棚屋内堆满杂物,蔺从晴倒霉,进门就踢倒一个脸盆,盆内积水哗啦冲走一个塑料口杯,又不知惊动什么活物,在蔺从晴鞋背上滑溜掠过,吓得她头皮发麻,差点咬破舌头。
没人说话,屋内只有两束手机照出的微弱光线,分别来自冲锋的柏星和稳定的吴隅。蔺从晴手忙脚乱也要找手机,柏星却在这时找到屋内唯一一扇气窗,掀开帘子,自然光落进来,猝不及防叫蔺从晴看清了木板床上被绿头苍蝇和白胖蛆虫覆盖的男性腐尸。
蔺从晴积累出的天大勇气此刻统统泄光,她落荒而逃,一口气跑出垃圾场,蹲在山道上把中午吃的农家菜吐了个干干净净。
吴隅追出来,本来还能憋住的恶心,被蔺从晴一催化,扭头也吐了。
他俩结伴,在午间清幽的山道旁,吐了个汗流浃背肝肠寸断,到最后一个递水一个送纸,双双背靠大树,肩抵肩,劫后余生地共同发起懵来。
蔺从晴想,我是谁?
吴隅也想,我在哪?
好半晌,蔺从晴才虚弱地说:“老板,您受苦了……”
吴隅双目放空,喃喃问:“她怎么呆得住的?她有防毒面具吗?她一点不觉得恶心吗?你知不知道,我刚进去时,她竟然站在床边直勾勾盯着……哕!”
蔺从晴压下耳廓,有气无力地抗议,“别说了……别说了……”
凉风吹散秽气,他俩瞥一眼泥泞滩里的呕吐物,不约而同别过脸,一个说警察应该快到了,另一个心有灵犀地回那我们快去给他们带路吧。
人生在世,活命摆中间,道义搁两边!
剩下的就交给柏星吧!
已经败阵的这两位默契十足,双双往前头更开阔的干净来路走,山林风光如画,一只蚂蚱高高跃过坚韧的草茎。许是胃吐光了,蔺从晴情不自禁掏心掏肺道:“老板,有些话,你说得对。”
吴隅看她的眼神古里古怪,不大能判断低眉顺目的蔺从晴是不是开启了营业模式,“哪句话?”
“于情于理都不该袖手旁观那句。”
吴隅还在琢磨这话如何应眼下的情景,就听蔺从晴黯然道:“如果我死后,没有人收尸,也会变成那样吗?”
身前无人照料,死后无人收尸,五脏六腑、四肢百骸,就这么烂着,生时吵闹,去时亦吵闹——成千上万的虫子相伴,咕噜、嗡嗡、窸窸、窣窣。
蔺从晴抬不起头,好像腐烂在棚屋里的并非阿六,而是自己。
“不会。”吴隅说:“你有你爸,将来也会有丈夫、孩子,你不是阿六,不会变成……那样。”
蔺从晴闷闷答:“可我不想结婚。”
吴隅问:“为什么?”
蔺从晴和自己说,还能为什么?她这样独来独往,下了班就对世间万物装聋作哑的人,和别人多说一句都嫌烦,急功近利、一毛不拔、愤世嫉俗,只会给别人找不痛快,又谈什么爱情和家庭呢?
大概率也是独自老死,横尸一隅,成为无数个阿七阿八阿九。
见她沉默,吴隅认真问:“结婚有什么不好?”
蔺从晴却把这话当玩笑,避左右而言他,敷衍道:“结婚有什么好?嗐,你们男人怎么都喜欢劝女人结婚生子,是不是真应了那句话,男人两大爱好,一是拉良家下水,二是劝妓女从良。”
“……”这话太难听,吴隅本不想计较,又忍不住计较,俊俏的脸拉成一头驴,像是下秒就要尥蹶子,“结婚算哪样?下海还是从良?”
好端端一个女孩,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蔺从晴察言观色地想,自家老板花名在外,二十好几的人,流连过的风月场所恐怕比她走过的路都多,提起结婚倒有点贤良淑德的踪迹,真是高看婚姻的人,自己怎么不结婚?夜夜笙歌,流连花丛,合适吗?
她试探地问:“那你怎么不结婚?”
吴隅说:“没遇到合适的。”
蔺从晴压根不信,“不合适”可不约等于“没玩够”?但她不想得罪老板,正琢磨着转圜气氛,柏星的电话来了,问他们去哪了,又问警察到哪了。
蔺从晴说他们这就回去,又问她是出来了吗?
柏星话中的语气听起来颇遗憾,说如果有专业设备,时间充足,她能找出更多线索,接下来的调查只能交给警察了。
蔺从晴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柏星反问:“我为什么不舒服?”
听起来像是舒服得很。
结束通话,蔺从晴和吴隅一面往回走,一面感慨,“她一定不是个正常人。”
吴隅单方面拼出了完整对话,答道:“是人就有基本的生理反应。”
轻盈跃过一处水洼的蔺从晴蓦然回头看他。
她站在一块圆石上,正午的阳光穿透云层和浓荫,把她一双疑惑的眼照得晶亮如黑曜,吴隅清楚她并不在乎自己要说什么,就像他也不会关注她所思所想与所恨。
可蔺从晴就这么看着他,好像得不到回应就能在这石上与天地相融,吴隅便没头没脑地接着说:“难不成柏小凤除了给这个人物超强的记忆力外,还加减乘除了她的五感?该敏锐时敏锐,该封闭时封闭,甚至自动产生嗅觉障碍?普通人做不到她这样,可要说书里来的,我也不相信。”
蔺从晴哑然失笑。
吴隅纳罕,“笑什么?”
蔺从晴笑道:“没想到除了教训我,你背后议论起柏星,也有这么多话。”
吴隅皱眉,刚要辩解两句,蔺从晴又从石上跃岀去,伶俐地溜了。
他们在垃圾场前见到拿一瓶矿泉水洗手的柏星,因为这洗手的举动,他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怀疑柏星拿手翻动过腐尸,便各自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柏星抬眸瞧见他们,朗声问:“怎么不过来?”
吴隅和蔺从晴相看一眼,朝她走近了些。
“条件简陋,时间仓促,两个发现。”柏星言简意赅地说:“一,阿六应该死于柏小凤遇害前一天,也就是9月30日,死因极大可能是后脑被钝器砸伤;二,桌上有一本被撕开的作业簿,上面有绘图痕迹,我描了一遍,先前有人在这上面画过图,画的应该是孪湖别墅内部布局。”
蔺从晴惊讶道:“难倒阿六真的是王平安的同伙?”
柏星说:“暂时无法确定。我们目前见不到王平安,无从得知王平安是蓄意胁迫阿六提供别墅信息,还是阿六为活命主动转移王平安目标,让他去抢劫独居的柏小凤。”
游手好闲的王平安起初的目标或许只是深山老林里捡破烂的乞丐阿六,阿六在危难中想到富裕的柏小凤,将她出卖给了杀人魔,亦或者,阿六从一开始便和王平安共同策划了入室抢劫,只不过事前起了争执,暴虐的王平安杀害阿六。王平安自知已杀了人,在别墅内才会一不做二不休,将一起入室盗窃血染成滔天罪恶。
“为什么不是他们俩共同作案,事后分赃不均杀人呢?”蔺从晴问,“尸体烂成那样,你也没仪器,怎么确定是事前杀的,还是事后杀的?”
柏星说:“不排除你说的这种可能性,验尸后警察那边会有结论。”
蔺从晴还在冥思苦想,又听柏星问自己,“你有什么发现?”
“啊……”蔺从晴搜肠刮肚,“呃……”
柏星说:“总不能进去一趟,什么都没看见吧?”
虽然只仓促瞧见一眼,阿六的腐尸已叫蔺从晴终身难忘,但她知道柏星在考自己,不肯服输道:“好像是看见了点……”
柏星好整以暇地等着下文。
“我好像看见了……”蔺从晴眉心的痣都褶进了深深的纹路里,她思前想后,不大确定道:“阿六身上好像盖着被子……”她双手横提至胸前,比划道:“盖到这儿。”
柏星笑起来,眼里满是赞誉,颔首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蔺从晴略作思忖,右拳猛击左掌,恍然大悟道:“如果阿六死于后脑被钝器击打,他至少也是匍匐在某个地方,不会端端正正平躺在床上,还盖着被子!”
她看看柏星,又看看吴隅,不解道:“那是王平安把他抱到床上,再盖好被子的吗?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不是杀人如麻吗?这样做倒显得他有些……”
“有些良知和愧疚,”吴隅替她找到合适的词,“好像他同情阿六的死似的。”
蔺从晴猛点头,又看向柏星,眼里全是十万个为什么,柏星却耸肩,笑道:“我哪知道。”
蔺从晴怀疑她有所隐瞒,正要追问,山道上警鸣由远及近。
“来了。”柏星说:“我算黑户,先下山躲着点,你们和警察交代吧。”
她走后,蔺从晴望向阿六的棚屋。
刚得知柏小凤死讯时,蔺从晴尚未从忙碌茫然的状态中抽身,紧接着便接到律师通知,先告知她是天价保险金的指定受益人,马不停蹄又为她泼冷水,要她20天内答出柏小凤留下的问题。随后,王平安被抓,父亲病情恶化入院,蔺从晴在公安局、医院、家里和公司奔波来去。
她脚不沾地,恍恍惚惚,像是深陷浓雾,狂风吹不散,日光射不进,就连自己的呐喊都穿不透。
她觉得孤独,又怕谈孤独令人耻笑。
直到此刻,阿六的尸首就在那座棚屋里烂着,犹如当头棒喝,又似拨云见日。
这都归功于柏星。
吴隅问:“在想什么?”
蔺从晴诚恳道:“你是对的。”
“……”吴隅问:“又是哪句话对了?”
“她是很好的帮手那句。”
吴隅点头,“那你知道鲶鱼效应吗?柏星或许就是那条鲶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