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山大明寺中,赵蕤亲授李白《长短经》,要他以纵横之术、王霸之道为业,游说人主,立致卿相。
李白告拜别父母家人,随赵蕤到大匡山(在四川江油北)大明寺去学剑读书。
大匡山为岷山之余脉,因形似覆筐,乡人呼为大筐山,文人以为不雅,便叫作大匡山。后宋人因避宋太祖赵匡胤之讳,改名为大康山。大明寺在昌明县北大匡山的山腰上,寺前后长满了青松翠竹,上山寺的路就隐没在山林之中。
赵蕤与寺中的长老是朋友,赵蕤师徒就借居在寺中的厢房。这是一个隐居读书的好去处,除了清晨隐隐的晨钟梵呗之声和傍晚阵阵的松涛竹韵的清响之外,整日寺中都是静悄悄的。
赵蕤向李白规定,清晨练剑,白日读书,晚上习文。赵蕤向李白说:“我今日授你《长短经》,这是我半生的心血,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我就将平生所学,尽授予你了。”说着他从包裹里取出一锦囊,从中取出几卷书来,他先打开一支卷轴,开首写着一行大字:儒门经济长短经序。
赵蕤对李白说:“太白贤契,愚师此书以孔子儒学为本,杂以道、墨、名、法、阴阳、纵横、兵家之说,广集周秦以来圣哲贤人的王霸大略,帝王之术,纵横之策,明以实例,兼以解说。虽说的是历代圣君贤相的谈王说霸之道,其实仍在于经世致用,要鉴古而知今,审时度势,因时制变,灵活运用。你先拿去读吧,有看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
李白得此书大喜,如获至宝。他日夜诵读,手不释卷,就连吃饭时也口中念念有词。大明寺西厢房中,一灯如豆,李白仍在诵读《长短经》。在跳跃的灯光中,那书中的商汤王、周文王、齐桓公、晋文公、燕昭王、傅说、姜太公、管仲、晏婴、苏秦、乐毅、鲁仲连、黄石公、张良、韩信、诸葛亮、谢安等圣君贤相、英雄豪杰,仿佛一个个从书中走了出来,与他交谈、辩论,向他述说治国之道、任人之术、用兵之略;向他讲解历代治乱得失之经验;向他传授君人南面之术,游说纵横之策。
经过一个多月的刻苦诵读,李白对《长短经》已基本掌握,重要段落还能背诵如流。一天,赵蕤将李白叫到跟前,问道:“书都读完了吧?有没有不懂的地方?”李白说:“老师在书中纵论历代盛衰治乱,为什么单单没有论及我大唐的呢?”赵蕤说:“鉴古可以知今,今与古,事虽异,道理却是一样的。这些道理一样适用于我大唐。我在《长短经》中,‘大体’诸篇,皆讲的是为人主者,知人善任,听诤纳谏之道。在‘臣行’诸篇,所讲的都是为人臣者,应冒死进谏,匡正君恶的道理。只要君明臣贤,上下同心,知错必改,去邪存正,就能够善始善终。要使我大唐国运永久,开元之治长盛不衰,这就要看尔辈将来之作为了。”李白问:“当今正逢盛世,天子又爱贤若渴,老师您满腹韬略,学究天人,皇上又曾下诏征您入朝,为什么您还是隐居山林,不愿出仕呢?”赵蕤向他解释说:“老夫本是山野之人,生性疏懒愚直,不惯官场逢迎。如今朝廷姚、宋诸公,虽与老夫同道,然而所学不同,门派有别。常言说:‘一山不栖二虎,一水不藏两蛟。’再说,君臣际遇,亦各有数。当今圣上虽说能礼贤下士,收罗隐逸,曾下诏征我入朝,但古之为帝王师者,被尊师拜相,须三征三辞,方肯入朝,岂有一召即就之理?这岂不折了我读书人的身架骨气?为师之所以辞诏不赴,固然还有其他种种原因,但这一层也是重要原因之一。”李白对赵蕤的话深为赞同,说道:“弟子亦知道古之君子立身处世的道理。君待臣以国士,则臣以国士报之。士可杀而不可辱。”赵蕤愤慨地说:“今之士则不然。如今世风日下,为了功名利禄,投机钻营者有之,金钱贿赂者有之,弄虚作假者有之,卖身求荣者也有之。他们丧失了士人应有的独立自尊的人格,连读书人起码的脸面也不顾了。尤其现今的明经科举,名为招贤,实为辱士:入帏考试,如驱群羊;点名呼号,如对囚犯;背书贴经,如同儿戏。大唐自太宗开科取士以来。多少读书人为此耗尽了毕生精力?多少才士为此损折了英雄志气?太白贤侄,你要记住:若要出仕,你就凭着你的王霸大略、帝王之术去直干明主,立谈知我,一鸣惊人。要做你就去做帝王之师、辅弼之臣。安社稷,济苍生。兴大唐如三代,致吾君于尧舜。千万莫去参加什么明经科举,给我们读书人丢尽了脸面。”赵蕤的一席话说得堂堂正正,大义凛然。他对那些丧失独立自尊人格的奔竞之徒十分不满,进行了痛斥。他要像先秦时代的西河子夏和齐国的处士颜斶一样,保持独立和自尊。出则与王侯平交,以师友的身份与他们游处。而不能像后世的一些儒士,为了做官,便不惜为权势者当走狗、做奴才。所以,他宁肯隐居岩下,啸傲林泉,友麋鹿而侣鸥鹭,也不愿丧失人格去求官。
李白对老师的话诚心悦服。他觉得赵蕤的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使他如饮甘露,醍醐灌顶,明白了许多立身处世的道理。大丈夫立天地间当如是也,行藏出处要顶天立地。吾道行,则放之四海;吾道不行,则卷而怀之,退藏于密。绝不能丧失了自我,丧失了独立的人格。这是李白跟赵蕤学习得到的最大收获,至于王霸大略和纵横之术,还在其次。
离大明寺五六里处,有处林子,密林深处,十分幽静。赵蕤和李白在这里养了奇禽数千,闲时来林中逗鸟取乐,为的是在读书习剑之余,消闲散心。再说,闲与野兽缉熙而游,与野禽安然相处,泯却机心,回归自然,也是隐士们的一种修身养性的功夫。因他们来时总是带着一些谷子或食物喂鸟,因此,那些鸟儿见了他们总是感到十分亲切。只要李白打声呼哨,那些鸟儿便群飞而下,叽叽喳喳,飞前绕后,等着喂食,一点也不怕他们。这种“人禽无猜”的境界,古人认为是德行高深的表现。按道家的说法,这就叫“养高忘机”。此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绵州太守的耳朵里。一天,绵州太守领着他的随从,坐着一顶滑竿,来到匡山的密林中,找到了赵蕤师徒。太守向赵蕤问道:“听说二位高士可使野鸟掌上就食,人禽无猜?”赵蕤答道:“是的,太守大人。这不过是山人的一种一般的修炼,大人有兴趣见识见识吗?”太守说:“本官正是为此而来。”赵蕤揖道:“大人请坐,请不要近前!”赵蕤陪太守坐在石凳上:“大人请稍等。”他向李白点了点头。
只听李白吹了一声口哨,群鸟便从天而降。见了李白如见老友,纷纷近前求食。果然有一只鸟儿落在了李白掌上,婉啼求食。李白喂它一些稻谷,它高兴地在李白面前飞鸣不已。
太守在一旁看呆了,不禁站起,也要走上前去一试,那群鸟一见生人,便轰的一声都飞走了。太守遗憾地摇头不已,他问身旁的赵蕤:“怎么我一去,鸟儿都飞了?”赵蕤笑道:“那鸟儿是最见不得机心的。老大人身为一方父母,日理万机,那鸟儿如何不惊?”
那太守也不知赵蕤话中有话,只当是称赞他的,高兴得不得了,连连夸他师徒二人道行高深:“二位高士真不愧是逸士高人,养高忘机,道行高深,本官佩服。近日朝廷有诏书,要各地寻贤访逸,参加有道科的选举,本府要以本州郡的名义,举荐二位参加,不知二位高士意下如何?”赵蕤婉谢道:“感谢大人识拔之意,只是我师徒的功德未成,道行尚浅,恐怕要辜负大人的一片美意了。”
太守沉吟了片刻,说:“那么,二位暂且先到敝府住上几日,以便随时请教如何?”赵蕤本不愿与这些官府之人打交道,便推辞说:“山野之人,生性不惯拘束,还请大人见谅!”
太守面呈不悦之色,但隐忍不发:“既然二位不肯低就,老夫也就不勉为其难了。就此告辞。”赵蕤一揖:“大人好走,恕不远送。”太守拂袖转身,坐上滑竿又一颤一颤地离去了。
转眼间,第二年的春天到了,山间桃红柳绿,流水淙淙,到处是鸟语花香,春光明媚。李白读书读倦了,春困阵阵袭来,使他昏昏欲睡。他伸了伸懒腰,走出室外,明媚的春色,使他精神一振。何不趁此大好春色,出外一游?恰好师父有事外出,一两日回不来,他想起戴天山的道士雍尊师,李白曾经跟他学过剑,如今已有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了,不如趁此机会前去看望他一回。
是日天晴气朗,一大清早,李白就带着家犬阿黄,上了山路。戴天山在大匡山北面,比大匡山还要高。李白翻过大匡山,向戴天山攀去。山半腰是一片桃林,正是桃花盛开季节,灼灼桃花,如一片红云,映在山际。一条清清的山溪,穿过桃林,溪水中漂着桃花的落英,顺水漂流而去。阿黄兴奋地跑前跑后,跑跑停停,等待着主人。穿过桃林,便是一片松林。走进松林,里面一片幽暗,阳光透过松枝,洒向地面。阿黄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一阵狂吠,向前追去,几只黑影在远处掠过,原来是几只野鹿,阿黄没有追上,便又跑了回来。穿过松林,李白觉得眼前一亮,前面陡峭的山峰上,一条瀑布,腾空而下,水打在石头上,溅起一片水花。经日光一照,隐隐现出一条七彩虹。李白走近瀑布潭边,掬起一汪清泉,喝了几口,啊,真是清凉可口。李白在潭边一丛翠竹旁的石头上休息了片刻,带着阿黄又上路了。
过了中午时分,李白才攀上了戴天山,来到了一座道观前。道观不大,只有几间房屋、一个小院。李白上前敲门,却无人前来开门。仔细一瞧,却发现道观的门已上了锁。李白像一个漏了气的皮球,颓坐在门槛上。雍尊师到底到哪里去了呢?李白倚在观旁的一株老松树上,一筹莫展。他本想去找,但也无处去找。他又想坐在这里等着主人归来,可是过了两三个时辰还不见有人影。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他猜想雍尊师可能是出远门了,再等也是白搭。于是起身准备下山。他走了几步,又返身回来,心想,好不容易来一趟,总该有个留言吧?可是手里又没有带笔墨,他在周围地上到处寻找,碰巧找到了一块石墨。他想了片刻,于是就在道观门上写下了一首诗:
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野竹分青霭,飞泉挂碧峰。无人知所去,愁倚两三松。
写完之后,他仔细地看了一遍,又在后边加上“寻戴天山道士不遇”。于是便带着阿黄,踏着斜阳,下山去了。
李白随赵蕤在匡山读书学剑一年有余。赵蕤将他平生所学和浑身武艺,悉授予李白。一日,赵蕤对李白说:“太白贤契,愚师已将生平所学,尽授予你了。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字的书你已读得不少了,现在你所需要读的是无字的书。青莲乡和大匡山,对于你来说也确实太小了。你需要走出青莲乡,走出昌明,将来还要走出巴蜀,到广阔的神州大地去飞,去闯!”李白说:“师父,您的话,弟子牢记在心。不过弟子还想追随师父……”赵蕤摇了摇头,说:“你已经十八岁了,就像该出窝的雏鹏,该是你独自放飞的时候了!如同学步和走路,愚师也只是扶你走几步,给你指指方向,脚下的路还得你自己去走。况且愚师也还有些未了之事,需要去处理。”李白点了点头,说:“弟子明白了。”
李白背着师父的行李下山。来到山脚下的大道旁,赵蕤对李白说:“贤侄,就送到这里吧。俗话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说着,他解下腰间的宝剑,递向李白,说,“这是我师父临终送给我的,我现在把它送给你。记住,做人就要像这把宝剑一样,宁可寸寸折,莫做绕指柔!”李白含泪跪在地上,接过宝剑,哽咽着说:“师父放心,弟子谨遵师命!”赵蕤接过行李,背在自己肩上,拱手说:“咱们后会有期!”转身向大道走去。李白泪眼婆娑,站在高坡上向师父频频挥手,高声喊道:“师父,要多加保重!”目送着赵蕤的身影消失在远方山道的拐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