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有理论知识还不够,皇帝这个职业,实践性很强的,绝非纸上谈兵就可以胜任。李治年纪轻轻、乳臭未干,自幼生长在宫廷,社会阅历严重不足,更没有没什么理政经验。贞观十八年,唐太宗准备御驾亲征高句丽,下诏太子于定州监国。获悉消息,大臣们纷纷反对,尉迟敬德说:“陛下亲征辽东,太子在定州,长安洛阳心腹空虚,恐有玄感之变。”褚遂良上表有言:“今太子新立,年尚幼稚,自余屏,陛下所知。”说白了,就是害怕李世民远赴辽东后,太子镇不住后方,重蹈杨玄感的覆辙。可李世民恰恰不这样想,他拒绝群臣提议,一定要李治在定州监国。
太宗临行前,李治哭得稀里哗啦,好几天都是如此。一来为父皇的安危担忧,战火纷飞,刀剑无情,父皇会不会有什么闪失?二来是舍不得父皇,李治是父皇从小带到大的,十几年来,从未离开父皇这么久,现在要独立生活了,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第三个原因,担心自己过于稚嫩,经验匮乏,治理不好大唐江山,担不起父亲兼领导交代的重任。见宝贝儿子哭成这样,李世民语重心长地说:“今留汝镇守,辅以俊贤,欲使天下识汝之风采。”为父这么干,不光想练练你。还想让天下百姓看看你的风采,为你争取民心,有这么好的锻炼机会,你哭什么呢?李世民走后,李治当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高士廉、马周、刘洎、张行成、高季辅等人辅佐太子。
监国时,李治真诚地对待老臣,尤其是高士廉,他可是舅舅的舅舅,为了表达内心的敬重,李治专门发布命令,为其设榻:
为摄太傅高俭设榻令
摄太傅申国公士廉,朝望国华,仪刑攸属。寡人忝膺监守,实资训导。比听德政,常屈同榻,庶因谘白,少祛蒙滞。但据案奉对,情所未安,已约束不许更进。太傅诲谕深至,使遵常式,辞不获免,辄复敬从,所司亦宜别以一案供太傅。
要想把国家治理好,人才更是必不可缺的资源,虽然已经有父皇留给自己的监国班底,但李治仍然感觉不够。他在李世民的许可下,效仿当年的曹操发布求贤令,从全国各州郡推荐人才,只要有德行、有才华、有文采、有学术的,都在网罗之列,地方官要仔细查访,最好能够做到野无遗贤。
监国求贤令
仰惟圣训,奉以周旋,虚想异人,共康神化,式遵曩轨。分骛翘车,企觌英灵,钦闻政道。宜颁下州郡,妙简贤良。其有理识清通,执心贞固;才高位下,德重任轻;或孝弟力田,素行高于州里;或鸿笔丽藻,美誉陈于天庭;或学术该通,博闻千载;或政事明允,才为时新。如斯之伦,并堪经务,而韬光勿用,仕进无阶,委身蓬荜,深为可叹。所在官僚,精加访采,庶使垂纶必察,操筑无遗,一善弓旌。咸宜举送。
征战期间,李世民心里清楚,远在后方的太子担心自己,与此同时,他也放心不下这个儿子。两人书信往来,父子情深。比如《两度帖》,原文如下:
两度得大内书,不见奴表,耶耶忌欲恒死,少时间忽得奴手书,报娘子患,忧惶一时顿解,欲似死而更生,今日已后,但头风发,信便即报耶耶。若少有疾患,即一一具报。今得辽东消息,录状送,忆奴欲死,不知何计使还具,耶耶,敕。
父皇没看到你的消息,连死的心都有了,等见到了,就像死而复生了一般。“忆奴欲死”,爸爸想你想得都快死啦!除了温情的话语,我们还可以从《两度帖》得知重要细节:李治小小年纪,就已患上心脑血管疾病,“但头风发”,偶尔会发作的那种,令父皇很是挂念。这个病对李治的影响太大了,特别是在三十三岁以后。
开战数月,即将入冬,前线草枯冰冻,粮草将尽,马匹损失十之七八。无奈之下,李世民下令班师。撤军途中,遭遇暴风雪,士卒多有死者。听说父皇回来了,李治从定州出发迎接,二人在路上相遇。李世民指了指身上的褐袍,对李治说:“等见到你,我才换新衣。”这件褐袍是唐太宗出发时穿的,为了履行对儿子的承诺,也为了和战士们同甘共苦,他一直舍不得更换。穿了好几个月,已经破破烂烂的,李治牢记此事,特意准备好新衣呈给父皇。
回到长安后,李世民长途跋涉,身体不好,想专心保养,“诏军国机务并委皇太子处决”,国家大事,全部交给皇太子处理。后来又有一次要巡幸灵州,按例,太子也应同往,这时少詹事张行成上疏,认为:“皇太子从幸灵州,不若使之监国,接对百寮,明习庶政。”与其让太子跟你去灵州,还不如让他实习呢,唐太宗认为有道理,称赞老张是个忠臣,给他升了官,以资鼓励。灵州归来后,李世民着了凉,疲惫不堪,又下诏除祭祀、兵马等大事,其他的都交给太子处理。
通过几次实习,李治锻炼了理政能力,认识了更多大臣,也让天下百姓更加了解大唐未来的天子。不管怎么说,有实习经历总比没有好,哪天真当上了皇帝,不至于手足无措。
那么李治地位是不是万无一失呢?恐怕也不是这样。有一次,李世民打算给李治选良家女子充实东宫,儿子长大了,身边得有女人侍奉,以后生下孩子,好为皇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碰上这等美事,一般人往往求之不得,美女,谁不想要?可李治偏偏派于志宁推辞了。对此,李世民没有强人所难:“我只是不想让出身低微的女人为李家生孩子罢了,现在既然推辞,那还是听太子的吧。”这件事情引发了唐太宗的疑虑,堂堂大国太子,连几个女人都不敢接受?这也太懦弱了吧!召来长孙无忌,说:“你劝我立雉奴,雉奴懦弱,恐怕不能守住社稷”;“吴王恪英果类我,我欲立之,何如?”改立李恪怎么样?长孙无忌坚决反对,李世民问:“因为李恪不是你的外甥吗?”答:“太子仁厚,是守成之君,再说储位至关重要,怎么能频繁更换呢?”李世民因此打消了这个念头。
改立吴王不过是李世民一时兴起,如果立李恪,违背嫡长子继承制不说,李承乾、李泰也难以善终,而且真要换太子,不会只和长孙无忌商量,应该让群臣讨论,不会只跟长孙无忌说。其实立李恪这事和另一件事情比较像,那就是立杨氏为皇后,齐王李元吉被杀后,李世民看上了他的妃子杨氏,两人眉来眼去打得火热,生了一个儿子:曹王李明。长孙皇后病逝后,李世民一度想立杨氏为皇后。
众所周知,皇后是皇帝的正妻,母仪天下,非同小可。听说唐太宗竟有此意,直言敢谏的魏征反对道:“陛下不可以辰嬴自累。”辰嬴是秦穆公的女儿,先嫁晋怀公,后嫁晋文公,名声不好;在晋文公的妻妾中排名不高,地位低下。赵盾曾言:“辰嬴贱,班在九人,其子何震之有?且为二君嬖,淫也。”魏征的意思是,杨氏为罪人之妻,又嫁过人,你何必立她呢?
魏征的一席话,李世民无言以对,他没有坚持立杨氏为皇后,甚至都没有替情人辩解,哪怕是一句。而且这番话似乎点醒了李世民,是呀,这样的女人,真的值得把皇后的凤冠双手奉上吗?在《新唐书》中,如是记载李世民的儿子:“文德皇后生承乾……阴妃生祐……韦妃生慎……杨氏生明。”人家都是皇后啊、妃啊,轮到李明的母亲,变成了“杨氏”,说明什么?说明巢王妃始终就是巢王妃,李元吉的妻子,没有获得后宫的封号,在外界看来,杨氏只是李世民的地下情人,一个转正失败的临时工。同样,在太子的问题上,点醒李世民的是长孙无忌,二人交流完,再也没有李恪什么事了。
第二年四月,李世民来到两仪殿,太子、群臣一旁侍候。“太子的性行,外界听说过吗?”李世民问。长孙无忌说:“太子虽然没有走出宫门,但天下百姓没有人不仰慕他的圣德。”李世民又说:“谚语云:‘生子如狼,犹恐如羊’,太子从小宽厚,朕希望他逐渐成长,有所改变。”说白了,唐太宗觉得李治宽容,不够果断、狠辣,和自己画风迥异。那么李治有没有如父皇所言,做出了改变呢?当然有了!比如,和父皇的才人武则天眉来眼去,互相爱慕;再比如,对兄弟、舅舅痛下杀手……这些我们以后都会说到。李治的宽厚,一开始可能是真的,因为年龄小,啥都不懂,自然流露。再往后看,都是在演戏,表面仁慈,有情有义;内心阴险,毫不留情。他是最高统治者,竞争压力大,不狠点,坐不稳一把手的交椅。
想要顺利登基,巩固自己的地位,李治必须和李世民搞好关系。为此,他精心照顾李世民,塑造一个孝子的形象。唐太宗征讨高句丽回来,到达并州,背部生痈化脓,李治二话不说,亲自用嘴为爸爸吸脓,毫无怨言。遥想八百多年前,同样身为太子的刘启给汉文帝吸脓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在邓通的建议下才勉强完成的。一对比,李治能够如此自觉,着实不错,李世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监国期间,李治每天都在东宫听政,处理完朝政,就去服侍李世民喝药,几乎寸步不离。李世民怕太子累坏了,要他回去,太子坚决不肯,撵都撵不走。李世民没有办法,就在寝殿旁安排别院,供李治住宿。等到李世民临终时,太子更是昼夜不离,有时候一天都吃不上一口饭,头发都白了好几根。李世民被李治的孝顺彻底征服了,说:“汝能孝爱如此,吾死何恨!”你能孝顺到这份儿上,我还有什么遗憾呢,可以放心走了。
生活上对父皇无微不至地关怀,尽人子之本分,其他方面也要紧跟父皇脚步。因为“气力颇不如平昔,有忧生之虑”,太宗晚年越发笃信佛教,贞观十九年,有“海归”背景的玄奘法师回国了,两人一拍即合,走得非常近。理政之余,李世民经常请法师到行宫一叙,谈谈因果报应。他还多次请求玄奘还俗,遭拒后,又大力支持译经事业。有一年,李世民特意给玄奘写了篇序文,叫《大唐三藏圣教序》,其中对玄奘毫不吝惜赞美之词:“有玄奘法师者,法门之领袖者。幼怀贞敏,早悟三空之心。”
李世民如此敬重玄奘,甚至专门写了篇文章,李治也决定附和,写了《述圣记》。这篇文章有点像应酬文字,虽然辞藻瑰丽,但主要内容是在歌颂唐太宗和玄奘,其中并没有对佛理有所阐发。为了报答母亲,进一步让父皇满意,李治派人建造大慈恩寺,供玄奘法师翻译佛经。寺庙落成,迎佛像入寺,李治身体力行,亲率百官参加仪式。出发前,唐太宗率后宫嫔妃于安福门相送,“心甚悦”,老人家心情非常好,李治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看着太子不断进步,李世民打心眼里高兴,可看到朝堂里的一批人,他的心情马上沉重了起来,他决定站好最后一班岗,使用好手中的权力,为李治营造一个安稳、友好的政治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