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哈佛大学大二的春季学期就开始了。波士顿冬日典型的阴沉天气过去了,晴朗的天空满怀希望,鸟儿和虫儿似乎也活跃了。积雪开始融化,弄得地面湿漉漉的,哈佛大学的小院成了烂泥塘。我搬进了高年级宿舍卡瑞尔楼,楼院熙熙攘攘,学生们蜂拥而出,有的扔飞盘,有的玩魁地奇。我以前都不知道还真有这个东西。
我在哈佛大学和麻省理工学院选了6门课,忙得不亦乐乎,课业都堆到脖子了。我觉得自己需要《哈利·波特与阿兹卡班的囚徒》里赫敏的时间转换器。6门课里有4门是本科生和研究生混上的,那肯定需要一个渐入佳境的过程。神奇的是,课程一切顺利,我就不去追问是怎么回事了。
时间回到1月,我当时收到了一封发给全校学生的电子邮件,大家可以申请免费去以色列。在妈妈的教育下,我建立了一种条件反射,每次听到或者看到“免费”这个字眼都会打起精神,于是我自然关注了邮件。3月份,我就到了以色列的内盖夫沙漠(Negev Desert),体验了漂浮在死海上的感觉。那时我意识到,自己可以拿哈佛大学的资金,完成旅行。我发誓大四要出国游学。
就近期而言,我的关注点是5月份去追逐风暴。我一直梦想着到野外做这件事,直到那时为止,我从来没有随性跑到俄克拉何马州“外郊”。现在我再无牵绊了——我有空闲时间,还有合法驾照——但我知道问题是缺钱。
我在初版特殊分支申请书的脚注里加入了“风暴追逐”这一项,是4学分的中尺度气象学研讨课的一部分。这就是说,严格来说,风暴追逐是货真价实的1学分。于是,我就可以找可口可乐公司——我获得了其颁发的校外奖学金——报销了,因为这项活动确实是算学分的。
是有点出格,但话又说回来,我在哈佛大学干的事基本都是不走寻常路。
问题只有一个。可口可乐公司每年总共给我5000美元。尽管他们对我以“追逐风暴”为申请事项没意见,但公司规定支票要开给机构,不能开给个人。这意味着收到钱的会是哈佛大学,我必须说服学校把钱转给我。之前从没有人做过类似的事,但我觉得值得一试。我给格里芬奖助学金办公室发了一封邮件,想要咨询能不能通融一下。
令我惊讶的是,哈佛大学校方似乎对我要做的事感到非常兴奋。他们知道野外经验的价值与课堂教学一样重要。我联系上了奖助学金副主任埃米·斯塔菲尔。我们线下见了一面,讨论了我提出的计划。她很快就开票了。
钱到手后,我立即着手规划西行路线。父母坚决要求我找一个人同行,但我们“系”就我一个人,实在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我在哈佛大学2019级的脸书主页上面发了个广告,说可以免费带任何愿意冒险的人出发。有一个家住马萨诸塞州中部的数学系卷毛学生回复了。
他名叫阿隆。他读统计学专业,宿舍在卡波特楼,离我的宿舍就隔着一个四方院,而且他也是马萨诸塞人。相互发了几封简短的电子邮件后,我们约了个午饭。他看上去是个好脾气、随和热情的人。我尽力向他说明了行程。
“开车要很久,等待要很久,无所事事也要很久,还会有一些真正的紧张时刻。”我解释道。他点了点头。“我们一天要在车里待8个小时以上。”我必须确保他知道自己要干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
“我从没去过那边,”他笑着说,“挺新鲜的。”
我把笔记本屏幕转过去给他看,演示了雷达回波图,会产生龙卷风的雷暴截面示意图,还有得克萨斯州、俄克拉何马州、堪萨斯州的地图。我解说每张图的意义时,他只是默默地点头。我比画的样子就像一个木偶,仿佛由一个咖啡因摄入过量的匠人在操纵。他承诺会来一周时间,然后就要坐飞机去洛杉矶参加暑期实习了。
* * *
“天地开阔”,迪克西小鸡乐队(Dixie Chicks)的歌声从父母借给我的2014年款本田山脊线皮卡的扬声器中传了出来。我那台2007年款绿色iPod Shuffle音乐播放器放在杯架上,通过一根打结的辅助信号端子音频线与车载扬声器相连。我的风暴追逐歌单里只有我最爱的42首歌,这就意味着每隔3小时歌曲就会循环一次。我不在意,哪怕在从波士顿开去俄克拉何马城的3天车程中,我把同一批歌反复听了9遍。“足够去犯大错。” [1]
现在是2017年5月16日,是时候出发了。5月是龙卷风旺季,这个月里全美平均会有276场龙卷风。其中绝大部分发生在大平原和美国中部地区,冬寒渐衰,暑气日长,不难料到,两者会在这个时节来一次交锋。今年我占到了目睹这一切的前排座位。
第一次驶上堪萨斯收费高速公路后,我看到了前所未见的空旷景象。没错,我在美国东北和新英格兰上过一些没有商场、没有连锁快餐店和没有超市的路段,但这一次是 真的 什么都没有。
没有建筑,没有山丘,没有河溪,我看到的树用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5英里(约合8千米)外有一辆拖拉机的侧影,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乐平和,不停运转的大脑也开始减速。15年来,我幻想有朝一日来到龙卷风之乡,现在,我来了。我感觉护道上随时会有桃乐丝和托托 在等着跟我打招呼。 终于到家了 ,我心里想。
* * *
月初有些平淡,龙卷风不多。5月11日和12日前后大气躁动起来,有过一阵短暂的风暴迹象,但大部分风暴都是打了个招呼就走。阿隆到俄克拉何马城就在这段时间。我们无事可做,就在附近开车转悠,打发时间。
我们住在俄克拉何马城南郊的穆尔(Moore)。1999年5月3日的F5级龙卷风将大半个穆尔夷为平地。1英里(约合1.6千米)宽,时速300英里(约合482.8千米)的旋风扫荡了多个街区,楼房沦为瓦砾,共有36人丧生。那是美国国家气象局首次发布龙卷风紧急预警。为了用更严厉的措辞表达事态生死攸关,气象学家绞尽脑汁。
穆尔的龙卷风简史从这里才刚刚开始。2003年5月8日,一场F3级龙卷风再次席卷市区,吹倒了一部分不久前才重建的住宅。2013年5月20日,又有一场高级别龙卷风——全美国10年来的最后一场EF5级龙卷风——夺走了24名穆尔市民的生命。为此,有关当局又发布了一份严峻的龙卷风紧急预警,让人不禁想起14年前那个宿命般的下午。
我刚刚进城就明白,西南119号街拉昆塔连锁酒店前台助理戴利娅,华夫屋餐厅服务员马克,北大街理发店员工埃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龙卷风故事。我感觉自己正站在一处庄严的战场。居民们仿佛知道如何在5月份屏住呼吸。
有一次,阿隆提议到别处消磨几个小时,看场电影。他沿着公路开了1英里(约合1.6千米),和我一块进了华伦影院。2013年龙卷风期间,这里曾用作分诊设施。风暴留下的痕迹被新房和蓬乱植被取代,但“伤痕”从未真正消失。
* * *
5月15日,阿隆和我在得克萨斯州“锅柄”地带 追逐雹暴。我之前只见过一次25美分硬币 大小的冰雹。现在高尔夫球大小的冰雹从天而降,像淋浴似的,落在一处土路交叉口,周围是大片的空地。当然,这造成了几处代表胜利的瘀伤,但至少我戴了头盔。
第二天的起点是盖蒙(Guymon),俄克拉何马州“锅柄”地带 的一座农业小镇。我知道这会是我们真正“追逐”的开始(我后来发现,在那个几乎破纪录的平淡龙卷风季中,这也是唯一一次高水平的追逐)。我一边和阿隆大吃酒店提供的内陆式早餐里不新鲜的蓝莓玛芬松饼,一边审视清晨的气象数据。 今天估计得有点磕磕碰碰了 ,我想。
到了午餐时间,阿隆和我来到了俄克拉何马州西界,那里已经画了一个红色的预警标靶,表示中午会有严峻天气。当局实施了罕见的PDS(particularly dangerous situation,意思是“特别危险的状况”)龙卷风监测。太阳出来了,但景象很快就会变得灰暗。
风暴兴起于下午2点左右。3个尺寸小但力量大的“单体”在活跃的大气环境下引爆了像蘑菇云一样的强烈积雨云。它们以每小时30英里(约合48.3千米)的速度朝西南方向移动。半小时后,龙卷风警报响了。我聚精会神地驱车前往非建制城镇阿伦里德,小镇由3条半废弃的街道和1座公墓组成。我们在那里等着西南侧的风暴席卷而来。
阳光散去,先是蒙蒙细雨,继而是瓢泼大雨,后来雨里还夹杂着弹珠大小的冰雹。多普勒雷达显示风暴即将穿过我们,但真正穿过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龙卷风还没来。我决定再次转移到风暴正前方,要与它正面交锋。
这时,我意识到自己犯了新手的错误:我其实被风暴抛在了后面。风暴一旦擦身而过,再想赶到它前头就几乎不可能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慌乱而徒劳,只能在堵车中看着云层退去。
到了下午5点,我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接受了自己的无能。风暴在阿伦里德与我们擦肩而过,后来在区区12英里(约合19.3千米)外形成了龙卷风,而我错过了它。但直觉告诉我,那一天还没完。结果我是正确的。
一场新的风暴正在俄克拉何马西南部形成,如果我们立即动身的话,还能赶得上。我们在40号州际公路上向东狂奔,1小时后抵达了塞尔(Sayre),这是俄克拉何马西部城市埃尔克城(Elk City)西侧近郊的一个乡村社区。
我们的车6点刚过时下了高速,转头向南,驶上了山峦起伏的俄克拉何马283号州道。正下着大雨,但雷达数据表示雨快停了,而我只要再过片刻,就会与人生中经历过的最强雷暴狭路相逢。
“上帝啊!”我冷不丁对阿隆来了一句。他似乎同样大受震撼。仿佛接到导演指示一般,雨幕拉起,显露出位于我们西南侧的一座螺旋黑云巨塔,它正在缓缓转动。一个形似大钟的低气压带从塔底探出头来,雨水和冰雹笼罩在它周围,让我们看不清晰。两条“手臂”——两条汇入风暴的气流通道,像螺丝刀一样拧进了5000英尺(合1524米)高的巨塔——彼此缠绕,恍如一条水汽蒸腾的螺旋楼梯,直冲同温层。我们正在目睹超级单体。它看上去凶巴巴的。
一个小时内,这个单体就会在我们东侧的埃尔克城降下致命的EF2级龙卷风。旋涡裹在雨水中,但这并没有阻止我们凑近一睹真容。这意味着,我们要驶入风暴的中心。
“阿隆,你现在该藏到座位底下,抓紧我给你准备的安全装置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晚上7点,我们正在接近风暴的核心。我做好准备了,但阿隆以为我在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过了一会儿又说,声音更加坚定。大自然正在愤怒地嘶鸣,似乎想要闯进卡车。“我们马上就要挨雹子了。”
我已经在副驾驶座位底下放了硬质安全帽、护目镜和劳保手套,为的就是这种情况。发现这些装备后,阿隆看样子吓了一跳。
他突然焦躁起来,问我道:“这雹子有多大?是5美分硬币那么大,还是25美分硬币那么大?”
“都不是,”我坏笑着说,“垒球那么大。我们的挡风玻璃是保不住了。”
我是对的。而且,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
[1] 本段开头和结尾引号里的两句话都出自美国女子乐队“迪克西小鸡”的歌曲《天地开阔》( Wide Open Space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