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羽陷入困惑,愣神了一瞬。他此前从未见过纯白色的白鼬。但很快他就不得不先将他内心的震惊推到一旁了。白鼬群分裂成了两股,就像被河流中心的岩石破开的河水一样,一半继续追向风皮,另一半则扑向了鸦羽和他的族猫。猫群都陷在眼前之景带来的震惊中,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要分散!”兔泉的吼声令鸦羽集中了注意力。鸦羽绷紧肌肉,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白鼬的体型比猫要小,但它们的动作极快,且灵活无比。它们精瘦纤长的身体轻轻一扭就能躲开武士们挥出的爪子。鸦羽和兔泉肩并肩地想要将这群恶兽打回地道里去,但白鼬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了。每当鸦羽挥爪劈向某一只白鼬时,顷刻间就会有另外两三只白鼬猛扑上来,想要爬到他的背上,或者将他击倒。鸦羽知道,一旦自己失去平衡,他很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想象着那些棘刺一样尖锐的牙齿插进他喉咙的景象,暗暗地打了个哆嗦。
现在我可算知道了,刚才我和石楠尾在地道里遇到的是什么玩意儿了!
没过多久,兔泉就从鸦羽的视野里消失了。而且鸦羽也完全看不见其余的族猫都在哪里。偶尔会有一声猫的尖叫透过白鼬群的喧嚷和咆哮传出,但他也说不清那喊声究竟是缘于受伤的痛苦还是对白鼬的挑衅。鲜血从鸦羽额头上的一道爪痕里冒了出来,他几乎什么也看不清。
最终,兔泉的高喊透过混战的喧嚣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撤退!撤退!”
一时之间,鸦羽简直怀疑自己能否响应他的命令。他的身旁堆积的白鼬实在是太多了,整片空气都弥漫着它们的气味,令鸦羽几乎窒息。他挥出前掌,狠狠地拍向那些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诡异地闪亮的白毛躯体,竭力向山坡上爬去。
要是我们根本逃不出它们的掌心呢?
疲惫与疼痛令鸦羽头昏脑涨,他怀疑与其为这些凶残的生物指出通往风族营地的道路,还不如回头拼死一战。
接着,他听见石楠尾的声音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呼唤着他:“鸦羽!在这边!”
鸦羽用力眨了眨眼睛,将蒙住视线的鲜血挤了出去,然后转过了头。石楠尾的脑袋从一丛金雀花的底下探了出来。鸦羽跌跌撞撞地向她跑去,一头扎进了多刺的灌木丛。尖锐的木刺撕破了他的皮毛,令他痛苦地咬紧了牙关。
起初,他以为白鼬群一定会追着他钻进灌木丛里来,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它们正在撤退。这令他松了一大口气。他缩在刺丛中,听着灌木丛外的白鼬们急促的脚步声和凶狠的咆哮声,但最终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
鸦羽跟随着石楠尾从灌木丛的另一端钻了出来。他的族猫也纷纷钻出了刺丛,这令鸦羽更加安心了。他们看上去都很狼狈,不但身上被扯掉了不少毛,而且体侧的抓伤也渗着血,但所幸所有猫都还活着,而且四肢健全。
“这下好了,”石楠尾说道,“我想我们算是搞清楚地道里到底有什么了——白鼬!风皮,你引出来了足够把每只猫都揍一顿的白鼬,我可真谢谢你。”
“真的太可怕了!”风皮依然哆嗦个不停,他几乎站不直身子,“我和夜云直接被这群恶心的东西给包围了,我还以为我们毫无疑问会去见星族。然后我们发现了一条通往地面的路,就一头冲了进去……”
其他猫纷纷轻声表示了同情,但鸦羽接下来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心中猛然一紧,就好像晴空中赫然划过了一条闪电。他仔细环顾了四周。
“稍等片刻。”他问道,“夜云她去哪儿了?”
“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星问道。
回到风族领地之后,伤痕累累的幸存者们站到了营地的中央。其余的族猫纷纷围拢了过来。鸦羽几乎无法鼓起勇气去面对那些焦急的目光,更不敢去看一星再次重复他的问题时脸上催促的表情。
夜晚降临了,冰冷的风横扫过荒原,驱赶着破碎的云朵,掠过明月。寒气深深地扎进了每只猫的皮毛中,但没有一只猫动返回巢穴和窝铺的念头。地道里发现的白鼬群和夜云的失踪令他们忧心忡忡。
风皮垂着头站在那里,紧盯着他的爪子,似乎没有力量抬头去面对他的族长,更别提回答族长的问题了。鸦羽猜想, 他一定 对向这个本就不甚信任他的族群解释灾难的经过心生恐惧。
“风皮?”一星催促着,“你必须告诉我们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夜云去哪儿了?”
“我真的不知道!”风皮脱口而出,他的声音无比绝望,“情况比……比我们预想的复杂多了。我们刚一进入地道,就闻到了非常新鲜的气味——非常强烈,而且和我曾闻过的任何气味都不相同。然后,那些……那些东西就袭击了我们。地道里太黑了,我们根本看不清那些东西是什么,也看不清到底有多少生物在向我们冲过来。”
“然后你干了什么?”金雀花尾问道,她用她的蓝眼睛紧盯着风皮。
“我们还能怎么样?”风皮立即回嘴,“我们和它们打起来了。那群未知生物之一弄伤了夜云,我就去想办法帮助她脱身,然后我们最终逃出了地道,但那群生物追了出来。”
“是白鼬,”鸦羽插嘴道,“我们现在知道了,地道里的东西是白鼬。”
风皮点了点头,他看起来痛苦得简直可悲。“夜云让我快跑。”他继续讲述道,“于是我就照做了。我以为她就在我后面。但当我最终逃出地道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我们试着找过,但根本没有找到她。”
“而且我们已经不可能返回地道里寻找了,”兔泉补充道,“那些白鼬把守住了所有入口。”
风皮再次垂下了头,他的爪子伸缩着,插进了地面。“星族在上!”他哽咽道,“请不要让那些东西杀死她。但它们那么残忍……而她是那样英勇的一只猫……”
鸦羽看着风皮在苦痛中挣扎,心中泛起一股同情的暖流,好像穿透漆黑云隙的金色阳光。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对他的儿子生出过这种情感了。怜悯与焦虑像两只利爪一样撕扯着他,带来一阵剧痛。
鸦羽感到他眼前的世界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露出了不可见底的黑暗深渊。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夜云是一名强悍的武士。如果她认定白鼬群会威胁到风皮的生命,她一定会为了保护他而战——哪怕战至最后一息。也许她已经牺牲了……
鸦羽胸口一痛,仿佛刚刚吞下了一枝多刺的玫瑰茎。夜云当然会选择用生命换取儿子的生还。一想到她有可能孤零零地战死在一片黑暗之中,伤感和遗憾刺痛了鸦羽的心。
“我本来不想这么问的,”叶尾打破了风皮发言后留下的沉寂,“但是风皮——你在逃离白鼬群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回头确认夜云到底在不在你身后?”
风皮拒绝与深色虎斑公猫对视:“我说过了……我以为她就在我后面。”
叶尾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以为’?!呵,懂了……”
叶尾的音量弱了下去,但其余的族猫已经开始暗暗交换不安的眼神。鸦羽意识到,所有的猫都在怀疑风皮为什么没能拿出他应有的勇气去保护他的母亲。他肩头的毛发竖立起来,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有点儿想要帮儿子说话。
风皮与夜云的关系一直都那么亲密。我确信,风皮永远也不 可能放任任何东西伤害她。 但一丝怀疑仍然像虫子一样在他的腹中翻搅。 可是,万一……
风皮的目光缓缓地扫过所有紧盯着他的族猫,最终凝聚在了叶尾的身上。“你想暗示什么吗?”他质问道,“你以为我会用这种方式抛下我的母亲吗?!”
没有一只猫回答。
风皮的爪子插进了泥土。“在我们冲出地道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夜云就在我的后面!”他绝望地解释着,企盼得到族猫的信任,“我真的已经尽力了。”
叶尾的胡须抖了抖,似乎在表示怀疑,但没有多说什么。
鸦羽张了张嘴,刚想替风皮回答,一星就开口了。
“风皮,你无须为自己辩护。”风族族长说道,“我信任你,因为你是一名光荣的风族武士。”他威严的目光狠狠地从围观的众猫身上划过,“我希望你们所有猫都能信任他——像我一样。我们必须团结,因为眼下风族正面临着棘手的问题。地道里聚集了大量的白鼬,它们离我们的营地太近了,近得越过了我所能容忍的范围……”
随着族长的发言,族猫纷纷焦虑地低语起来,他们的注意力暂时从风皮身上转移开了。风皮沉默地站在猫群中央,脑袋和尾巴都耷拉着——一星对他忠诚度的信任没有给他带去丝毫鼓舞。
“一星,您看我们要不要去通知一下雷族?”兔泉问道,“毕竟他们也占有一部分的地道。这些白鼬有可能会到他们的领地上去作乱。”
“不必。”一星回答。他的拒绝太过突兀,以至于所有猫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他的身上,“我们需要暂时保密。风族有能力解决这次危机,我们不需要雷族的援助,更不需要他们的菜鸟新族长瞎掺和。”
兔泉低下头表示同意,但鸦羽感觉他还是有些疑虑。鸦羽能够理解他的怀疑——但他也能理解一星的难处。从前,每当火星试图插足其他族群的私事时,一星都表现得极为不悦。现在黑莓星成了雷族的族长,或许一星希望这一次风雷两族的关系能够迎来一个新的开端。
“夜云完全有可能是被困住了,或者是被白鼬扣押了。”一星继续说道,“如果真是那样,那么我们现在就该凝心聚力,想办法把她救出来。”
“对!”鸦羽的心中突然跃出了一缕希望,就好像意料之外的朝阳。 我们刚才都默认夜云已经死了,但她完全有可能生还, 只要我们能及时赶回她身边…… “我们明天必须再派一支队伍下地道——这次我来领队!”
哪怕我们只能确保她没有被孤零零地丢在地下,成为食腐兽 的猎获。 这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了闪,但鸦羽没有把它说出来。 或者被丢进那一堆腐烂的鸦食…… 想到这里,他几乎吐了出来,但最终勉力控制住了自己。
“非常好。”一星赞许地向鸦羽点了点头。
鸦羽犹豫了片刻,推荐道:“我想,最好让石楠尾也加入进来……”
一星偏了偏头,似乎在思索为什么鸦羽会特地把石楠尾挑出来。鸦羽不知道他该如何在不透露石楠尾小时候曾下地道胡闹的前提下解释清楚这个问题,但风族族长最终只是耸了耸肩:“没问题。我还需要两到三只猫和你们同去,有谁打算自荐吗?”
当蹲足开口时,鸦羽注意到石楠尾露出了宽慰的神情。“我愿意加入。”蹲足表情坚毅地说道。
“我也去。”云雀翅也急切地接话。鸦羽猜想她一定是想要尽快摆脱曾经身为黑森林训练猫的身份。
其他猫也有不少应和起来,想自愿加入拯救族猫的行动中。鸦羽看到一星挺起了胸膛,他在为风族武士们的勇气感到骄傲。但一星很快就摇了摇头示意众猫安静下来。
“我们要缩减搜救队的规模,”一星说,“参与的猫越少,他们就越有机会在不被白鼬发现的前提下行动。而且,万一那些罪魁祸首决定离开地道设法攻击我们的营地,风族就更需要强大的战士保卫营地,随时做好开战的准备。”
“要是哪只白鼬妄图染指风族领地,”烬足吼道,“它们保证有去无回!”
众猫纷纷发声支持烬足,鸦羽的心中洋溢起温暖。看起来,风族又一次团结在了一起。在那场对抗黑森林的可怕战争结束后,他非常清楚现在每一只猫都对族猫和领土有着极强的守护欲,他们准备好了面对一切威胁。
尤其是在这威胁并不来自其他猫的时候。
风皮抬起了头,决心在他的眼里闪闪发亮。“我也要去。”他宣布道,并狠狠地瞪了鸦羽一眼,仿佛在挑衅,看鸦羽敢不敢喝止自己。
但这一次出声反对的是蹲足:“你其实不用去的。”
“我就要去。”风皮一声一顿地啐道,“夜云是我的母亲。”
“你当然可以加入。”在鸦羽开口前一星就回答了他,“你比我们都更熟悉那些生物的气味。”
鸦羽冲他的儿子点了点头,收获了风皮眼底闪过的一丝惊异。风皮似乎本已准备好了迎接父亲的回绝。
“我们明天清晨就出发。”鸦羽说道。
鸦羽辗转反侧了整夜……巢穴里的苔藓和蕨叶仿佛都藏满了木刺与荆棘……尖锐的刺痛令他无比清晰地回忆起了之前与他搏斗的白鼬的利爪。每当他闭上眼时,那些在暮色中微微闪光的细长的白色躯体就开始在他眼前浮现,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冰冷凶恶的眼神以及刺耳的尖啸。有好几次,他都在半梦半醒中惊坐而起,以为那些邪恶的生物已经入侵了营地。但那些全都只是他脑海中的幻觉而已。
除此之外,鸦羽也无时无刻不在为夜云担忧。试图让她成为自己的伴侣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化到每当他们参加同一支巡逻队时都难免互相咒骂——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真的一点儿也不在乎她了。一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夜云,鸦羽的心就沉重得像是吞下了石头。他意识到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仍然会担心她。
风族需要她!依旧不可否认夜云是一只优秀的猫——勇敢、聪慧,而且忠心耿耿。
而且,风皮该怎么办? 鸦羽追问自己。 他需要夜云……比从 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现在有太多的猫在质疑他的忠诚。万一她 真的死在了地道里,那些质疑会不会永远也无法消除?
鸦羽所担心的远不止于此。 万一风皮的母亲再也无法回到族 群,还有谁能鼓舞他、甚至在其他猫面前为他说话呢?
这一念头刚在鸦羽的脑海中成形,就有了答案,与那只黑毛母猫的刻薄口吻如出一辙。
你说还能是谁,跳蚤脑子?你是他的父亲——当然是你去鼓励他!
来自想象中的夜云的责骂令鸦羽羞愧得扭过了头,仿佛这样就能回避她的质问。因为这就无可避免地带来了一个问题:是的,他的确是风皮的生父,可是……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感受到这一层关系的存在?
他长叹了一口气,不耐烦地等待着黎明的降临。
但愿那不会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