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心匆匆地跑过松林,忧虑刺痛着他的脚掌。他跑得那样快,连松林的气味都难以附着在他的皮毛上。
我一定要见到鸽翅……
他踢开一路上的高草,跃过一丛丛虬结的树根,尾巴不时抽打到树干上。满腔期待让他皮毛发痒,但紧绷的情绪又让他的腹毛像扎了刺一样难受。
每当这样过分地远离影族时,虎心总是心情紧张。在经历了泼皮猫首领暗尾的乱政之后,影族至今仍处于艰难的重建阶段。那只公猫先是利诱他们最年幼的成员,接着又威逼花楸星让出族长之位。当时,花楸星、褐皮和虎心只得将营地拱手交给暗尾和他的“至亲”,而暗尾用行动证明了他比虎心能想象到的一切恶霸都更残忍暴戾。在那段时期里,许多影族猫要么身死,要么下落不明。不久后,暗尾又把战火烧向河族,让他们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虽然五族最终齐心协力反攻获胜,但直到今天,虎心还是不敢松懈半分。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去担心周围是否暗藏着危险。
然而,此时此刻,他最怕的却是鸽翅不愿意再等下去了。
他滑下溜滑的斜坡,纵身越过挡路的沟渠。太阳已经开始向地平线沉落。
我太想念她了。我大概已经沉迷于每天都能和她见面的日子 了。 他在心里向自己坦白。
在被暗尾手下的泼皮猫赶出影族之后,虎心、褐皮和花楸星选择了向雷族寻求庇护。在鸽翅身边生活的日子就像火花,重新引燃了他试图放下的那段感情的余烬。即使鸽翅起初尽力与他保持着距离,但虎心能看出,她的旧情也在复燃,就像他自己一样。当他们共同参与搜寻枝爪的任务时,鸽翅与他的亲近程度甚至更胜从前。
在影族收复领地之后,他们立下了见面的约定:只要有机会脱身,他们就一定会去天族领地里那片树影斑驳的空地见面。那地方离雷、影两族的交界没有多远。
虎心知道这是对影族的不忠,他明明告诉花楸星自己要去巡逻边界,实际上却在与鸽翅约会。撒谎令他舌根酸楚。他的族群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只不忠的猫。花楸星已经对领导族群失去了信心,而且现在影族的猫太少了,只是安排巡逻与狩猎队就需要举族之力,更别提他们还必须加固营地,为迎接艰苦的秃叶季做好准备。他们的猎物储备很少,在混战中被打坏的巢穴也难以抵御初雪的考验。现在的花楸星比过去任何时刻都更需要他的支持。
身为副族长,虎心已经尽可能地为族群做出了表率,他支持父亲的每一项决定,希望这能有助于重建族猫的信心。但这份责任所带来的压力令他疲惫不堪。与鸽翅的相处能够让他暂时将各种问题抛到脑后,在她面前,他无须背负族群的重任。他可以卸下肩头的负担,简单地做回自己。只要能够赶到她身边,刺痛他掌心的忧虑就一定会消散。
他竖起双耳,绕开一团黑莓丛,然后又穿过一片枯萎的香薇。一想到鸽翅在森林里四顾寻找他的身影的样子,他的心跳就越来越快。一阵咕噜声涌上他的喉头。他已经离空地很近了,森林间的雾水为他的皮毛镀上了一层光泽。 你一定要等着我啊!
他冲上斜坡,身侧的树木渐渐稀疏,阳光穿透薄雾,照亮了隐蔽的空地。他看到了蕨丛背后那团浅灰色的皮毛。 鸽翅! 两天的分别实在太漫长了,他撞开潮湿的灌木,跌跌撞撞地停在鸽翅面前。
欣慰之情在鸽翅眼中一闪而过。“你来了……”她用口鼻抵住虎心的脖颈。虎心察觉到她在颤抖,而且她的声音中也隐藏着忧惧。
她久久不发一言,一丝恐惧刺透了虎心的皮毛:“难道有猫发现我们的关系了吗?”
“没有。”鸽翅的耳朵紧张地颤抖了一下。
“那发生了什么?”虎心茫然地看着她。 事态已经严重到让 她难以组织语言了吗? “肯定是出事了,我看得出来。” 难道你 不再爱我了吗? 他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我怀上小猫了。”
幼崽? 震惊使他的脑海一片空白。“我的?”他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
“当然是你的!”鸽翅的眼里喷射着怒火,她抬爪抽了他的鼻子一巴掌。
虎心几乎没感觉到疼。她的话太震撼了。 幼崽……我们的 幼崽!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发散的思绪集中回来——鸽翅现在最不需要看到的就是他盯着空气发呆。
“对不起,我知道我一定说了蠢话,只是……你真的给了我一个大惊喜。”但这条喜讯带来的激动之情很快就开始消散,“你告诉过藤池了吗?”鸽翅和她的姐妹一向亲密无间、无话不谈。
“藤池这些天几乎不和我说话了,我猜她有点儿怀疑我在和你约会。”鸽翅紧盯着地面,眼神中充满失落。不祥的预感像涟漪一样荡过虎心的皮毛,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下他们该怎么掩饰这段恋情?这个秘密会给影族带来怎样的影响?现在的影族已经很脆弱了。如果他的丑闻败露,每一只猫都必须重新选择站队,那很可能会直接毁掉他们结盟驱逐泼皮猫后来之不易的脆弱和平。
在他沉默的注视下,鸽翅眼中的期待渐渐变成了失望。他的头脑转得飞快,却完全想不出该说点儿什么才好。
她移开了目光:“这下我们要面对的困难就更多了,是吧?”
虎心连忙摇头。和鸽翅一起抚养幼崽曾是他的梦想之一,可是……“鸽翅,现在的时机太不凑巧了。我们的武士对花楸星的尊重正在流失,他们总是在关注我,就好像期待我去接替他的位置一样。”
“这也是你的愿望吗?”鸽翅瞪大眼睛凝视着他。
虎心挪了挪爪子,努力斟酌措辞:“现在的影族前所未有地脆弱,他们需要一个能让所有猫信服的族长。”
鸽翅狠狠吸了一大口气:“而这个族长必须由你来当?”
“我不知道。”虎心的目光紧锁在脚下的草地上,“我也在尽力支持花楸星,但我怀疑,仅仅支持根本不够。”
“那我呢?”鸽翅的声音哽在了喉咙里,“那我们的未来呢?”
虎心感觉自己的心就要碎了。 我们一定会有共同的未来。你 不在的日子里,我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煎熬…… “鸽翅,我是爱你的。我永远都爱你。我们一定能找到解决方法,我向你保证。”
他重新抬起头,将族猫与责任等等令自己窒息的念头赶出脑海。他就这样凝视着鸽翅。他看得出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甚至能想象得到那些幼崽的模样。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阵咕噜声。 这是我们的幼崽。 他绕着鸽翅转了好几圈,直到他们俩都被他的咕噜声淹没。“我们的孩子一定又漂亮又勇敢,他们一定能成为优秀的武士。”
他一边说着,一边感到希望的火花在胸中跳动。也许这就是他们的宿命——也许这些新生代能够让影族恢复昔日的荣光。“跟我回影族吧。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再也不需要躲藏,再也不需要欺骗。我们可以在同一个族群里养育我们的幼崽。”这似乎是目前最好的解决方案了。虎心感到,不安之情依然像尖刺一样扎在他的腹部,但他真心希望这个提议能让鸽翅心动,让她来松林里哺育他们共同的幼崽。她大概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影族的生活方式,但他会让她得到最好的照顾。他相信她一定能在影族过上幸福的生活。
他相信,他们都能在影族过上幸福的生活。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在虎心的脑海里翻滚,以至于他几乎没意识到鸽翅已经绷紧了身体。直到他用口鼻轻触她的脸颊,才意识到她现在麻木得像一块石头一样。
“我做不到。”她紧盯着地面,眼神沉重而落寞。
“我知道这肯定很难,但是对孩子们来说这可能是最好的方案了,鸽翅。”虎心努力想与她目光相接,“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对影族来说也是。
她缓缓地抬起头,恐惧在她的眼中闪烁。“我也想相信你的话,”她犹豫了半晌,“可是……我已经做过梦了。”
“梦?”虎心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 鸽翅又不是巫医。 自从许多个月前黑森林被击溃时起,她就失去了她的超能力。“所有的猫都会做梦。”
“但是那个梦和其他的不一样。”她的眼中流露出了疲惫无力的神色,但她显然对她将要宣布的消息深信不疑,“它一定有某种深意,我能感觉得到。”
听到这里,虎心的皮毛警觉地刺痒起来:“那个梦……是噩兆吗?”
“我梦到了雷族的育婴室……营地里只有我一只猫……我坐在空地上看着育婴室,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于是我就走过去看了看巢穴里面……”随着回忆的进行,她脊背上的毛发渐渐竖了起来,“育婴室是空的,里面的窝铺都又旧又破。黑影从巢穴的每个角落蔓延出来,吞没了地面和窝铺。我逃了出去,然而阴影追上了我,它们就像黑色的火焰一样涌出来,沿着育婴室的外墙舔舐而上,越来越黑、越来越暗,直到整个巢穴都被吞没在阴影中。”
虎心听着她的描述,仿佛感觉自己也亲眼见到了她所说的每一个场景,而且看得无比清晰。他用力摇摇头,将想象中的画面赶出脑海。“那只是个梦罢了。”他安慰她,可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鸽翅从他身边退开了。“不是那样的!”因为恐惧,她的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弦,“我一遍又一遍地梦到那个场景,每一次我都在惊惧中醒来,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征兆!”
虎心眨了眨眼。他知道,她眼中的恐惧无疑是真实的,但他告诉自己,鸽翅现在的表现只是因为她独自在担忧中沉浸了太久。现在他来分担她的忧愁了。“你找松鸦羽或者赤杨心咨询过梦境的含义吗?”
“怎么可能?”鸽翅狠狠地一甩尾巴,“他们可能会猜到我们的秘密。”她低头看向自己日渐膨胀的腹部,又说,“我已经怀孕一个月了,我的肚子越来越明显,也许他们已经猜到了我肚里怀着孩子。把育婴室的梦告诉他们只会坐实我怀孕的嫌疑!”
虎心努力摆出乐观的神气:“要是巫医们也觉得梦到育婴室是正常的事,那它应该就真的没什么不对劲的。”
“那也不能问!”鸽翅嘶吼着回答。
“呃,好吧,那你也可以问问他们最近有没有收到过星族的指示。”虎心感到了一丝恼火。 鸽翅为什么就非得把自己的梦看 得那么重要? “没准儿他们收到的信息正好能解释你的梦境呢?毕竟他们才是巫医,你又不是。”
“我用不着请巫医来替我解读我的梦!”鸽翅的眼睛喷射出怒火,“我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它的意思是我们的孩子绝对不能在雷族出生!”
虎心立即热切地抖松了自己的毛发:“那……可能这说明你就是应该到影族来!这可真是太好了。我早就知道你一定能在我们这边过得开心。你不用顾虑任何猫的眼光,现在的影族猫都没有工夫朝着加入我们营地的雷族猫发脾气。只要我们能给影族带来新的幼崽、新的血液,大家就一定会高兴地接纳你。我们这是在帮助影族变强。”
“不行!”鸽翅低吼起来,“我也不能在影族养育我们的孩子。相信我,我早就考虑过这种可能了,而且我也知道这正是你所期望的,但是……它也不是正确的选择。”
虎心强迫自己不要竖起毛发。 雷族不行,影族也不行? 那她还想跑到哪儿去?
鸽翅的回答异常坚定:“我们必须远离族群。”
虎心震惊地注视着她,久久无言。 远离族群?
“我们必须得走。”鸽翅的爪尖插进了泥土,“我已经梦到我们要去的目的地了。那是一片很大的两脚兽地盘,里面有很多高耸入云的巢穴。我梦到尖尖的巢顶直指天空,就像金雀花的利刺一样。我们必须找到那座巢穴。我们的孩子会在那里安全地长大。”
虎心愤怒得竖起了毛发,紧盯着她的眼睛说:“简直一派胡言!陌生的两脚兽地盘怎么可能让我们的幼崽生活得更安全?我们怎么能在族群之外养大他们?族群才是真正的安全保障!”
鸽翅眯起了眼睛:“族群现在根本就是一团糟!这几个月来已经有那么多猫为争夺领土丧命了,谁知道再过几个月族群还存不存在?”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就该逃跑吗?”虎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就这么想要抛弃你的族猫?你想让我们的孩子永远也不认识自己的其他至亲,永远也不知道武士守则?”
“当然不!”鸽翅的声音绝望而凄厉,“我一点儿都不想!但我知道我们就是必须离开这儿。我每天晚上都在做一样的梦,我不仅能看到那些,甚至还能感觉到!如果我执意无视它们传递给我的信息,没准儿会有可怕的事情降临在孩子们的头上!”
虎心又焦虑地转了个身,脑海里的几个念头争斗不休。
“我根本没有选择。”鸽翅的声音坚决起来,“我必须这么做。”
虎心感到一阵难受:“可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恐慌冲击着鸽翅。虎心挪开了视线。他的前掌已然蠢蠢欲动,仿佛做好了和鸽翅一起踏上远行的准备,她想走多远他就陪她走多远。然而他的后腿却沉重得像石头,仿佛想要就这样扎根在地,把他永远拴在影族。他渴望陪在她身边,但他不敢在如此糟糕的时刻抛下他的父亲。他感到自己仿佛被撕成了两半。
“虎心!”鸽翅的声音异常焦急。
她的呼吸喷吐在他的脸颊上。他强迫自己直视她的目光。
“虎心!如果没有你,我不想独自踏上旅程。”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需要你!”
“可是影族也需要我。”虎心感到一阵绝望,“没有我的帮助,花楸星没法继续领导族群。你说得没错,现在影族内部就是乱得一团糟,要是我也走了,他们可能根本坚持不下去!”
“那你就留下吧!”怒火在鸽翅的蓝眼睛里熊熊燃烧,“既然在你看来族群比孩子还重要,那你就别走了。我自己上路就行!”她猛地从他身边退开,悲戚扭曲了她的面容,“反正我的族群少了我也好得很。我要保护自己的孩子!”
“鸽翅!”绝望刺痛了虎心的皮毛,“只有留在族群里,我们才能更好地保护他们!”
她的目光毫不动摇:“三天,我三天之后就走。如果你要和我一起,那就来这里见我。如果你不来……”她尾巴上的毛奓开了,目光也往地面上扫了一下。无论她接下来要说什么,把这句话说出口都花费了她很大的努力。“那我就自己走!”
她转过身,钻进灌木离开了空地。
虎心注视着她的背影,他的心跳得那样剧烈,以至于怦怦声完全盖过了耳畔的鸟鸣。一阵风吹来,搅动起林间的雾气,摇晃着树木的枝条。他感到头昏脑涨。鸽翅给他留下了一道无解的选择题。她需要他,他们未出世的幼崽需要他,可是影族也需要他。 到底哪边需要我更多一点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