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山脚下仅有一家农家菜馆,墙头嵌满碎玻璃,墙下长遍野花草,黄狗撒尿,花猫嘶叫,犄角旮旯里竖一块脏木板,手写“饭店”再画两笔鸡鸭,即为指路招牌。
蔺从晴被委任先锋,杵在院门口往里瞧,见开阔内院里摆了五张大圆桌,边上砌个烟熏火燎的烧烤架,正有位光膀子的烧烤师傅在忙碌,瞄见门口犹豫的身影,师傅立即招呼她进来坐。
菜馆往前五十米就是秀山古道的南大门,吴隅和柏星共望山峦,一个盘算山路,一个思索阿六,没察觉蔺从晴已经从院门退回来,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们。
柏星先问:“怎么了?”
蔺从晴说:“……好像是家烧烤店。”
柏星立刻皱眉,但不作迟疑,反倒一马当先地往菜馆去。
吴隅走到蔺从晴身后,轻声问:“烧烤店怎么了?”
蔺从晴见柏星当真跨进院门,才压低声解释:“书里关于柏星身世的设定是,她少时父母在工厂大火里被烧死,大火烧了整夜,运出几十具焦尸,她一具具仔细认尸,才认出了父母。那之后她再也不吃红肉,更别说烧烤的食物。”
吴隅虽对柏星的穿越持怀疑态度,但她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便是个人,任何人有这样的惨痛过往,都叫人同情。
“还吃吗?”他问。
蔺从晴说:“她都进去了。”
他们两个跟进院里时,柏星已经在离烧烤架最远的桌旁镇定自若地背坐着,蔺从晴看她口是心非的举动,一时不知该不该夸她表演细腻有层次。
一位精瘦妇女从另一扇门里快步来到他们桌旁招呼,蔺从晴内心腹诽,嘴上却积德,“老板娘,你们这儿有小炒吗?”
“有!”妇女爽然地笑,“但我们烧烤卖得最好,还有城里人专门来吃的!”
“确实,闻着就香!小炒都有什么?”蔺从晴扭头看柏星,“想吃什么自己点!”
妇女利索地报上今日食材,柏星只要了两样素菜,蔺从晴又殷勤地问吴隅,“老板,你想吃什么?”
吴隅听她喊老板就头疼,有种腹背受敌的错觉,但还是点了椒盐河虾、清蒸鲈鱼和手撕鸡,谢绝了妇女极力推荐的红烧肉——前两样是瞧出了蔺从晴感兴趣,后头是照顾着柏星。
嗓门高亮的妇女接完单就走,这一桌三人各怀心事,转瞬安静。蔺从晴左右看看,没兴趣活络气氛,便起身找烧烤师傅搭讪去了。
也不知聊得什么,竟把师傅逗得前仰后合,鸡心、香肠和翅根前后往她手里塞着,跟喂小孩似的,吴隅时不时看她两眼,想起些陈年旧事。
等蔺从晴捧着盘肉沫烤茄回来孝敬老板时,柏星已经不在了。
“人呢?”蔺从晴问。
吴隅答:“说出去转转。”
蔺从晴眼珠还没转,吴隅已经警觉地问:“你又在想什么馊主意?”
怎么就先入为主地认定是馊主意呢?蔺从晴克制地略翻白眼,才说:“如果她真的照柏星人设演,这会儿应该躲哪儿顾影自怜去了。”
吴隅说:“你用词能不能考究些?”
蔺从晴重说:“这会儿应该躲哪儿舔舐创伤抚慰心灵自强不息去了,如果你……”
吴隅预料到了她的下文,冰清玉洁一张脸登时阴森可怖起来,“收起你满脑袋的蝇营狗苟!”
好心当成驴肝肺,蔺从晴坐定,给吴隅咔嚓掰开一双一次性竹筷,“老板你吃这个,真是挺香的,我记得你爱吃茄子。”
吴隅接筷子的手一顿,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阿姨说过。”蔺从晴高考失利,图生计选了不喜欢的教育方向,毕业后在托管、幼儿园和小学都呆过,但她天生不是教书育人的料,先后不是辞职就是被退,工作、生活都陷入低谷,茫然自卑,仿佛陷入孪湖深秋弥漫的雾,眼睁睁看着自己与现实生活脱节又无能为力,直到吴隅的公司向她抛来橄榄枝。
因此,她会把两三年前孙琴琴随口一句话刻入肺腑,这与吴隅如何,与他们相处如何都不相干。
“吃吧。”她乖巧地说,“如果好吃,我再去给你要一份。”
吴隅沉默着去尝热气腾腾的烤茄,入口浓香,滋味极好,再看蔺从晴期待的眼,吴隅觉得这比她口口声声喊老板更让自己为难。
好在烤茄是香的,人也短暂地温驯着,吴隅便跟着心平气和,“你刚刚和人家聊了什么?”
“东拉西扯问他知不知道孪湖上的杀人案。”蔺从晴低声道:“我怕直接打听阿六,人家起疑心反而什么都不说,毕竟都住秀山,万一有什么瓜葛岂不是打草惊蛇?”
吴隅赞同。
“但也真给我问到了。”蔺从晴愈发小声说:“阿六应该真的进过别墅,他和人吹嘘时说过别墅里全是书。”
吴隅立即想到别墅一楼的开放书房,铺天盖地的书,确能叫普通人印象深刻,要说纯属臆造,也没如此巧合的。
蔺从晴又说:“我打听清楚了,我们等会儿上山先找白云观,临近白云观有条分叉路,路窄的通往老树林,好多年前有人盗伐树木,阿六被叫去护林,才把棚屋搭在那儿。住了几年,老家房子被四个儿子瓜分,他才成了流浪汉,靠树林里的棚屋活着。”
“他们住在山脚下的也不定什么时候能见到阿六,”她补充道,“如果山上找不到,极有可能就是去乡下收废品了。”
正汇报工作呢,两伙游客前后脚高谈阔论地踏进院子,烧烤师傅兴高采烈地招呼客人入座,恰巧妇女又来给他们这一桌上菜,农院里登时热闹非凡,蔺从晴闭口不言,就见柏星回来了。
柏星坐下就说:“吃饱些,等会儿我们要爬山,吃饱了才有力气。”
蔺从晴明知故问,“难不成白云观旁老树林在山顶吗?”
柏星没想到蔺从晴并未坐以待毙,有片刻惊诧,随即失笑,“我不过出去十分钟,这就得对你刮目相看吗?”
蔺从晴耸肩,不以为然的遮掩下露出点得意洋洋的狐狸尾巴,叫她身旁的吴隅忍俊不禁,掩饰地低头吃饭。
蔺从晴把跟吴隅说的又与柏星说了遍,柏星听后直夸她聪明灵慧能举一反三,不知怎的又说她身体素质好,是块做刑侦的好料,最后干脆邀她放弃销售黄金岗,推荐她去刑侦大队发光发热造福社会。
莫名其妙的,蔺从晴觉得自己成了个三岁能背《春晓》而被爹妈盛誉天才的小孩,好在旁边吴隅及时打岔,警告柏星要点脸,别当着老板面公然挖墙脚,挖的还是人家销售岗的顶梁柱。
柏星慨叹,“也就我现在无权无势,搁我那个美丽新世界,我无论如何也要带你进警队,我们有特殊人才引进通道,个子矮小问题不大。”
蔺从晴差点叫一根虾须卡喉,没想到陷阱埋在这儿呢!
刚送了柏星一记眼刀,谁知吴隅竟刀口撒盐,“销售无身材限制。”
“……”买二送一,蔺从晴又横他一眼。
柏星笑如春山,胃口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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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饭,吴隅去结账,才知道蔺从晴已经付过钱,去车里取水时,他私下问:“多少钱?我转给你。”
“不用,”蔺从晴说:“人家给我八折,换成你,人家得打十五折。”
吴隅自诩聪明,“我穿得不贵。”
蔺从晴说:“你长得贵。”
吴隅权当夸奖,又说:“公司报销。”
蔺从晴当即来了精神,眉开眼笑如发了横财,喜滋滋道:“他们说没发票,我就要了收据!”
私事聚餐原则上不予报销,可蔺从晴直觉吴隅会帮自己,才有备无患地要了收据,如此看来,她果真料事如神。
吴隅多看她两眼,心中暗笑,高兴之余多提两瓶水,开始登山。
秀山徐升,道却逶迤,漫漫曲曲,好在登山道上路标细致,即便遇不上人,也最终叫他们顺利找着白云观前的分叉路。通往老树林的窄路湿滑泥泞,柏星走得谨慎,直到抵达一小片残存昔年盗伐痕迹的荒地,才说:“这条路林深树密,两天前便只有细雨,在我们之前,路上没有半点人或车经过的痕迹,阿六要么两三天不下山,要么没回来。”
吴隅正拿纸擦鞋侧的泥,闻言安慰道:“一直下雨,山上确实不适合住人。”
蔺从晴踮脚往昏昧的老林深处望,隐约瞧见一点蓝色的塑料棚顶,她说:“有没有人,看看就知道了。”
雨后深山空气应该湿重澄澈,可越往棚屋走,他们越能闻见密林里萦绕的恶臭,蔺从晴起先不觉有异,毕竟空地上堆满了建筑废料和生活垃圾,层层叠叠污水横流,俨然是个垃圾场,她以为臭是理所当然。
直到吴隅停步不前,拦住了她,“别过去。”
蔺从晴捂紧口鼻,看他黑沉的脸,已有了不好的联想,再看柏星凝重的神情,呼吸微滞,一颗心不受控地狂跳起来。
她惶惶不安地问:“……不会吧?”
柏星笃定道:“确实是尸臭,且腐烂严重。”
如果说刚刚的恶臭还只是生理上的攻击,这会儿,因为柏星的说明,此种针扎火燎熏得人头晕目眩的高密度恶臭已彻底升级为心理攻击,蔺从晴身体一俯,一阵干呕。
吴隅给她拧开一瓶水,蔺从晴艰难摆手,觉得就连自带的水都已经被污染,她什么都不敢碰,心中骇然。
吴隅和柏星商量,“报警吧。”
柏星说:“你们报警,警察来之前,我先进去看看。”
“你要进去?”什么恩怨都被蔺从晴抛在脑后了,她抓紧柏星胳膊,惊吓道:“你疯啦?你进去干什么?里头什么情况你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得去看看。”柏星倒是泰然,且经验老道,“等警察来,我就进不去了,他们有什么发现,更不会和我说。”
“那、那、那……”蔺从晴俨然成了个小结巴,“那也不能你去,你不是说里头有、有、有……”
柏星盯着她看,轻笑出声,“什么尸体我没见过?”
蔺从晴讷讷张嘴,攥着她胳膊的手不自觉松开,她盯紧柏星,目光从她从容的眼挪到她眉心的痣,自认识对方起,头回冒出个稀里糊涂的念头:难道她真的是柏星?
再癫狂的粉丝也不能真演出老练刑警的胆魄,你可以在别墅里玩福尔摩斯演绎游戏,但真到了尸臭弥漫的犯罪现场,真材实料,一试便知。
柏星轻拍蔺从晴茫然无措的脑袋,和吴隅要走了纸巾,便掩盖口鼻,大步走向那栋摇摇欲坠的老棚屋,在勉强称之为门的入口处谨慎观察会儿,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木门因朽烂而虚掩,成群苍蝇受惊嗡涌而出,恶臭漫天掩地,柏星皱眉,脚下却不退,等苍蝇群稍微散了,又义无反顾迈进这荒山里的孤坟。
“她……”蔺从晴目瞪口呆,震悚到难以言语。
棚屋的入口就像一张无法闭合的嘴,黑黢深邃,往里吞进个柏星,往外吐出群臭虫,蔺从晴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度秒如年。
她问吴隅,“她怎么还不出来?不会出事吧?”
吴隅驱走一只恶心的绿头红眼大苍蝇,自小养尊处优,又有些洁癖,做足心理准备才说:“我过去看看。”
蔺从晴慌忙拉住他,“我去吧!”
她才是天价保险金的受益人,柏星为了线索能进,吴隅为了道义能进,她凭什么退?
吴隅知道她胆小,别墅二楼事后都不敢进的人,真让她瞧见腐尸,余生估计都得噩梦缠绕,便还是拦住人,“你报警,再去岔路口等他们,这边交给……”
话未说完就被蔺从晴高声反驳,“要去你去!”
她脸色煞白却硬撑起脖颈,坚定道:“我不去我问心有愧!”
环境过于恶劣,吴隅不愿内耗,说了句等等,先报警说明情况,又淋湿几张纸巾,教蔺从晴捂住口鼻,才说:“一起去。”
说完这话,吴隅也视死如归,心乱如麻地率先走进棚屋。
蔺从晴反应稍慢便迟了两步,她无措地看着宛如地狱的黑暗小口先后将身边两人吞没,不安地想,如果真的存在异世界,门里门外,何去何从?
她回头望一眼来时的密林山道,只觉光阴稀碎,无路可退。
柏星进去了,吴隅进去了。
蔺从晴硬着头皮,也踏进阿六的棚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