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破仑的剑达不到的地方,我的笔办得到”
——巴尔扎克
我在《战争与和平》的介绍文开头说过,伟大的小说家以他们的作品充实了全世界的精神宝藏,我认为其中最伟大的要数巴尔扎克了。他是天才。有些作家靠一两本书而得享美誉,有时候是因为他们写的大量作品只有一些片段具有恒久的价值;有时候则是因为他们那衍生自一种特殊的经验或独特的性情得来的灵感只够产生为数不多的作品。他们一次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如果再写,只是重复以前的内容。多产是作家的长处,而巴尔扎克的多产能力更是惊人。他那个时代的整个人生都是他描写的范畴,领域广及他们国家的疆界。他拥有十分广博的知识,但某些方向特别精确,他熟知社会的中产阶级,包括医生、律师、职员、记者、店主、乡村牧师,远胜过他对上流社会、城市工人或土地耕种者的认识。他跟所有小说家一样,描写坏人比好人成功。他的观察精确又翔实。他的创作量十分惊人,他所塑造的书中角色列出来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但我想他不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他的个性不怎么复杂,没有让人不解的矛盾,没有错综难懂的微妙处。事实上,他相当平淡无奇。我甚至不敢断言他的头脑是不是非常精明;他的想法都很平凡、很肤浅。但他具有非凡的创造能力。他像一股大自然的力量,例如一条喧嚣的河流,漫出河岸,席卷前面的一切,或者像一阵飓风,呼啸而过,穿过宁静的乡村或人口稠密的城市街道。
身为社会的描绘者,他特殊的天赋不只是揣摩人跟人彼此之间的关系(除了单纯写冒险故事的作家,一切小说家都这么做),也特别设想他们跟自己生活的世界之间的关系如何。大多数小说家找出一组人物,有时候只有两三个,把他们当作生活在玻璃橱窗内一般来描写。这样往往会产生密集的效果,但不幸也是人工化的效果。
人不但活在自己的人生中,也活在别人的人生中:他们在自己的生活里扮演主角,但在别人的生活里偶尔很重要,也可能只是跑龙套而已。你到理发师那里去理发,对你不代表什么,但很可能是理发师生命中的一个转折点。巴尔扎克明白个中的一切含义,他能对人生的多面性、局促不安、互相矛盾,以及造成重大后果的起因给予鲜明、生动的描写。
我想他是第一个注意到经济在每个人生活中的重要性的小说家。他觉得只说“钱是万恶之源”还不够,他认为对金钱的渴望、对金钱的欲求是人类行动的主要动机。他的小说人物一个一个都执着于金钱,钱愈多愈好。他们一心想活得光彩体面,拥有华屋、骏马和美妇。只要成功了,一切追求所欲的方法都不算错。那样的目标很庸俗,但我想在我们这个时代跟他那时候一样普遍。
你若在巴尔扎克三十出头已经成功的时候认识他,你会见到这样一个男人:个子小小的,已经发福,肩膀宽阔,胸脯厚实,所以乍看不会觉得矮小;脖子像野牛,白白的,跟红润的面孔形成强烈的对比,嘴唇很厚,笑眯眯的,颜色相当红;他的鼻子方方的,鼻孔很宽,眉毛显得高贵,头发又浓又黑,像狮子的鬃毛往后盖住头顶;棕色的眼珠子闪着金光,有非凡的活力、光彩和磁性,使得他五官不规则、不出色的事实变得不太明显。
他谈吐风趣,亲切和善。他充满了活力,光在他面前你就会觉得很开心。还有,你可能会注意到他双手很美,对此他深深引以为荣。那两只手像主教的手,又小又白又多肉,指甲是桃红色的。你若在傍晚遇到他,会发现他穿戴金扣子的蓝外套、黑长裤、白马甲、黑色丝绸网眼袜、上等的漆皮皮鞋、细致的亚麻黄色手套。可是你若在白天撞见他,会意外看见他穿件邋遢的旧外套,裤子沾着泥巴,鞋子没擦,帽子旧得吓人。
跟他同时代的人一致说他这个时期天真、孩子气、亲切友善、脾气温和。乔治·桑说他诚恳到谦卑、自夸到大言不惭的地步,自信、健谈、善良、嗜酒成性、工作狂,其他方面的爱好倒颇有节制,为人踏实又浪漫、轻信又多疑,叫人不解又乖张别扭。
他本姓巴尔萨,祖先为农民。他父亲是一位诡计多端的律师,大革命后飞黄腾达,把姓氏改为巴尔扎克,娶了一位继承财产的富家女。四个孩子中的老大奥诺雷·巴尔扎克于1799年在法国中部图尔城出生,当时他父亲在当地医院做管理人。奥诺雷·巴尔扎克上了几年学,品行不佳,学业怠惰。后来其父迁居巴黎,他通过必要的考试,进入巴黎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家人要他以法律为职业,他叛逆不从,想当作家。家中起了剧烈的冲突。他母亲是严厉又现实的女人,他一向不喜欢她。尽管母亲坚持反对,最后父亲却让步了,答应给他一个机会。他必须自力更生,靠一笔仅够勉强糊口的津贴度日,试试他的运气。
他首先写了一出以克伦威尔为题材的悲剧。家人聚在一起听他朗读。他们一致认为这出剧本一文不值。接着剧本被送到一位教授那儿,那人判定作者改行做什么事都好,就是不该写作。巴尔扎克又气愤又灰心,他决定自己既然没法当悲剧诗人,就一定要当小说家。他受了沃尔特·司各特 、安·拉德克里夫和拜伦的作品鼓舞,写了两三部小说。但家人的结论是他写作经历已失败,命令他搭第一班公共马车回家。
老巴尔扎克已退休,他们住在离巴黎不远的一个村庄,名叫维勒帕里西斯。巴尔扎克有一位朋友是不入流的作家,跑来找他,怂恿他再写一部小说。他着手工作。于是一系列为赚稿费而粗制滥造的作品开始出现,他有时候一个人执笔,有时候跟人合写,用了一大堆不同的笔名。没有人知道1821年到1825年他写了多少本书。有些权威人士说他写了五十本。他写的大多数是历史小说,因为当时沃尔特·司各特声誉正隆,巴尔扎克想要借助这股风潮。
书写得很差,却也有其用处,它们教会巴尔扎克:剧情快速发展可让读者全神贯注,涉及爱情、财富、荣誉和生命等人们认为最重要的题材必有益处。它们说不定还教会他:作者若希望别人读自己的作品,就必须关注激情,而他自己的癖性一定也让他想到了这一点。激情或许是卑贱、琐碎或不自然的情感,但如果够强烈,也并非没有一丝庄严伟大。
巴尔扎克跟家人住在维勒帕里西斯期间,认识了一位邻居,名叫贝尔尼夫人,是服侍过法国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德国乐师和王后的一位侍女所生的女儿。她已四十五岁,丈夫体弱多病,满腹牢骚。她跟丈夫生了八个子女,跟情人生了一个。她成了巴尔扎克的朋友,后来变成他的情妇,直到十四年后去世之前始终跟他非常友好。他们的关系很奇怪。他以情人的身份爱她,把他从未对母亲表达的敬爱转移到她身上。她不只是情人,也是忠贞的朋友,他随时可要求她提供忠告、鼓励、协助和无私的亲情。
但他们的恋情在村子里引起非议,巴尔扎克老夫人自然不赞成儿子跟一个年龄足可当他母亲的女人有瓜葛。而且他写书收入很少,母亲担心他的前途。一位朋友建议他从商,这个主意似乎打动了他。贝尔尼夫人出了四万五千法郎,他跟另外两个人合股,尝试过出版业,开办过印刷厂、铸字厂。他不是生意人,挥金如土,个人花在裁缝店、皮鞋店、珠宝店甚至洗衣店的钱都算在公司头上。三年后公司停止营业,他母亲不得不拿出五万法郎付给债主们。不过这段经历虽然打击很大,却给了他不少特殊的信息和实际生活的知识,对他日后创作小说是非常有用的。
公司倒闭后,他到布列塔尼的朋友那里暂住,并在那里找到一本小说的素材,那本书名叫《朱安党人》,是他的第一部严肃作品,也是第一次署真名的作品。当时他三十岁。此后他便埋头勤写,直到二十一年后逝世为止。他写过的作品数量惊人,每年会写出一两部长篇小说,十几部中短篇小说。此外他还写过不少剧本,有些从未被人接纳,已被接纳的也全部滞销(只有一个例外)。他曾短期经营过一份报纸,每星期出刊两次,内容大部分由他自己撰写。
他是伟大的记录者。无论到什么地方,他一定随身带着笔记本,碰上什么对他可能有用的资料、自己想起什么念头或对别人的念头产生兴趣,都会匆匆记下来。他尽可能探访故事的场景,有时候走相当长的行程去看他想描写的一条街或一栋房子。我想他跟所有小说家一样,书中人都照他认识的人来塑造,可是等他把想象力发挥在他们身上,他们已完全是他自己想象的人物了。他花了不少心血来想书中人的名字,因为他觉得名字该跟其人的个性和外表相符。
工作期间他的生活很简朴,很规律。他吃完晚餐立刻上床,1点由仆人叫醒他。他起床穿上白袍,一尘不染,他说写作时该穿无污斑的服装;接着他以烛光照明,用乌鸦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写作,灌下一杯又一杯黑咖啡来提神。他7点钟停笔,洗个澡躺下。8点到9点之间,出版商给他带来校样,或者向他拿一些稿子;然后他又开始工作到中午,午餐吃煮鸡蛋,喝水,再喝些咖啡;接着工作到6点,随便吃点饭,喝一点武弗雷白葡萄酒来佐餐。有时候会有一两个朋友来,但他跟他们小叙片刻就上床睡觉了。
我要顺道提一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吃东西很节制,但有客人在场时他的胃口大得惊人。一位出版商说有一餐他眼看着巴尔扎克吞下一百个牡蛎、十二片炸猪排、一只鸭、一对鹧鸪、一条比目鱼、一大堆甜食和十二个梨。难怪他后来发胖,大腹便便更是意料中的事。
他不是一个从开始就知道自己要说什么的作家。他先打草稿,然后重写,改正,变换章节顺序,删节,增添,改写,最后送一份几乎看不清的手稿给印刷商。校样送回给他,他只把它当作计划作品的大纲而已。他不但加字,还加句子;不但加句子,还加段落;不但加段落,还加章节。当校样再次照他改好的样子排好版送给他,他又再次修订,又改了不少地方。他一定要这样才同意出版,而且还附带一个条件:未来的版本要容许他重新校订和修改。这么一来花费当然很多,导致他跟出版商经常吵架。
有关他跟编辑和出版商打交道的传闻冗长、枯燥又卑鄙,我尽量长话短说,因为那些事对他的生活和工作有影响,非谈不可。他似乎有一点缺德。他常支领一本书的预付款,保证在某一日期交稿,然后又受到现收款的诱惑,暂时停止写那本书,匆匆另写一个长篇或短篇交给另一位编辑或出版商。于是,人家告他违约,他必须支付诉讼费和赔偿金,这无疑增加了本已沉重的债务。
他一获得成功,请他写新书的合约上门(有时候永远没写出来),他立刻搬进宽敞的公寓,花大钱布置装潢,购置一辆配有活动顶篷的马车和两匹马。他大概是最早热衷于室内布置的一批人,公寓的各个角落装饰得富丽堂皇却没什么格调。他雇了一个马车夫、一个厨师和一个男仆,为自己买衣服,也为马车夫购置制服,还买了大量金属名牌,雕刻上不属于他的纹章徽号。那些纹章属于一个姓巴尔扎克的古老家族,他在自己姓氏前面加上“德”(de)字,假装出身于贵族,僭用了那些纹章。
为了花钱撑这些门面派头,他向妹妹、朋友和出版商借钱,签下账单,一再展期。他的债务不断增加,但他继续买东西——瓷器、酒柜、家具、图画、雕像、珠宝等。他将自己的书用山羊搓纹皮革装订得精美绝伦,他有许多手杖,其中有一根镶了绿宝石。有一次为了请客,他将餐厅重新布置,装饰完全改变。
每隔一段时间,如果债主逼得特别紧,这些财物多半会被典当一空;掮客不时上门,没收他的家具,公开拍卖。他的毛病怎么样都改不了。终其一生,他不断挥霍无度,乱买东西。他经常厚着脸皮向人借钱,但他的天才深获许多人激赏,朋友们总是慷慨解囊。按理说女人不太愿意借钱给别人,但巴尔扎克显然觉得她们很好讲话。他一点也不拘泥,而且向她们拿钱一点都不觉得不安。
我们要记得,他母亲曾拿出她的小积蓄,让他免于破产;两个女儿的嫁妆又进一步削减了她的财富,最后她仅剩的财产只有位于巴黎的一处房子。后来她缺钱缺得厉害,就写了一封信给儿子,安德烈·比利撰写《巴尔扎克传》时曾加以引用,我翻译如下:
“我上次收到你的信是1834年11月。信上你答应从1835年4月1日开始每个季度给我两百法郎,好让我付女仆的薪水。你应该明白,我不能照我贫乏的财力过日子;你的名气太大,你奢华的程度太多人知晓,我们处境悬殊一定会引起震撼。我想你向我许的诺言对你而言是已经承认的债务。如今已是1837年4月,这表示你已欠我两年。这一千六百法郎中,你去年12月像施舍般粗暴地给了我五百法郎。奥诺雷,两年来我的生活像持久的噩梦,我的开销大极了。你设法帮我,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可是结果我靠房子抵押借钱,房子价值大大缩水,现在我再也筹不出钱来了,我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当掉了。终于到了我不得不向你说‘儿子,给我粮食’的时候了。我已好几个礼拜靠好女婿给我的东西果腹,可是奥诺雷,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看你有财力做各种昂贵的长途旅行,既耗费金钱又损害名誉——由于你去旅行而未能按时履行合约,名誉会大大受损——我想到这些,心都要碎了!儿子啊,你既然养得起……情妇,用得起镶宝石的手杖、戒指、银器、好家具,你娘也要毫不失礼地请你实现你的诺言。你娘不等到最后一刻不敢开口,但那一刻已来临……”
巴尔扎克收到信后回函道:“我想你最好来巴黎,跟我谈一个钟头。”
这件事我们该怎么说?巴尔扎克的传记家说:天才有其权利,他的道德不该照一般标准来判断。这是看法问题。我想我们最好承认,他很自私、很缺德,而且不太诚实。他在经济上的不稳定,唯一能找的借口是,他性情开朗又乐观,总是相信他会靠写作赚大钱(眼下他赚了一些),一次又一次心血来潮的投机更能赚到天文数字。可惜他每次实际投资,结果都欠下更多债务。他若是冷静、脚踏实地又节俭,就不会成为他这样的作家了。他是个喜欢卖弄的人,爱摆阔,忍不住乱花钱。他像狗一般苦干来履行他的义务,不幸的是他还没付清比较迫切的债务,又会欠下新债。
有个奇怪的事实值得一提。他唯有在债务压迫下才写得出东西。那时候他可以干到脸色发白、筋疲力尽,最好的几部长篇小说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写成的。可要是什么时候太阳从西边出来,他居然没有陷入困境,债务掮客没有来烦他,编辑和出版商也没有告他,他的创造力好像就失灵了,根本没法写出东西。
巴尔扎克的文学成就必然给他带来许多新朋友;而他充沛的活力、好脾气和个人魅力也使他成了各种沙龙颇受欢迎的嘉宾。有一位贵妇人被他的名气所吸引,此人就是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是一位公爵的女儿,另一位公爵的外甥女,且是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二世的直系子孙。她化名写信给他,他回信了;她再度来信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前往会见这位女子。两人愈走愈近,不久他就天天去见她。
她肤色苍白,金发碧眼,长得像花儿一般。他爱上了她,但她虽容许他亲吻她高贵的双手,却不答应他进一步的请求。他在身上喷香水,每天戴上崭新的黄色手套;可惜一切终究徒劳无功。他渐渐失去耐心,很容易生气,开始怀疑她玩弄他。事实很明显,她要的是仰慕者而不是情人。有个已经成名的聪明有才的年轻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叫人受宠若惊,但她无意当他的情妇。
有一次,她在舅舅费茨-詹姆斯公爵的陪同下,前往意大利途中在日内瓦过夜,危机在那儿发生了。没有人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巴尔扎克和侯爵夫人出去短途旅行,他回来时泪流满面。我们猜想他可能草率地向她提出要求,她断然拒绝,且态度让他深觉屈辱。他伤心又气愤,觉得自己被无耻地利用了,就返回巴黎。但他可不是平白当小说家的,每一次经历,即使是最丢脸的经历,都是他磨坊中的原料,未来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将成为他笔下冷酷无情、卖弄风骚的上流社会女性的典范。
巴尔扎克正在追求侯爵夫人时,就收到过一封书迷从敖德萨寄来的信,署名“外国人”。巴尔扎克和侯爵夫人分手后,又收到第二封同样署名的信。他在唯一可刊印俄文的法国报纸上登了一则广告:“德·巴尔扎克先生已收到寄给他的来函;他至今才能借这份报纸告知此事,遗憾他不知回函该寄往何处。”写信的人名叫伊芙琳·汉斯卡,是一位出身高贵又非常有钱的波兰女士。她三十二岁,已婚,丈夫比她大很多。她生过五个小孩,但只有一个女儿存活。她看到巴尔扎克的广告,就做了一番安排:巴尔扎克写信给她,若托敖德萨的一位书商转交,她就可以收到。双方的通信就此开始。
就这样,巴尔扎克生命中的狂恋开始了。
这一对男女互换的信函愈写愈亲密。巴尔扎克以当时相当夸张的方式向女方披露他的情感,想引起女方的怜惜和同情。她生性浪漫,住在乌克兰五万英亩平地中的大城堡内,家居生活的单调使她深感厌烦。她仰慕知名作家,对他本人很感兴趣。他们通信两年后,汉斯卡夫人和体弱多病的丈夫、女儿、女家教及一群仆人前往瑞士;巴尔扎克也应邀前往。有人叙述过他们会面的情形,相当浪漫,但可能是谣传。
巴尔扎克在花园散步,看到一位女士坐在凳子上看书。她的手帕掉在地上,他为对方拾起,发现那本书正是他的作品。他们开口交谈,原来对方就是他要来会见的女子。当时她是位漂亮的尤物,有种富态的娇媚;眼睛很好看,只是有点轻微的斜视,头发美丽,小嘴迷人。她初看眼前这位外貌若屠夫、肥胖又满面红光却写给她这么热情奔放的信函的男子,可能稍稍吓了一跳。不过就算如此,他那闪着金光的眼睛才气焕发,整个人活力充沛,使她忘了刚才的惊骇,不久他就成了她的情人。
过了几个礼拜,他不得不回巴黎,分手时他们安排初冬在日内瓦再见。初冬他到那儿过圣诞节,住了六个礼拜,写出了《朗热公爵夫人》,狠狠报复了先前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带给他的侮辱。后来他回到巴黎,结识了吉多博尼-维斯康蒂伯爵夫人。她头发呈银灰色,相貌十分撩人,是一位英国女子,她对好脾气的丈夫不忠,以致声名狼藉。巴尔扎克立刻被她迷住了,她变成了他的情妇。
当时的浪漫主义者把他们的风流韵事刊在一份八卦小报的头版,不久住在维也纳的汉斯卡夫人就听到情人负心的消息。她写了一封信给他,满纸苛刻的指责,信上宣布她快要回乌克兰去了。这真是莫大的打击。巴尔扎克相信她丈夫不久于人世,一直指望在她丧夫后跟她结婚,拥有她的庞大财产。他借了两千法郎,匆匆赶到维也纳去跟她重修旧好。
他以“德·巴尔扎克侯爵”的身份出门,行李上缀有假冒的纹章徽号,还带了一名照料衣饰膳食的贴身男仆。这一来旅行费用大增——既然是有爵位的人,跟旅店主人讨价还价有失身份,给小费也要符合他所冒充的阶级。他抵达维也纳时已经身无分文。汉斯卡夫人又指责了他一番,他只得唠唠叨叨拼命撒谎来消除她的疑虑。三个礼拜后,她动身回乌克兰,此后他们八年没有再见面。
巴尔扎克回到巴黎,继续跟吉多博尼伯爵夫人来往。为了她,巴尔扎克比以前更纵情挥霍。他欠债被逮捕,她付出一笔相当大的钱款为他清账,免得他坐牢。从那个时候开始,每当他的财务状况紧张时,她不时会伸出援手。
1836年,他最早的情妇贝尔尼夫人去世,他非常伤心。他曾说过她是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别人则说她是唯一真心爱过他的女子。同一年,银灰色头发的吉多博尼伯爵夫人告诉他:她怀了他的孩子。婴儿出生后,她宽容的丈夫说:“得了,我知道夫人想要一个肤色和发色比较深的孩子,她如愿以偿啦。”我要顺便提一提,在他的情爱生涯中,巴尔扎克跟不同的情妇生过一个男孩和三个女孩。他对他们似乎不太关心。
其他的风流韵事我只提一桩,他曾搭上一个名叫伊莲·德·瓦莱特的寡妇,也是像德·卡斯特里侯爵夫人和汉斯卡夫人一样是由书迷来函开始的。说也奇怪,他的五大恋史竟有三件是这样开始的。也许因此才不能叫人称心满意吧。当一个女人被一个男人的名气吸引,往往会过度关心彼此的关系可以给她带来多大的体面,反而不会有真心相爱那种无私的情怀了。伊莲·德·瓦莱特是个受挫的好出风头之人,只想找机会满足她的本能。巴尔扎克跟她的恋情没维持多久,好像是为巴尔扎克向她借的一万法郎吵架而闹翻的。
最后他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了。汉斯卡先生在1842年去世,他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他终于要发财,可以摆脱微不足道的小资产阶级债务了。可是伊芙琳写信告诉他自己丈夫的死讯后,又写了一封信说她不愿嫁给他。她不能原谅他负心、挥金如土、欠了一屁股债。他心灰意冷。她在维也纳曾跟他说过:只要拥有他的心,她并不指望他肉体上也完全忠实。唉,她始终是这么说的。他为伊芙琳对自己的不公感到非常生气。他认定,唯有见面才能重新打动她的心,所以他们通了一大堆信之后,尽管她不要他去,他还是动身前往她当时置身的圣彼得堡。
他的估计完全正确。两个人都发福了,两个人都已届中年,男方四十三岁,女方四十二岁;她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没法拒绝他。他们又变成情人,她再度答应嫁给他。但她过了七年才实践诺言。传记家们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犹豫这么久,但不难找出理由来。她是贵妇,以高贵的家系自豪;她可能看出当知名作家的情妇和粗俗暴发户的妻子有很大的差别。她的家人一定曾尽全力劝她不要签订这么不合宜的盟约。她有个适婚期的女儿,她有责任让女儿找到阶级与环境都门当户对的婚姻对象。巴尔扎克一向以挥金如土而知名;她可能怕他胡乱挥霍她的财产。他总是向她要钱,不只把手伸入她的钱包,甚至双手整个插进去。她很有钱,自己也很奢侈,但是自己花钱享乐和别人花你的钱享乐是截然不同的。
伊芙琳·汉斯卡等这么久才嫁给巴尔扎克并不奇怪,怪的是她竟肯嫁给他。七年间他们偶尔见见面,其中一次约会她怀了身孕。巴尔扎克意乱情迷。他以为他终于胜利了,求女方立刻嫁给他。可是她不愿被迫下嫁,就写信给他说:分娩后她打算回乌克兰去紧缩开支,以后再嫁给他。小孩生下来就死了。此事发生在1845或1846年。她在1850年跟他结婚。那年巴尔扎克和她在乌克兰一起过冬,婚礼在那儿举行。
最后她为什么允婚呢?他长年的辛劳终于损害了活力充沛的身心,他的身体愈来愈差。冬天他病得很厉害,虽然复原,但他显然活不久了。也许她对一位虽曾偷腥却长期爱她的垂死男性动了恻隐之心;她信教很虔诚,也许听她忏悔的神父劝她结婚,把不合传统的处境合法化。反正她嫁给了他,两人回到巴黎,他用她的钱买了一栋大房子,屋内装饰极为奢华。
但她已不再是有钱的女人。她把庞大的财产转让给女儿,自己只留了适度的养老金。巴尔扎克有没有感到失望,由言行看不出来。说来令人惋惜,他认真等待这么久,愿望终于实现,但这桩婚姻并不美满。伊芙琳使他闷闷不乐。他再次病倒,病情越来越重。他在1850年8月17日去世。伊芙琳非常伤心,在一封给朋友的信中曾说她现在没有别的愿望,只想到另一个世界跟丈夫团圆。不过她后来找了一位画家当爱人,抚慰心里的悲伤,此人名叫简·齐古,因为长得丑,外号叫“灰色虱子”。他看来也不是一个好画家。
巴尔扎克的作品极多,要从中找一部最具代表性的小说并不容易。几乎每一部作品至少都有两三个人物为单纯原始的激情所困,异常引人注目。他的实力就在于描写这样的人物;当他不得不处理错综复杂的人物时,就没那么幸运了。他的长篇小说几乎每一部都有深刻有力的场景,好几部还有引人入胜的故事。
我选《高老头》当他的代表作,有几个原因。书中所叙述的故事接二连三都很有趣。巴尔扎克在某几部小说中曾打断叙事,大谈各种不相干的问题,但《高老头》大体上没有这项缺点。他客观地让书中人以言行来表现自己。《高老头》结构精良,书中有两条主线:一为老头为不孝女自我牺牲的父爱,一为野心勃勃的拉斯蒂涅初涉当时拥挤腐化的巴黎的情形,两条线交织得可圈可点。
《高老头》之所以有趣,也在于巴尔扎克首次将同一个人物先后放进好几部小说里。这种手法的难处在于你必须创造出让你非常感兴趣的人物,你才会想知道他们余生有什么遭遇。这方面巴尔扎克极为成功。拿我自己来说吧,我读小说,若能得知某几位我一心想知道其未来的人物——譬如拉斯蒂涅——的境遇如何,我会更有乐趣。这种伎俩很管用,不用花费太多创造力,但我相信生产力永不枯竭的巴尔扎克这么做,绝不是为了这个理由。
我想他是觉得这样可以使他的叙述更具真实感,因为在一般情况下我们接触的人有相当比例是重复的;而且不只如此,我想他的主要目标是将整部作品编织成一个统一的整体。他的目标不是描写一群人、一组人、一个阶级甚至一个圈子,而是描写一个时代和一种文明。他有个法国同胞普遍有的妄想,希冀法国无论遇到什么灾难,都是宇宙的中心。也许正因为这样,他才有自信创造一个多色彩、变化多端又丰富的世界,才有能力赋予那个世界令人信服的生命悸动。
不过这牵涉到整套《人间喜剧》。我们这边只谈《高老头》。我相信巴尔扎克是第一位用伏盖公寓当故事场景的小说家。从那个时候到现在已被用了很多次,因为这是一个很方便的方法,让作家可以一起呈现许多各有不同困境的人物,但我没见过这个场景用得像《高老头》那么有效果的。
巴尔扎克的小说开场很慢。他的方法是先详细描写情节的场景。他显然从这些描写中得到许多乐趣,所以他往往会说得比你想知道的更翔实。他始终没学会“只说该说的话,不必说的就别说”的窍门。接着他告诉你书中人长得什么样子,性情如何,出身如何,有什么习惯、想法和缺点,然后才开始说故事。他笔下的人物是透过他本人的热情性格来观察的,他们的现实不完全等于真实人生;他们以基本的颜色描绘而成,很生动,有时候过于浮华,比一般人更能扣人心弦;但他们栩栩如生,有如令人亲闻謦欬。我想其所以可信,就是因为巴尔扎克自己强烈相信他们的存在。他的好几部小说都出现过一位聪明正直的医生,名叫毕安训;巴尔扎克临死前就曾高喊:“找人去叫毕安训来。毕安训可以救活我。”
《高老头》值得注意,还因为我们在书中首次见到巴尔扎克笔下最震撼人心的人物之一——伏脱冷。这种类型的人物已被刻画过成千上万遍,但都没有这么引人注目和生动形象,也没有这么叫人信服的真实感。伏脱冷头脑很好,意志力很强,活力充沛。读者值得注意一下,巴尔扎克多么巧妙地暗示此人有点邪门,却没有提前泄露他想等到书末才说出的秘密。此人风趣友善,慷慨又温和;他强壮,无比聪明,沉着镇定;你不但仰慕他,还同情他,但他却让人备感恐惧。你为他着迷,就连野心勃勃、出身不错、来巴黎求发展的青年拉斯蒂涅也为他着迷;但你跟这家伙在一起会跟拉斯蒂涅一样本能地感到不安。伏脱冷这个精彩绝伦的人物真的是作家了不起的创作。
一般公认巴尔扎克文笔很差。他是粗俗的人,但他的粗俗不正是他的天才所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吗?他的文章也很粗俗,啰啰唆唆,自抬身价,而且还往往不正确。一位很出名的批评家埃米尔·法盖在他的巴尔扎克评传中用一整章的篇幅谈论巴尔扎克的品位、文风、句法和语言上的错误。有些错误真的很严重,不需要深厚扎实的法文功底就看得出来;有些错得让人十分吃惊。现在大家都承认狄更斯的英文写得不太好,有教养的俄国人还告诉我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文写得普普通通。世上最伟大的四个小说家各自的语言都写得不好,真奇怪。文章写得好似乎不是小说家的标准配置;那股子精力和活力、想象力、创造力、观察力,以及对人性的关心与同情更加重要。不过文笔好还是胜过文笔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