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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举高高

在柏小凤的悼念环节前,他们三个像是驻扎在了酒水区的圆桌旁,任外界鼓乐喧天,他们自岿然不动。好在年轻人的尴尬没什么是一台手机化解不了的,柏星带头,吴隅紧跟其后,蔺从晴如蒙大赦,也滑开手机,登录了微博。

她的首页里多是些科普写手,从野外护林员、时尚编辑、健身教练、小学老师到各科医生,专业横跨三教九流,别人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蔺从晴是手机在手,坐拥天下。

这些也不过是她用来消遣时间的,关注列表中有名为“工作”的分组,那才是她入职艾奇奇体能学院后重新注册微博的初衷。

正看见篇不错的博文,柏星倏地凑近,好奇问:“看什么呢?”

她眼尖,瞧见蔺从晴屏幕上的小孩照片,惊讶极了,“谁的孩子?”

蔺从晴说:“某育儿博主家的。”

“你还关注育儿博主?”柏星转瞬醒悟,“为了工作?她们能给你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贩卖焦虑是如何在父母群体里起作用的。”蔺从晴不看柏星,手指仍在屏幕上滑动,“我需要知道我的客户群想要什么,她们会提防现实里的销售,但不会在网络上三缄其口。”

父母、孩子和教育,这是柏星不曾深入接触的,她兴味盎然,追问道:“所以你也开始效仿吗?贩卖焦虑?关于哪一方面?”

“制造父母在养育孩子上的焦虑和恐慌,随即提供可抵消焦虑的服务或商品,进行盈利。”蔺从晴答:“创造焦虑即可轻易博得关注和吸引消费,这是压力时代的商机。”

“听起来简单,可如果直接说人家孩子不好,恐怕要挨白眼。”柏星说。

“傻子才这样说。”蔺从晴扯着嘴角,像是自嘲,“我刚入行时就这么傻,机械地背话术,开口就被摸出底细,三句话直接赶客。”

旁边的吴隅从她说话起便放下手机,静静地听。

柏星正问蔺从晴具体如何做,蔺从晴举了几个幼儿课程推销典型案例,深入简出地分析其中不同与对应策略后,淡淡问:“你知道如何驱动人的消费欲望吗?”

柏星说:“愿闻其详。”

蔺从晴说:“美好体验能让人产生再来一次的冲动,即便没有体会到,你也可能会为失败体验找借口,认为自己某些方面失误,再来一次,你就能再次拥有美好体验。”

“就差一点,再来一次;可能会好,再来一次。我们销售要做的就是永远不让消费者对美好体验的欲望摔落在地。”蔺从晴靠在椅背上,侃侃谈论着自己至今最擅长的一件事,语气笃定,眼睫却低垂,神情说不上自信,在远景喧嚣近处落寞的夜幕下,叫她显出自相矛盾的孤独来,“人们一旦拥有某样东西,那东西就变成了自我的一部分,对自我的态度就会影响对这样东西的评价,大部分人最不愿意也最不擅长的就是否定自我,尤其是父母对孩子。”

柏星若有所思。

这是禀赋效应,吴隅默默不语,不想出声打扰蔺从晴。

他看着她,一心二用地想起去年总校邀请蔺从晴去给销售部讲课,两次皆被婉拒,总校方面觉得脸上无光,私下责备蔺从晴摆谱,再没给她好脸色。

吴隅当时只觉得蔺从晴确实不懂事,性格执拗不通人情,可能做公司销冠的人,即便是小公司,也不该如此。至于缘故他无意深究,这个人走他关系进公司是真,不熟也是真。

可此刻吴隅真的有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念头——为什么?

蔺从晴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少时转校前一直和蔺从晴同班,昔年顽劣,又因为男生女相,几次和人起冲突,有回实在打不过了,还是班长蔺从晴英雄救美——是了,蔺从晴从来都是班长,成绩优异、开朗大方、乐于助人,她父亲又是拿过荣誉的特级教师,从小到大,她是多少人眼中的优等生模板。

“你知道柏星系列为什么能成功吗?”他听见蔺从晴在问柏星。

柏星答,不知道。

蔺从晴说:“柏小凤本质上也是在贩卖焦虑。”

柏星挑眉。

“柏星系列刚问世时,网络文学欣欣向荣,传统出版行业也未式微,同比现实环境,房价猛增,就业率下滑,出生率敲响警钟,经济上行,人的幸福指数却在下跌,时代的焦虑应运而生。”这是他们相识以来,蔺从晴最心平气和的一次谈话,或许是职业荣誉使然,或许是热闹气氛烘托到位,或许是酒精微醺增强了倾诉欲,亦或是稍后的悼念环节正在分散她的注意力,总之,蔺从晴口若悬河,格外有耐心。

她说:“人的匮乏心理是一个社会性的产物,柏星系列最早在网络上掀起浪花,紧接着出版、再版、系列1、系列2、系列3……受尽追捧,男女都将她视若梦中女神,她的坚韧、博学、幽默、自省、温柔无一不是‘美’的人格化,现实里的人们追逐虚拟柏星,其实是逃避空虚、无助、无聊等一切负面情绪,借以抵消自己的焦虑,反正天塌下来有柏星以及如柏星这样的人顶着。”

“所以我也是时代的产物?”柏星问。

蔺从晴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真心假意胡乱掺杂着说:“时势造英雄,你要真是她,你也不亏。”

柏星开怀大笑,“得你一句英雄,真是不容易。”

“所以你是知道其中道理才不喜欢我,还是另有隐情?”她趁蔺从晴怔忪片刻,又要悄悄往空杯里倒酒,被眼明心亮的吴隅拦住了。

“再喝就醉了。”他语气平平,听不出喜怒。

柏星看他一眼,改往蔺从晴盘里送上最后一块酥肉,笑道:“我对你真是刮目相看,行行出状元,你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销售人才,你该往更高处走,艾奇奇那么个市值不到300亿的小破公司,你趁早跳槽吧。”

“……”惨遭报复的吴隅斜睨柏星,俊俏的脸蛋无比冷艳高贵,以至于简短三个字,都像含了口薄荷清凉油,袅袅能生出青烟来,“蔺从晴。”

蔺从晴只是晕,并不醉,自己名字从老板嘴里全须全尾地喊出来,霎时汗毛倒立,可轻伤不下火线,她正襟危坐立即表态,“我生是老板的人,死是老板的鬼!”

柏星手掌托脸,嫣然一笑,“换个老板还是老板。”

“我生是吴隅的人,死是……”蔺从晴脱口而出,随即回过味,明白上当了,“你有毛病?搁这儿挑拨离间?知不知道就业率低已经是重大社会问题?”她故意给柏星扣个大帽子,以冲淡幼稚玩笑带来的人际尴尬。

这个柏星,惹是生非的本事堪称一流!

蔺从晴觑一眼吴隅,见他并无不悦,勉强放心,又自我安慰,老板一身风流,这样无伤大雅的玩笑,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第二杯啤酒见底时,一场灯光秀掀翻全场,吴隅指向主舞台,终于说:“来了。”

蔺从晴回头望向草地,朦朦胧胧见人群一窝蜂涌向主舞台,“挺受欢迎的。”

柏星大步流星朝舞台去,回头催他们,“走啊!”

吴隅站起来,却没动,只低头盯着蔺从晴,像是在判断她几分醉意。蔺从晴心中嗤笑,拎起背包,手脚协调地起身,顺带四下检查可有遗漏的物件,充分证明自己身心清醒。

吴隅见状放心,先行一步。

小狗一般跟在后头的蔺从晴才刚体面两秒,下楼梯时就眼花缭乱趔趄一步,砰地撞上吴隅后背。

“……”吴隅问:“没问题?”

蔺从晴红着脸拍胸脯,“没问题!”

等他们走过去,舞台前已是挨肩迭背。台上第一个鼓点响起,饶是蔺从晴,也一下听出这是前不久热门歌曲,可惜垫脚都看不见舞台上的热闹,没一会儿更是后颈酸疼。

三首歌沸腾全场后,主唱说他们贝斯手姑娘是柏小凤的铁粉,从小看柏老师小说,听柏老师故事长大的,这次悼念会也是贝斯手姑娘想和陪伴了自己整个青春的作家好好告别。

为这场活动而来的粉丝们纷纷亮出场外分发的星光灯牌,舞台上的灯光全部转暗,贝斯手姑娘solo了一段自己写给柏小凤的曲,曲调激昂,热烈向上,绝不回头。

贝斯手姑娘弹得酣畅淋漓,最后冲夜空举拳咆哮,“我们都是星星!这一生,要么热烈!要么毁灭!”

场下粉丝齐声遍遍大喊,“我们都是星星!”

蔺从晴被山呼的口号包围了,她还听见身后一个姑娘带着哭音撕喊,“我们都是星星!我永远记得柏小凤!”

主唱压手示意大家安静后,贝斯手姑娘哑声说:“麻烦灯光老师了。”

主舞台上的大小灯刷地全部调成白光,照得黑夜亮如白昼,台下所有人关掉灯牌和手机,进入默哀时刻。

蔺从晴闭上眼,也想与大作家柏小凤告别,记忆却不受控地调出幼时画面——自己嚎啕大哭,眼前人决然而去。

妈妈!妈妈!她听见自己在喊,妈妈你回来!

可妈妈没有回来,一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千呼万唤,妈妈依然没有回来。

她也曾在梦里希冀一场成熟的,冷静的离别,但绝非如此刻,以死为代价,且万众瞩目。

一分钟稍纵即逝,在密集的鼓声和炫动的灯效里,舞台秀重新上演,生命在于怒放,感情需得热烈,所有人举起手臂摇晃、呐喊、歌唱。

吴隅问蔺从晴,“为什么他们刚刚喊都是星星?”

蔺从晴未及解释,旁边一个满头花辫的女人热情道:“帅哥,你这都不知道?那是柏星的墓志铭!要么热烈,要么毁灭!酷!”

“哎哎!”柏星哭笑不得,高声反驳道:“是预留的墓志铭!她还没死!”

“没区别啊!”花辫女人注意到柏星长相,“美女,你长得很像柏星啊。”

“铁粉啊。”柏星的笑容宛若玫瑰绽放,“咱们聊聊!”

她不由分说硬挤过去,蔺从晴避让时免不得碰到吴隅胳膊,她知他不喜,立即道歉,不料吴隅抬手往她后肩轻扶一把,提醒道:“小心点。”

蔺从晴感觉今晚一切都不对劲,为了掩饰点莫须有的东西,她不请自答,为他解释道:“星星是早些年柏小凤在采访里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说她生来就该是星星,即便曾被人践踏如尘土,也绝不自弃,后来被用来鼓励她的读者,认为每个人都可以闪亮耀眼。”

吴隅说:“我以为是因为柏星的名字,所以粉丝们自称星星。”

蔺从晴说:“她的粉丝确实自称星星。”

柏星忽地凑近他们,“说到名字,我来到这儿后才知道我为什么叫柏星。”

吴隅问:“为什么?”

柏星看一眼已经别过头去的蔺从晴,诡笑道:“因为——天晴见星。”

天晴见星四个字像催化剂,身体里的酒精沸腾进了血液,流窜四肢百骸,喧嚣作祟,离舞台越近,鼓点和节拍越用力地敲在心脏上,蔺从晴渐渐迷离,听不清柏星和吴隅在说什么,只想仰头往舞台上看,目眩神迷地想,那闪烁梦幻的一切或许也曾出现在过往。

可她身高有限,眼前只有成百上千摇晃的手。

她哂笑,自嘲,“我就不像来欣赏演出的,倒像来给别人垫脚的。”

周遭震耳欲聋,吴隅起先没听清,俯身将耳朵凑近蔺从晴,近得蔺从晴略略抬起下巴,嘴唇就能碰到他薄薄的耳廓。

蔺从晴澎湃心潮忽如春江柳岸,眼前只有吴隅鬓角打理过的发,以及晃来晃去,像是要晃进她大脑深处的那些细腻血管。

她仓皇后退,惊心动魄地与他保持距离。

吴隅不知所以,没听见声音,便回头看她。

蔺从晴已经不敢正视他的眼睛,盯着自己鞋面上的一点污渍,木然地将刚刚的抱怨重复一遍。

这下吴隅听明白了。

他盯着蔺从晴乌黑的脑袋,有过短暂犹豫,又与柏星密谋了两句。

蔺从晴三魂七魄尚未归位,又受到史无前例的惊吓——她的身体忽然被抬起来,吓得她左右各抱住一颗脑袋,才看清是吴隅和柏星。

这两位高个子分站两侧,轻而易举将她托举起来,四平八稳,鹤立鸡群。

周围人惊笑,很快有粉丝塞来一块手幅,她打开看,晕头转向看见柏小凤三个字,眼看舞台主屏幕的镜头摇臂已经转向她,粉丝冲她嚷,“打开啊!”

蔺从晴不及细想,将手幅高举过顶。

大屏幕里出现了柏小凤三个字,音乐恰至高潮,场上激昂,场下热烈。

蔺从晴热血冲头,又感清风拂面,蓦地觉得手可摘星辰也不全是伟大诗人的浪漫,她兴奋地往身下看,对上了吴隅的眼睛。

哪怕天色昏暗人潮汹涌,蔺从晴也能瞧见他眼底无奈又欣慰的一点笑意。

她心口微颤,忽而想,难怪吴隅一身情债,如此温柔乡,谁能拒绝,谁不流连?

“蔺从晴,看够了没!”柏星大叫,“累死我了!”

蔺从晴抿着嘴角暗笑。

吴隅问:“够高吗?”

“够高!”蔺从晴笑容渐渐明朗,“原来高处是这样的风光!”

她虽然喝了酒,情绪高昂,却也没有忘记底下托着她的,一个是她永远斗不过的劲敌,一个是她必须卑躬屈膝的老板。

可这又如何,她只想享受这一刻,铭记这一刻。

今天可是她的生日!

可能确有心有灵犀,支撑她右侧的吴隅说:“生日快乐。”

微微一顿,他补充道:“祝你心想事成。”

那边柏星不客气极了,直接拍蔺从晴大腿,“生日快乐!我说你还看吗?不看下来!”

蔺从晴低头与她对视。

柏星的桃花眼果然与她初见时预想的一样,含情脉脉,没有攻击性的时候,值得所有人喜爱和信任。

这就是柏星,如今幻化出一具真实存在的肉身,托着她,祝福她。

蔺从晴想,这个青春期梦魇,无论真假,不管早晚,似乎注定会在此刻出现,让卑微的自己贪一时欢愉,又无处可躲。 Q1Dj4o0OVzFUOVSg8/7YZLDnbGK8BDxqc7wdTym3ApR8+lbcALICftXCzgOn2I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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