那你还是去关心我晴妹妹吧。” qOQd87A0zM6+UlKJeggkBljSKg5MqXSlJeNOIn110hYBn1DLOlpe5Jq0nYHntR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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