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在写给友人的书信最后,经常用“倍万自爱”或类似文字做结语,比如:给王迥——“伏冀倍万自爱”;给释法言——“惟万万自爱”;给王箴——“余惟万万保爱”。
在台北故宫博物院,我们还能看到他的笔迹——《致梦得秘校尺牍》(又名《渡海帖》),这是东坡写给赵梦得的告别信,信里写道:
轼将渡海,宿澄迈。承令子见访,知从者未归,又云“恐已到桂府”。若果尔,庶几得于海康相遇;不尔,则未知后会之期也。区区无他祷,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匆匆留此纸令子处,更不重封。不罪!不罪!轼顿首。梦得秘校阁下。六月十三日。
北宋哲宗元符三年(1100),东坡结束了在海南儋州的贬谪生活,奉诏命迁徙到廉州(广西合浦)。那天六月十三日,他住在澄迈(海南澄迈),准备渡海北归。赵梦得的儿子来拜访他,他才晓得赵梦得还没回来。不能当面向一直关照他的友人致谢,东坡心中怏怏,期待能在两人的旅途交会点相遇,否则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东坡说:我没有别的祝祷,只希望您晚年千万保重自己!
“晚景宜倍万自爱”,东坡说与友人;“倍万自爱”,反向来说,是“爱自万倍”,提醒自己,风烛残年,除了万倍地好好照顾自己、爱护自己,还渴求些什么呢?
有句话说:“千金难买早知道。”早知道早好。我们当然不必等到人生的倒数阶段才来爱自己。“爱自己”应该是人生自始至终的信念和原则,唯有我们好好爱自己,懂得爱的态度和方法,才能推己及人,爱他人、爱万物、爱世界。
相对的,也唯有我们懂得什么是爱自己最好的形式,才能和他人沟通,表达“我希望你这样爱我”。
“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孔子可能被当时拥护他的门人弟子崇拜如天才吧,他老人家并不沾沾自喜,而是告诉他们,自己是如何做到的:我不是天生就知道世间许多事情的道理,我是喜爱向古人学习,勤勤恳恳寻求得来的。
“求之”的途径,主要是读书。读什么书呢?我想可以选与自己性情接近的作者的书来读。
我选的,就是苏东坡。
我研究苏东坡、开设苏东坡文学和艺术的课,发现他的观点和行为契合现当代。我想,其中有两种可能:一是他的超前和普世;一是我们受他的影响,潜移默化,日用而不自知。直到千年以后,我们还说:“要储蓄,以备‘不时之需’。”遇到棘手的案子,得查个“水落石出”。“不时之需”“水落石出”,都出自东坡的《后赤壁赋》。比如谈到竞争,我们勉励彼此“胜固欣然,败亦可喜”,这是出于东坡的《观棋》诗。东坡不仅为现代汉语贡献了很多个成语,而且其词汇和语句内在的逻辑和价值观也对后世影响深远。
那么,“倍万自爱”的苏东坡,他的“自爱”逻辑与价值观是什么呢?他是信口说说,还是躬行贯彻?我们如何学习?怎样觉察我们被他渗透的情形呢?你现在读着的这本小书,便是我尝试做出的解答。
本书分成四个区块:自我存在、自我安顿、自我管理、乐活自我。
“自我存在”区块,我将带领大家从东坡的前世传说和梦境异事认识东坡的生命本质。
“自我安顿”区块,我们一起学习东坡对人情世态的体悟。
“自我管理”区块,我将从心理学、管理学、认知科学等角度分析东坡的欲念和逆商。
“乐活自我”区块,我们一起来看东坡如何营造生活乐趣。
需要说明的是,本书无意自命为指导读者们“爱自己”的标杆。东坡绝非超世神佛,也不算道德圣贤,他是真真切切努力活过一生的人。他的一生,从出生到去世的具体的年月日,清清楚楚;他赢得的掌声、吃过的苦头、怎样当官、为什么坐牢,也都记载得明明白白。很难说他符合世俗对“成功”的定义,甚至从他晚年一再被贬谪,被贬谪之地一次比一次荒远的境遇来看,他政坛失势,潦倒不堪,即使他好好爱自己,可能在有些人看来,他也不构成典范,遑论学习。
所以,本书的定位,是以东坡为实例,陪伴读者自我认知和成长,不熬“鸡汤”,更不说教。我选择比较特殊和有意思的东坡故事和作品,和读者分享“东坡是这样做、这样想的”。还是孔子说得好:“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读者自可判断是否要模仿东坡的言行。我也不强做解人,把自由自在的东坡说成高高在上的大师;我的陈述,只是表达我是这样理解东坡的,读者当然也自可赞许或反对。
还有,本书呈现的东坡故事不一定全部为史实。我采纳一些笔记丛谈,尽量挑不过于离谱的内容。这些故事聊备一说,代表某一作者或某个时代所相信的东坡形象,或者为增添趣味性而敷衍夸张,那是为达到塑造东坡这个超级IP(IP,意为“知识产权”,是英文intellectual property的缩写)的效果。假如我能加以考察,会在文中说明真相。
本书在每个区块之前做一短文小引,提出话题和脉络。每篇文章设计“思考练习”,请你想一想,经由知道“我是这样想的”来认识你自己。你的想法很有可能会游移或改变,所以我鼓励你写下来,读着你的答案,和真正的自己坦诚相见。每个区块最后,有三点我的小结语,我称为“有此衣说”,就是“衣若芬这样说”,不是标准答案。我希望你也可以写下你的“有此×说”。
这本书可以作为你的人生笔记,长期保存,时时回顾,也可以和你的亲友分享,爱己爱人。
衣若芬书于新加坡
2020年5月2日初稿,
6月8日修改,7月12日再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