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这是我知道的第一首东坡的诗。我在三毛的书里读到这些句子,学到了“雪泥鸿爪”这个成语。少女时期的我对“偶然”尤其着迷,我想到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多么洒脱浪漫!三毛浪迹撒哈拉沙漠,风沙一刮,足印化为无形,可不就是“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鸿飞那复计东西”?
后来晓得,诗人名叫苏东坡,是林语堂形容的无可救药的乐天派。我读《红楼梦》时,上小学六年级,不耐烦黛玉的哭哭啼啼,也嫌宝钗现实、凤姐势利、宝玉懦弱,不明白为什么内容这样乱七八糟的书居然算名著。还好有苏东坡的故事,可爱一点儿,诗词也优美。我在笔记本上抄《红楼梦》里的诗词,也抄苏东坡的。没话说,高下立现——可能是我的偏见吧。
然后,我专门在书展找苏东坡的书来读,发现三毛的书没有写出东坡这首诗的全部内容。这首诗是《和子由渑池怀旧》。子由就是东坡的弟弟苏辙。诗的后四句是: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原来是个挺悲伤狼狈的结局啊。人像鸿雁居无定所,留下的印记也不长久。寻思鸿雁的飞处,没有方向。他们兄弟俩以前认识的僧人奉闲和尚已经死了,之前住过的地方墙壁毁坏,题写过的诗句也看不到了。东坡问弟弟: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当年进京赶考,马死了,我们只好骑着跛脚的驴蹒跚前进,天地间,只听见驴子的嘶鸣?
这哪里是“无可救药的乐天派”呢?林语堂到底有没有搞懂苏东坡啊?
不管林语堂有没有搞懂苏东坡,我们试着搞懂吧。本篇先讲东坡的四种思维方式之一:偶然和必然。
前面讲的《破琴诗》已经有“偶然”的命题——“度数形名本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偶见一张闲故纸,便疑身是永禅师”,《和子由渑池怀旧》早于《破琴诗》三十年。初次和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弟弟因为工作而分离,写诗应和弟弟对往事故人的追忆,未来充满不确定性,仿佛一切都依赖“偶然”。
“偶然”,随机而不可掌握,对初涉政坛的青年或许就是“必然”。会被指派到哪里工作?会遇到怎样的上司?必然是偶然的。
中年人的职场,还愿意听命“偶然”吗?
被贬谪到黄州那年,东坡四十四岁。《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写道: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那只看似潇洒,一飞不知去向的鸿雁,如今是“孤鸿”了。他离群索居,成了“幽人”。《周易·履卦》“九二爻辞”说:“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周易·归妹卦》“九二爻辞”说:“眇能视,利幽人之贞。”《东坡易传》对“幽人”的解释是才全德厚却失位之人。东坡自比幽人和孤鸿,不肯随意停留在枝头,宁愿不为人知地瑟缩在沙洲。
人世间难道没有“必然”的规律吗?没有“必然”而失序,我们怎样安身立命?北宋哲宗元祐四年(1089),离杭十五年后再次回到杭州任职的东坡,与故旧莫君陈会饮于西湖,作《与莫同年雨中饮湖上》:
到处相逢是偶然,梦中相对各华颠。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
还是“偶然”,还是西湖雨珠弹跳,岁月留在两人的苍苍白发上,相见如梦,就像那首老歌唱的:“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犹如在梦中。”
由“飞鸿”到“孤鸿”,其实状态没有多大改变。东坡拿鸿雁自比,内心设想的是像依季节迁移的候鸟,有自然的定律和逻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雪泥上不留鸿爪,然而有“信”。秋风起,北雁南飞,偏偏你是没跟上团体队伍的那一只。年轻时享受孤独,自命卓尔不凡,“信”在自己的控制中。结果惊讶地发现,你自以为的“来去无牵挂”,是没人把你放在眼里,反而是你牵挂着别人。《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里的“照无眠,不应有恨”,人生潇洒走一回,不留遗憾;没想到“有恨”是人生的底色,自己的“有恨”还想有人“省”,怜惜你的“有恨”,和你的“恨”共振,真的未免Too young too simple(太年轻,太天真)。
北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五月,东坡在金陵(江苏南京)写了《次韵法芝举旧诗》,这是他临终前两个月的作品,也是他对自己如“鸿”的了结:
春来何处不归鸿,非复羸牛踏旧踪。但愿老师真似月,谁家瓮里不相逢。
我们先把这首诗搁着,到本区块最后一篇再细谈。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东坡这“飞鸿”“孤鸿”成了“归鸿”。
看样子,“偶然”和“必然”都是难以掌控的,自己处于被动的状态。东坡不会甘于如此,他想到另一种对立辩证的思考方式,那就是《赤壁赋》说的“变”与“不变”。
东坡自比鸿雁,李白自比大鹏,杜甫自比凤凰和沙鸥。你呢?你觉得自己像哪一种鸟或是其他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