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从晴整夜在梦里驰骋追凶,鬼哭狼嚎的,早晨起床只觉头重脚轻,往镜子前一站,好家伙,里头那位虚白浮肿半晌睁不开眼皮的是谁?
蔺从晴刷牙刷了十分钟,如果不是父亲蔺勇甘来电,恐怕能站着睡一场。
她飘去餐厅冲咖啡,问蔺勇甘早餐吃什么。
蔺勇甘说医院食堂送来线面,护工喂他吃了小半碗。他又问,你今天几点过来?早点吧,还要办出院手续。
蔺从晴踟蹰片刻,没提阿六的事,只说要去趟市局,接着就去医院接他。
蔺勇甘柔软地应声好,或许想叫她在家休息,又或许在医院住得久,身心疲惫唯有儿女在眼前能换取安全感,年轻的孩子,受累便受累点。
医生查房前他们聊了点柏小凤遗嘱的进度,蔺勇甘叮嘱她抓紧时间,蔺从晴无言以对,直到结束通话,他都没想起昨天是独生女生日。
蔺从晴把自己收拾干净,骑上电瓶车去市局找小郑刑警,她本想拎个果篮,担心市局不收,便让店里鲜切了三盘当季水果,拿外卖塑料盒装好,看着像串门聊天。
轻车熟路地找到小郑刑警后,蔺从晴不敢隐瞒,把自己如何找到阿六的经过,略过柏星部分,事无巨细地说了。小郑刑警先是代表王副队发表意见,说调查取证是警察的事,叫她一个女孩子别荒山野地地乱跑,有任何线索都该先通知警方,安全第一,随后又代表自己,天花乱坠地将蔺从晴夸赞一通。
蔺从晴知道这是吃人嘴软,可她嘴更甜,差点没把小郑刑警吹到天上去。
两个人聊得挺开心时,蔺从晴见时机成熟,问明来意,“郑哥,我能见到王平安吗?”
小郑刑警当即拒绝,“当然不行,想什么呢?”
蔺从晴心知肚明,却还是摆出锲而不舍的恳切姿态,“真的完全没可能吗?”
“绝无可能!”小郑刑警毋庸置疑地反驳,又狐疑地问:“你见他干什么?”
蔺从晴真心假意掺杂着说:“我听人说……我妈死得极惨,无冤无仇,王平安怎么能这么丧心病狂?他真的是人吗?”
市里办刑事案件的警察谁没经手过几起人性沦丧鲜血淋漓的案件,也都见过受害者家属的愤懑不平与匪夷所思,倾家荡产要施害者一句道歉的也有。小郑刑警凭经验给蔺从晴诊断出个受害者家属心理创伤,好言好语安慰道:“你放心,已经移交检察院了,等那边整理好,凶手就往法院送了,这案子只会重判,一定还你们公道。”
蔺从晴失魂落魄的,讷讷问:“她真的死得很惨吗?”
“你妈妈被害的细节我是真的不能和你讲,你知道了也没好处。”小郑刑警颇耐心地劝,“实在想知道,等开庭吧,就是,”他欲言又止,“得做好心理准备。唉,看开点,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同情分已到位,蔺从晴抛出这个明知不可为的请求图的就是被拒,如此一来,她再问其他不那么棘手的问题,对方愧疚之下便容易妥协。
“郑哥,那天那个自称柏星的女孩子,还记得吗?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小郑刑警反问:“怎么,她后来又去找你麻烦了吗?”
“那倒没有。”蔺从晴面不改色地撒谎,笑起来眉眼温厚可爱,再粉饰些平头百姓的无知与忐忑,是很能扮猪吃老虎的可恶嘴脸,“就,有点担心嘛。”
本还残存点顾虑的小郑刑警左右张望后,低声提醒道:“没找你麻烦就行,你可千万离她远点。”
“为什么?”蔺从晴问:“她到底是谁?”
小郑刑警说:“这你别管,也不是你能管的。”
“哦。”蔺从晴琢磨着小郑刑警的表情,乖巧地应承,“我一定老远就躲开她,她上回打我我就害怕……她真叫柏星吗?”
小郑刑警撇嘴点头,讳莫如深。
蔺从晴明白了三四分,见好就收。她起身道别,小郑刑警陪她走去接警大厅,忽然又听蔺从晴为难地问:“郑哥,那如果她再找我,我……我怎么办?”
小郑刑警不假思索道,“报警!保护自己,别起冲突,等我们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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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局外秋光鼎盛,蔺从晴思忖着小郑刑警的话,得出点线索。
首先,柏星确实名叫柏星,但合法手续下,你想把姓名改成什么样都没问题,同名同姓更不必提。
其次,柏星身份有异,普通的狂热粉丝不值得刑警在受害者面前保密,这点知情权蔺从晴还是有的。那她究竟是谁,总不能是异世界的穿越者,被相关部门登记在册后俨然招安了?还是说现实世界里的柏星手眼通天?
抛开这些,蔺从晴心想,核心问题只有一个——柏星究竟是不是个精神分裂分不清现实与幻想的狂热粉丝?
她叹气,仍无法给出笃定答案。
正悻悻然,市局门口左侧石狮子后蓦地站出个人,低声唤住蔺从晴,“请问是……蔺小姐吗?”
蔺从晴纳闷回头,见到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乌黑秀发一丝不苟梳在脑后,瘦长脸,五官姣好,穿着白毛衣牛仔裤平底鞋,清新洁净犹如晴空万里浮云如絮,偏偏蔺从晴一眼扫过去,只对她雕刻在面上的愁容印象深刻,仿佛这人天生就不会笑。
来人踟蹰着走到蔺从晴身前,未说话先鞠躬,吓得蔺从晴螃蟹一样往侧退,路都不会走了。
“蔺小姐您好,我是王梅,我是……我是……”艳丽柔亮的乌发悬空晃荡,来人深垂脑袋,难以启齿道:“我是王平安的女儿!”
蔺从晴愣住,没想到她前脚大言不惭要见王平安,后脚杀人犯的女儿便送上门来,怎么回事,她也有一语成谶的能力了吗?
她想仔细看看王梅的模样,从中窥见点杀人如麻者的暴虐与嗜血,她想起柏小凤,想起阿六,可王梅始终躬身,像只忍辱负重的虾,蔺从晴留意到她摁在身侧的双手正簌簌颤抖。
于是她又想起,王平安杀的第一个人是他的妻子,不出意外,也是王梅的母亲。
可能久未听见蔺从晴的声音,垂头耷耳的王梅无所适从,声音紧绷,一开口,像条颤巍巍的弦,“您母亲的事,全是王平安的错,他罪孽深重死有余辜!我、我虽然和他没什么联系,但、但作为家属,还是想向您亲自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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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勇甘是病退的特级教师,也是省作协会员,近十年的抗癌斗士,手术、化疗、扩散、再手术、化疗、靶向药维系至今,残耗的躯体稍有风吹草动便得住院一阵,精神矍铄时像能再活五百年,萎靡不振时仿佛捱不过下一秒,蔺从晴围着他忙碌多年,南城肿瘤医院的陪护床和快餐盒见证了她的成长,日日月月年年,她有时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
蔺勇甘在熬,她何尝不是在熬。
结算费用后护工便离开了,蔺从晴把衣服件件折叠进行李袋,抬眼见蔺勇甘坐在病房窗下的椅子上,正聚精会神研读一本书。
“爸爸,中午的药吃了吗?”
“吃了。”
蔺从晴从床下掏出老年运动鞋,走到床边,俯身要给蔺勇甘换掉室内拖鞋,随口问:“在看什么?诗集?”
“是诗集。”蔺勇甘枯瘦蜡黄的脸露出欢喜的笑容,“我刚刚正好看到一段,读给你听好吗?”
蔺从晴抬起他一只脚,边替他换鞋边说:“好啊。”
蔺勇甘一生只做知识分子,语调平和,声音温柔,借着玻璃窗外盛大的日光,朗诵一首心怡的小诗,“偶尔,想和一个陌生人喝酒,比如同你。这样我们就能在这个陌生的人间认个亲。醉意上来,免不了要问你,我们何以爱这荒唐人世,爱这虚无之境。”
蔺从晴渐渐停下忙碌的手。
“晚风悠悠里,让我短暂地信任你,如同信任这万千纷扰里,我们如此相识,似乎我们都用尽了力气:你歌唱了清晨,我摸索着黑夜……”
诗歌里吹奏的是悠然晚风,蔺从晴脑袋里却狂风暴雨忽至,还夹杂着拳头大的冰雹,砸得她应接不暇。
她皱眉想,父亲不会在自己身上装了监控吧,喝酒、信任、谈心,这是怎么做到艺术化的一一对应的?
‘爸,”蔺从晴连天灵盖都滋滋冒出傻气来,“这……你写的?”
“嗐!”蔺勇甘嗔怪地笑她,“你没听懂吗?这怎么会是我写的?”
蔺从晴摇头,她光听懂了吴隅那部分,其他一概迷惘。
蔺勇甘看她犹如看一株不开花的铁树,叹气道:“这是女诗人写给她爱慕的男子的!你啊,你父亲是诗人,你母亲是小说家,两边精挑细选的优良基因,怎么配方出你这个……你这个……”
“兵?”蔺从晴问。
蔺勇甘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兵?”
蔺从晴说:“秀才遇到兵的兵啊!”
蔺勇甘被她说得笑起来,“你啊,倒也不至于。”
蔺从晴给他换好鞋,恰好护士将药送来,他们便可离开了。蔺勇甘从宽大笨重的椅子上站起身,薄薄的诗集不慎滑落膝头,他俯身要捡,脊梁蜿蜒得像一座嶙峋骇人的枯山,袖口露出的手腕也陡剩一截瘦骨。
蔺从晴只看一眼,装得若无其事为他捡书,问:“回家想吃什么?”
“没什么胃口。”蔺勇甘问:“你妈妈的事忙得怎么样了?”
蔺从晴说:“瞎忙。”
他们相携步出病房,偶遇隔壁房一位家属,与蔺勇甘寒暄两句互道珍重,等人走开,蔺勇甘接着说:“不管怎样,她可是你妈妈,生前没照顾你,死后为你留下这些,也是极大的照拂,我们要心存感恩,不能怨天尤人……”
这番老生常谈,蔺从晴听得耳朵起茧,赶紧打断他,问:“爸爸,当时第一个到案发现场并报警的人是你,你还记得什么吗?”
电梯外都是人,蔺勇甘自觉站到人群外,不解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不是从来不关心吗?怎么,和遗嘱有关吗?”
蔺从晴不愿提自己和柏星接触后对柏小凤之死产生的种种疑虑,便推诿道:“我今天碰见王平安女儿了。”
“王平安的女儿?”蔺勇甘站定不动,费力思忖片刻才恍然道:“她之前通过警察联系我,想跟我们道歉。”
蔺从晴惊讶道:“你没有跟我说过呀。”
“你这性格,见了人家说什么呢?等会儿又怪我多事,况且当时我住院,你忙得脚不沾地,我就直接回绝了。”
蔺从晴不言语,脑袋里盘桓着王梅那张愁云惨雾的脸。
蔺勇甘问:“她跟你道歉了是吗?”
蔺从晴点头。
“王平安的女儿是不是叫王梅?她的事我听过一点。”蔺勇甘薄薄的胸腔里叹出一口悲天悯人的气,“她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蔺从晴问:“怎么说?”
“我听说王平安是个电工,人高马大,脾气暴躁,又酗酒,回家就打老婆,打得特别凶,他老婆想离婚但离不成,就一直这么拖着过日子。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能不可怜吗?”
蔺从晴问:“为什么离不成?离不成,难不成还不会跑吗?”
蔺勇甘拿她当小孩一样看着,解释道:“两家都在当地,知根知底,她怎么跑?带着全家所有亲戚一起跑吗?男女老少,有工作的,要上学的,哪里跑得干净?那王平安又是什么人,在杀人不眨眼之前,也是当地有名的恶棍,谁惹得起?”
“那……”蔺从晴支吾。
“后来人就被打死了,听当地人说,也是用一把榔头砸碎了脑袋。”
蔺从晴问:“也?”
蔺勇甘看她一眼,又环视周遭,犹豫着压低声说:“警察说,王平安翻进你妈妈家别墅时,也带了把榔头。”
蔺从晴愕然,“榔头是凶器吗?”她想起柏星渲染过的割喉,因为不信任,下意识判断是柏星撒谎了。
可还来不及恼火,又听蔺勇甘说:“榔头只是凶器之一,我上楼时……”他骤然想起当时惨状,喉头一梗,语塞难言。
蔺从晴从没和蔺勇甘详细打探过案件细节,便也未想过虽离别二十载,蔺勇甘亲眼见柏小凤惨死是何打击,她过去武断地想蔺勇甘这番恶化住院是操劳过度,拒绝思索更深层原因,但现在看蔺勇甘模样,再掩耳盗铃也明白,人心确实都是肉长的。
至于她自己,又是什么样的呢?
蔺从晴抚摸蔺勇甘的后背,给予无声安慰后,终于下定决心,“……爸爸,如果可以的话,你能和我详细说说那天你看到的一切吗?”
蔺勇甘吃惊地看着她。
蔺从晴并不适应这样的目光,好在电梯门终于打开,人流穿梭,她小心翼翼地照顾蔺勇甘,一只胳膊挡在他瘦削的身后,体贴地为他拦出一点天地,住院大楼的轿厢总是拥挤,她被撞了几下,艰辛间蓦地想起昨晚在音乐节,吴隅也是这样绅士地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