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翅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做了个长长的伸展,随后抖掉皮毛上的露珠。他在那棵裂成三部分的树下蜷了一整夜,为比利风守夜。此时,黎明的柔光穿透了大树,驱逐着暗影。空气干冷,带着万物生长的清新气息。
鹰翅感到身体僵硬,头有些发晕,但悲伤依旧。他的伤口开始抽痛起来,但他几乎是以欢迎的心情来感受伤痛,因为这痛楚能模糊战斗的回忆,也让他没有精力去思考那看不清的未来。
就在一天前,他们还认为再过两个日出就能找到其他族群,现在想来竟是那么不可思议。径直走进了獾的地盘,大战一场之后,没有哪只猫能确定这条路是正确的。 如果暗尾对獾穴的说法 有误,那么还有哪些消息可能不对? 鹰翅想起那场关于“裂成三部分的树”的争论。万一自己的看法没错呢?万一根本不是这棵树,所以他们之后的路线完全走错了呢?
看着自己的族伴,鹰翅抖了抖毛,长叹了一口气。问题那么多,只有一件无法否认:比利风死了。鹰翅不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
谁能想到我们的远征会发生这样的事?
梅花心和卵石爪紧紧靠在一起,坐在比利风尸体的另一边。两只猫一动不动,沉默着。鹰翅一开始没有见到黄蜂须,后来发现这只灰白斑纹的公猫从背后的荆棘丛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
“我在四周转了转。”他来到鹰翅身边低声说,“我们不能待在这儿,离獾太近了。不过,我们要先埋葬比利风。”
卵石爪抬起了头:“不行!我们应该带他回去,将他和族伴们埋葬在一起。叶星也希望这么做。”
黄蜂须摇了摇头:“我明白你的想法,卵石爪。但路途确实太远。此外,他的尸体还会引来捕食者。你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对吗?”
卵石爪的回答是一声低低的哀鸣。随后她观察了附近的地面,选了一个离树基不远的地方,开始挖刨。鹰翅和梅花心也加入进来,一起为比利风挖掘墓坑。每只猫都在努力干活,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有在意自己身上有多少伤痛和疲惫。
鹰翅无法相信事情会走到这一步。 短短的时间里,经历了这 么多生离死别。先是暮爪,然后是比利风……或许可怕的事情会 一直持续到我们找到“遗留的火花”为止。
现在,每当见到卵石爪,鹰翅只会感到同情和理解。往日的宿怨几乎被遗忘了。他觉得自己替她心碎;他看着她用颤抖的爪子插进地面,为亲爱的老师挖掘墓坑。
我完全感同身受——暮爪死时我就是这样的。
墓坑已经挖得足够深,众猫把比利风的尸体放进去掩埋,每一只猫轮流往坑中推了一捧土。完成后,四只猫肃立在坟旁默哀,鹰翅努力回忆起当时回声之歌在暮爪尸体旁说过的那些话。
“愿星族照亮你的路,比利风。愿你猎有所获,眠有所居,奔跑如风。”
众猫低头。就在这时,一束阳光穿透树枝,正落在比利风的坟头。
“看哪——这大概是星族发来的消息吧。”黄蜂须喃喃道。
鹰翅想要让自己相信这位资深武士的话,尽管这些话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安慰。他看得出来,这话也没能安慰到卵石爪。
众猫举步离开这座新坟,鹰翅扭头看了一眼卵石爪,尴尬地想要说点儿什么。他和所有猫一样,都明白“悲痛”是一件非常私密的事,并且也知道有时候无论别的猫说什么,即使是一些很友善的话,也像是往伤口上撒盐。但鹰翅不想以此为借口什么都不做。
“谢谢你,卵石爪。”他说道,“你救了我和梅花心的命。如果不是你,我大概已经活不了了。非常感激你。”
起先,卵石爪并没有答话,只是从他身旁走开了。但随即她转过身来,眼里满是伤痛和愤怒。“我应该留在老师身边保护他的。”她嘶声道,“如果我没有离开他,没有跑去帮你和梅花心,他说不定还活着。”
鹰翅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 卵石爪并不仅仅是在痛悼自己的 老师,她在责怪自己!
在此之前,鹰翅完全没有意识到卵石爪做了什么需要后悔的事情,但现在他发现,卵石爪和自己的共同点竟然比想象中还要多。 我为自己先救了卵石爪,从而导致了暮爪死去而自责不已。 她则因为跑来帮助我和梅花心抵抗獾的进攻,没能留下来保护老 师而自责不已。
鹰翅知道,这么想只会让卵石爪的悲伤转化为痛苦。他自己就经历过完全一样的事情,他明白现在就和她讨论这个问题并不合适。她需要时间去思考这件事。他紧紧闭上了嘴巴。
这时,黄蜂须召集侦察小队的成员们集合。“下面怎么做?”他问道。鹰翅直起身子,非常专注,他急切地想要讨论一下这支队伍未来的走向。
“我们在这荒郊野外,”黄蜂须继续说道,“此时此地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而獾就在不远处。我知道自己受伤不轻,可能会拖大家的后腿,但我愿意继续前进。我们需要做一个决定,是不是应该继续前进。”
“你觉得我们应该继续吗?”鹰翅问道。他自己也不是太确定,只是隐隐约约觉得,比利风之死可能会给这场远征画上句号。 我们要怎么继续前进?我们的领队都已经死了。
黄蜂须点点头。“比利风的壮烈牺牲令我们悲痛万分,但我们都知道完成这次远征的重要性。我们必须找到‘遗留的火花’。按照暗尾的说法,我们现在离其他族群只有两个日出的路程了。为了纪念比利风,为了遵循星族的指示,我们应该去找到那些我们要找的猫。”他顿了顿,并没有其他猫发言,于是问道,“你们怎么看?”
沉默又持续了几个心跳的时间。不知怎么,比利风之死让鹰翅很难想象其他族群就在附近。但他猜测,他们应该就在附近。
梅花心第一个开了口:“我同意你的说法,黄蜂须。我们应该继续前进。”
“什么?”卵石爪猛然转头瞪着自己的朋友,“在失去了比利风的情况下继续前进,这才是对他最大的不尊敬!”
“可是,完成这次侦察任务也是比利风的愿望啊。”黄蜂须提醒道。
“现在谁也不知道比利风的愿望是什么了。”卵石爪悲痛地说道,“因为他已经死了。”她的声音在发抖,过了一会儿她继续说道:“另外,现在看来,我们不能太相信暗尾的话。他说那些獾洞已经废弃,但显然并非如此。谁知道他还有什么事情没说对?”
“但是,我猜那些獾可能是在暗尾不知道的情况下搬回去的。”黄蜂须提出了相反的看法,“很可能他讲的其他话都是对的。”
“但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卵石爪反驳道,“我们应该往回走,告诉叶星她的伴侣已经不在了,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继续前进很不安全,也不正确。”她强调似的挥了挥尾巴,讲完了自己的意见。
“鹰翅?”黄蜂须把头转向鹰翅,“你的意见呢?”
鹰翅的目光在卵石爪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但她拒绝回视。他完全明白她的感受。暮爪死后,他也是同样的感觉。 我太想念暮 爪了,我没有办法考虑其他的事情。想想看,如果这种情况下还 要让我去完成什么侦察任务,会发生什么!
他无法责怪卵石爪,更何况她的感受与他的选择并不冲突。“我们应该立刻打道回府。我只知道有一点是比利风肯定赞成的,那就是我们都得活下去。现在这种情况,回去大概是最好的选择。等我们有了更好的计划,再来考虑寻找其他族群的事也不迟。”
梅花心点点头。“之前的那个计划完全是一场灾难。”她轻声说道。
“是啊,”鹰翅继续说道,“谁敢说暗尾就没弄错别的什么?谁说得清前方还有什么别的危险?我们很可能会遭遇更多的獾,甚至更可怕的东西。” 我们也承担不起失去更多同伴的后 果了。
“我改主意了。”一等哥哥说完,梅花心就宣布道,“我赞同鹰翅和卵石爪的意见。我仍然觉得应该努力去找一找别的族群——但很明显,这次远征已经失败了。”
黄蜂须蓬起了脖子上的毛,有那么一会儿,鹰翅觉得他是因为受到了年轻武士的挑战而心烦。“或许你们还太年轻,无法理解这样一条星族预言的重要性,”他提议道,“比利风死了,这是很糟糕的局面。但我们必须找到其他族群。这看起来是我们目前最佳的机会。”
随后他长叹了一声。“但是,我们一行四只猫。”他说道,“如果你们三个都想要回去,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他抬起爪子:“走吧。”
远征队开始踏上漫长的回家之路。沮丧和伤痛让鹰翅觉得出发时那种乐观的心境恍若隔世。 那时我们都觉得要见到其他族群 了,兴奋得不行。而现在,其他族群仿佛比从前更遥远了。这次 远征真是一场灾难。星族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不会让我们就这样 收场的吧?
他们沉默地前行,直到黄蜂须喊停。“我们应该狩猎了。”他说道,“我知道,咱们谁也不想吃东西,但是我们必须保持体力。”
尽管一想到食物就觉得想吐,但鹰翅明白,他说得对。
群猫站在一座小山顶上。小山的一边是个缓坡,远远地延伸到一座山谷里,谷底有一方池塘,环绕着灌木和浓密的植被。鹰翅记得在来的路上他们曾经在那里狩猎,收获颇丰。
“我们停一停,去下面狩猎吧。”梅花心建议道,“咱们也该休息一下了。”
黄蜂须点点头:“好主意。”
他们沿着缓坡往下走。鹰翅放慢脚步,走在妹妹身旁。“等找到了休息的地方,就你和我去狩猎吧。”他低声说,“卵石爪情绪还很不稳定,黄蜂须的腿伤也还没有好。”
“好啊,”梅花心爽快地应承下来,又补充道:“我们几个都需要让回声之歌好好看看了。”
众猫在一片榛子树丛中找了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一层厚厚的落叶铺在光秃秃的地面上。一等黄蜂须和卵石爪安顿下来,鹰翅就悄悄走开,缓缓潜行至池塘边。他支起耳朵,张大嘴,捕捉着猎物的动静。梅花心跟在他身后,突然转身,钻进了蕨丛中。
鹰翅在池塘边听到扑通一声,只见一只田鼠正向池塘中心游去。他好奇地蹲在池塘边,探身一望,只见第二只田鼠从岸边一个小洞里探出了脑袋。鹰翅居高临下,伸出爪子,一把钳住了田鼠的后脖子,把它抓了起来,照准咽喉咬了一口。田鼠惊恐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鹰翅心满意足地想。
回到临时巢穴,鹰翅看到梅花心从蕨丛里钻了出来,一只老鼠晃晃悠悠地被她叼在嘴里。
“干得漂亮,”鹰翅嘴里衔着猎物,含混不清地说道,“咱们去吃吧。”
见到猎物,黄蜂须的眼睛在灌木丛下昏暗的光线里闪烁着微光,但卵石爪看也不看,只是把头转开了。
“你必须吃点儿东西。”梅花心催促道。
卵石爪摇了摇头。鹰翅注意到,与獾的那场大战结束之后,卵石爪就没碰过任何食物。她看起来有些消瘦,皮毛下的肋骨一根根突了出来。
如果我去劝她,她是不会搭理我的。 鹰翅想, 还是让梅花心 去吧。
梅花心叼起她那只老鼠,放到卵石爪面前。“来吧,和我一起吃。”她催促着自己的朋友,“你看,这只很肥呢,鲜嫩多汁哦。我自己肯定吃不完。”
卵石爪转过头来,闻了闻老鼠,然后轻轻咬了一小口。“你把它都吃了吧。”她说道,然后又把头转开了。
鹰翅和梅花心交换了一下眼神,明白他们再和卵石爪说什么都没用了。 明天就能带她去回声之歌那里看看了,到时候她会好 起来的。
他和黄蜂须一起分食了田鼠。这时,鹰翅突然听到榛树林外围传来一阵沙沙声。他浑身一紧,脖子上的毛竖了起来。
外面有什么东西!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鹰翅闻到一只猫的气味。 感谢星族! 至少不是一只獾! 他心里想着,松了一口气,身上有些发软。他们的临时巢穴里满是猎物的气味,正因为这样,才会让那只猫来到这么近的地方才引起了远征队众猫的警觉。
再一次深呼吸,鹰翅闻出一股强烈的两脚兽气味。
“是一只宠物猫,”他轻声说,“你们在这儿别动。我去看看。”
宠物猫在这儿干吗? 他一面想着,一面钻出了灌木丛。 这一 路上并没发现两脚兽地盘啊。
外面草地上站着一只毛发蓬松,身上有橙、黑、白三色花纹的母猫。她的一只眼睛上有一块黑斑,另一只眼睛上则是橙色斑纹,看起来实在有些好笑。她的毛色柔亮,十分干净,脖子上戴了一个项圈,上面挂着一个亮晶晶的东西。她扭头看向鹰翅的时候,项圈上那个东西就发出叮当叮当,好像水珠滴落的声音。
“嘿,”她开心地说道,“我的名字叫贝琪。你叫什么?”
和族伴们一路无言地走了这么久,忽然听到这么友好的声音,鹰翅觉得很不适应。让他更为惊讶的是,宠物猫遇到陌生猫的时候居然会表现得这么大胆无畏。
“我叫鹰翅。”他谨慎地开口道。
“我叫黄蜂须。”鹰翅这才发现自己的族伴跟了过来,正站在身后,“这两位是梅花心和卵石爪。你这只宠物猫怎么会离开两脚兽地盘,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
贝琪看起来很是困惑,她好像没有听懂这个问题。过了一小会儿,她耸了耸肩,眼神清亮地说:“我的主人就住在那里。”她用尾巴指了指,正是那棵裂成三部分的树的方向,但并不在远征队曾经涉足的路线上。“不过,这个问题我也可以问问。”她说道,“你们又在这儿干什么呢?”
她一点儿都不怕我们。 鹰翅心里想着,不禁感到一阵钦佩。 我们反倒对一只宠物猫充满了忌惮。
“噢,我们住的地方离这儿挺远的,”他回答说,同时小心谨慎地不向贝琪透露更多细节。 我跟她并不熟悉,况且这也不关 她的事。 “我们在旅行。”
“你最近在这附近见过其他猫吗?”黄蜂须走上前来,进一步盘问道。
黄蜂须指的是其他族群。 见到贝琪摇头,鹰翅感到有些失望。 如果我们能找到其他族群那就太好了……但似乎他们并不在 这里。
“你的意思是,像你这样的猫?不,当然没有见过。”贝琪回答道,“哪只野猫会在这里安家呀,周围那么多可怕的野兽。”
“可怕的野兽?”鹰翅打了个寒战,问道。
“对呀,”贝琪继续说,“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但是它们长得有点儿像猫,只是体形更大,脑袋尖尖的,牙齿还特别大。看起来,你们应该已经遭遇过那些野兽了。”她的眼睛在天族群猫身上转了一圈,又补充道:“你们看起来……有点儿惨啊。”
“那些家伙是獾。”黄蜂须粗声粗气地说,“没错,我们跟它们有点儿合不来。我再问问——它们是什么时候搬到这儿来的?”
“噢,老早就在了。它们在这儿一季又一季地住了很久了。”
黄蜂须惊讶得抽了抽胡子,和鹰翅交换了一个眼神:“你说的是真的?”
那么,为什么暗尾会认为那是废弃的洞穴? 鹰翅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当然是真的了!那个地方全住着那种野兽,在这片很有名。有片空地,中间有条小溪流过的,那里就有个巢穴。”贝琪用鼻子指了指,准确无误地指向了远征队与獾大战一场的那个地方,“再往里走,巢穴就更多了。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走那条路。”
“不走了,我们走其他路。”梅花心插嘴道,“我们看到的獾已经够多了。非常感谢你的提醒。”
“那就好。那些野兽一见到你,就会扒掉你一层皮。”贝琪把眼睛瞪得大大的,鹰翅察觉到,讲这些吓唬猫的话时,她有那么一点儿小亢奋。 就好像我们自己不知道似的! “它们已经杀掉好多宠物猫啦,所以大部分主人都不允许它们的猫出去玩。”
“可你还在外面。”鹰翅提醒她。
“噢,我比较傻大胆嘛。”她没心没肺地坦白说,“没有哪个主人能把我关在屋子里。我非常擅长开溜,我也懂得离那些野兽远远的。”
“好吧,非常谢谢你提醒我们。”鹰翅说道。 尽管我们并不 需要,但她能跑到一帮并不认识的猫面前说出这番话,确实是很 友善了。
“不用客气。”贝琪舔舔前爪,抹了抹耳朵,“好啦,我得走了。差不多到我的主人喂食的时间了。再见各位!”
“再见!”鹰翅冲她的背影喊道。贝琪羽毛般的尾巴一摇,绕过了榛子树丛,飞快地跑上斜坡,消失在山顶。 她肯定能成为 一名优秀的日光武士。 鹰翅心里想,很惊讶自己居然觉得有一丝遗憾。
“所以,那些獾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黄蜂须喃喃道,“暗尾到底在搞什么?”
“也许,他经过那儿的时候,那些獾正在睡觉,或者出去捕食去了。”梅花心回答。
鹰翅用尾巴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妹妹,但什么也没说。 她也许 只是把所有猫都往好的方向去想,但无可否认的是,暗尾犯了一 个极大的错误。 鹰翅在想到这只奇怪的泼皮猫时,心中第一次掠过了一丝不安。 他是故意引我们踏入险境吗? 他在心中自问, 是 他导致了比利风的死亡。 怒气开始从鹰翅心中汩汩涌出。 我们对 暗尾究竟了解多少?我们对他接纳得太快了。 他伸出爪子,抓挠起地上的枯叶。一个可怕的想法开始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
我们是不是都错信了暗尾?我是不是那个引狼入室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