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过荒野的风拨乱了鸦羽的深灰色皮毛。他和他的族猫一起站在丘陵的最高处,以一星为中心围成了一个参差不齐的圆圈。一小堆石块立在一星身旁。鸦羽不由得回想起,找到足够数量的光滑圆石并将它们推上斜坡安放在选定的地点,是个多么艰巨的任务。之前的劳作令他的脚爪依旧疼痛,他抬起前掌,舔了舔爪垫上的擦伤。
但受点儿小伤也是值得的,为了这一切。
“我们要向在群星之战中付出生命的族猫致敬。”一星道,“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代表一名陨落的武士,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们的牺牲。从现在起,每天我们都要派一队武士到这里来念诵死者的名号,并对他们表示感恩。”
没错, 鸦羽想。 这样,我们就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的勇气。 是他们拯救了我们,使我们免遭黑森林的屠戮。
族长沉默了几个心跳,随后对身旁的棕白相间毛色的公猫点了点头。“兔泉,现在你是我们的副族长,”他继续说道,“就由你来安放最后一块石头吧。”
鸦羽绷紧了肌肉,竭力不让肩头的毛发奓起。他盯着兔泉将最后一块石头推过富有弹性的荒原草甸,轻轻滑入准备好的凹坑之中。
“这块石头代表灰脚,”兔泉庄重地说,“她为族群鞠躬尽瘁。”
想到母亲的死,鸦羽感到一阵猛烈的痛苦,就好像它从未被时间冲淡。她的喉咙被一名黑森林武士用爪子生生扯断了。但鸦羽意识到自己的痛苦里还夹杂了没能成为族群的下一任副族长的失落。他能感觉到部分族猫在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他,就好像他们也觉得他应该当选一样。毕竟,他是一名资深武士,而且还是被选召前往太阳沉没之地寻找午夜的猫之一。 我的双亲都是副族 长, 他暗想, 而且我为了族群做出的牺牲比任何猫都要多……但 我想我恐怕是永远也当不上副族长了。好吧,一星想要通过任 命一名黑森林成员来传达他的态度——无论这个态度有多鼠脑 子——他都算是传达成功了。
鸦羽叹了口气,告诉自己,现在族群处于非常时期,因为在大约一个月前的群星之战结束后,他们还在努力找回之前的凝聚力。 这感觉就像隼飞想要治疗一道伤口,却只知道往上面糊蜘蛛 网,既没有清创,也忘记了使用药草。
鸦羽眯着眼睛看向他的族长。一星看上去很放松,似乎对现状相当满意。他的琥珀色眼睛神采飞扬——就好像他真的打心底里相信风族已经重新团结起来了一样。但鸦羽很清楚,真相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也许这也是鸦羽会落选的原因之一——他永远不会假装相信生活真能有那么简单。
在最后一块石头归位之后,风族巫医隼飞走到了石堆旁。他远眺向地平线,虽然大风吹乱了他斑驳的灰毛,但他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响在旷野上空:“每一名族猫的逝去都让我们哀伤,但我们也知道,星族会对他们的加入表示欢迎。愿他们在星族自由狩猎、脚步轻捷,每夜皆能安然入睡。”
他低下头,向牺牲者表示最诚挚的敬意,然后退回了族猫之间。赞同的低语如涟漪般传遍了风族,庄严的气氛使每一只猫都压低了嗓门。
一星再次开口,但鸦羽已经无法集中注意力,因为他注意到了自己的儿子风皮一直游离在猫群之外。鸦羽的表情显露出愤怒与不安。 他总是这副德行, 鸦羽苦涩地想。他不可抑制地回忆起了群星之战时的往事,尤其是他不得不将爪子插进风皮的肩膀,阻止他杀死他的半血兄弟狮焰的那一刻。
他知道,一星已经原谅了包括风皮在内的所有曾进入黑森林受训的猫。他们已经重新起誓,会对风族保持忠诚。但鸦羽也知道,族内的其他猫并不像他们的族长那样迫切地愿意原谅那些失足者,尤其是对风皮。即使是现在,他也能看出有几道怀疑的目光锁定在他的儿子身上。一旦他们解散返回营地,自己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听见他们的窃窃私语。
所有进过黑森林的武士都在关键时刻改邪归正,为族群而战了——但风皮除外。他的的确确是与黑森林并肩行动的。他曾与黑森林同仇敌忾。
想让所有猫忘记这些,还要等上许多许多个月才行。
正当鸦羽凝视他的儿子时,风皮也恰好转过了头。他们的目光互相锁定了一个心跳。接着,风皮那愤怒而空洞的眼神阴沉了下去。鸦羽也转开了头,他不想让风皮看见他的眼里表露出的后悔和厌恶。
我怎么就成了如此失败的一个父亲?我到底是怎么养出这么一只背叛风族的跳蚤脑子的?连死狐狸都比他更有用。
一星的演讲结束了。随着仪式的完成,风族猫们分散成了几个小团体,开始返回山坡下的营地。鸦羽注意到其余的黑森林训练猫——兔泉、云雀翅、荆豆皮和须鼻——是一起走下山的,就好像他们依然自认不配加入剩下的族猫一样。
我也在担心这个, 鸦羽想。一星以表彰云雀翅在群星之战中英勇作战为由让她当上了武士,又让在战斗中身负重伤的须鼻光荣退休住进了长老巢穴,还把兔泉任命为了新一任的副族长。 但若是其余的族猫无法重新接纳他们,那他的这一切举措就都 毫无意义。为什么一星他就看不到这一点呢?他脑子里难道进了 蜜蜂吗?
鸦羽跟在一小群族猫后面,孤零零地走向了营地。
“我简直不敢相信!”金雀花尾大声感叹,“一星竟会一边让我们铭记所有牺牲的武士,一边欣然同意让杀害他们的猫继续留在风族中……”
“嘿,这么说就有点儿过了。”蹲足反驳道,这名新晋武士转向他之前的老师,姜黄色的皮毛开始竖立,“没有哪只风族猫杀害同族武士。绝大多数黑森林训练猫在认清形势之后都转头加入抗击黑森林的队伍了。”
“那是绝大多数,”叶尾狠狠一甩他的深色虎斑纹路的尾巴,重复了一遍蹲足的话,“而不是所有。”
他们不约而同地扭头看向了和石楠尾一起从他们身旁走过的风皮。
“我知道你指的是谁。”金雀花尾嘟囔道,“风皮还能赖在这里的确挺不对劲。我知道一星不把他视作叛徒的理由,是他没有试图杀害过任何一只风族猫,但为黑森林而战能比谋杀风族猫好到哪儿去呢?这让我们怎么去信任他?!”
“我永远也不会相信他。”叶尾坚定地说。
“要是风皮真遇到了点儿什么意外,恐怕对于风族而言还是件好事呢。”金雀花尾说道,“比如来一头獾把他收拾收拾之类的。”
鸦羽被吓得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星族在上,他们都是羽毛 脑子吗? 虽然他也说不准自己到底信不信任风皮,但他更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听到一只猫诅咒她的同族伙伴去死。
那四只嚼舌头的猫停下了脚步,慌张地看着他。显然,他们根本没想到鸦羽能够听清他们嘀咕的内容。
“呃……鸦羽……”金雀花尾试图解释。
但鸦羽直接无视了她,他知道这几只猫已经准备好了面对他的斥骂,但他现在根本懒得骂他们。 我才不会照着这群跳蚤脑子 想的去做呢——他们不值得我费这个劲。 他昂首挺胸大踏步地从他们身旁走过,径直返回了营地。他感觉到族猫的目光像黄蜂的蜇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这令他不自在得皮毛发烫。
听到他们那样议论他的儿子已经够糟的了,而比那更糟的是——他无法反驳他们的话。
回到营地后,鸦羽开始寻找他的学徒羽爪,并发现她正在猎物堆旁和轻爪还有鸣爪一起分享田鼠。他注意到羽爪把她的灰色虎斑皮毛梳理得很干净,而且很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到来,心中不由得涌起了几分赞许。他偏了偏头,召来了他的学徒。
“走吧,我们去狩猎。”
羽爪飞快地吞下了最后一口猎物,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然后站起了身说:“太好了!鸣爪和轻爪正好也要出营地去,我们可以一起狩猎吗?”
鸦羽刚想开口拒绝,兔泉——他是轻爪的老师——就走到了他们身旁。鸣爪的老师夜云也跟在他身后不远。
“这主意不错。”兔泉温和地说道,“学徒们见识到的狩猎技巧总是越多越好。”
鸦羽的内心呻吟起来。他现在最不想共处的两只猫就是新任的副族长和夜云——他的前任伴侣、他在风族的那个儿子的妈。 我当初就不该与她结合, 他想, 假装在族内建立家庭根本就是鼠 胆怂包才会去做的事。 在失去叶池之后,他一直沉浸在悲痛与愤怒中。他知道,夜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夜云看起来也对这个主意不怎么热情,但三名学徒已经开始为接下来的集体训练课激动不已了。鸦羽知道他已经没得可选,更何况,他并不想让羽爪失望。
“好吧。”他嘟囔着回答。
“一星希望我们去靠近雷族边界的地方狩猎,”兔泉一甩尾巴召集起他们这一小群猫并宣布道,“根据之前的汇报,那里出现了一些诡异的气味,而且因为某些原因,那附近的猎物也变得稀少了。”
鸦羽点了点头说:“这很对。我前几天去那边狩猎时什么也没有抓到。”
兔泉带领队伍离开营地,走向山下的雷族边界。学徒们连蹦带跳地一边互相推搡,一边吹嘘他们会抓回多少猎物。
寒风减弱了不少,现在他们只感觉到微风拂面。大块的淡蓝色天空从云隙间透出。鸦羽嗅了嗅空气,捕捉到了一丝兔子的气味……
“我预感到今天会是个丰收的日子,”兔泉说道,“猎物们应该都在四处奔跑。”听起来兔泉非常乐观,但鸦羽猜测兔泉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和夜云之间的紧张关系。夜云正昂首阔步地与鸣爪同行,仿佛在假装鸦羽根本不存在。
她又在闹什么毛病?哼,我才不会去特意乞求她的注目呢,如果那就是她的目的的话……
鸦羽刚想到这里,一只兔子突然从一丛高草中蹿出,逃向了荒原。夜云冲了出去,鸦羽看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想要赞赏她矫健的身姿和黑毛下起伏的肌肉轮廓。
他喵了一声,转过头指导羽爪:“好好看看夜云,看到她的反应有多迅速了吗?当兔子突然变向时,她一点儿也没有被它落下。这是为什么?”
羽爪歪着头想了又想,过了一会儿,她瞪着困惑的大眼睛回答:“我不知道哎……”
“因为优秀的猎手从不停止思考,”鸦羽告诉她,“他们一直在敏锐地观察猎物会选择的最佳逃跑路线。你不能光知道追着它跑,你必须得想清楚它可能会往哪儿跑才行。那就是夜云正在做的事情。”
羽爪点点头,望向黑毛母猫的背影说:“她好厉害啊!”
在她开口的同时,兔子消失在了一堆石块背后,夜云紧跟着扑了上去。猎物惊恐的尖叫声戛然而止,片刻之后,夜云从石堆间现身,嘴里叼着兔子一动不动的尸体。
“她抓到它了!”鸣爪欢呼雀跃。
“非常不错!”在夜云归队时,兔泉发自内心地称赞道。
“嗯,很棒。”当与夜云短暂地目光相接时,鸦羽也附和了一句。
夜云立刻将目光转开了。“谢谢,兔泉。”她说道。
鸦羽强咽下了恼怒的低吼,他不想在学徒们面前失态。 呵, 小肚鸡肠的母猫!她甚至不肯接受我的表扬了!
夜云在兔子上盖了几把土,他们会稍后再取走它。队伍继续向山坡下走去。鸦羽是第一个注意到远处那只野兔竖起的黑耳尖的。那只野兔正趴在地面上的一个浅坑里。
“谁能给我分析一下现在的问题是什么?”兔泉压低嗓音向学徒们问道。
羽爪的尾巴兴奋得甩个不停,但她还没傻到忘记小声回答:“现在的风向会把我们的气味吹到野兔那里。”
“很好,”兔泉说道。鸦羽也为他的学徒最先抢答而感到骄傲。
“也就是说,不等我们潜伏到近得可以发起攻击的范围内,它就会闻到我们的气味。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兔泉接着说。
这次回答问题的是鸣爪:“绕到对我们更有利的方位去。”
“没错。”兔泉表扬了他,“在这种情况下,团队协作的成功率会比单独行动更高。鸦羽,现在我会绕到野兔的对面去。等我发出信号的时候,你就去把它往我的方向赶。”
鸦羽点了点头,但如果带队的是他,他一定会把这次任务安排给某个学徒。 哈,我肯定又开始犯鼠脑子了。兔泉才是副族 长,我算个什么玩意儿呢? “行。”他说。
兔泉在第一时间出发了,他在爬行的过程中一直保持腹毛紧贴地面,并妥善利用了一路上每一处能挡住他的身体的地形。鸦羽几乎无法从细瘦的高草丛间分辨出他棕白相间的皮毛。学徒们一边看一边期待地伸缩着爪子。
然而,在兔泉抵达合适的埋伏位置前,一阵大风卷地而过。野兔立即从凹坑里抬起了头,它的鼻尖颤动起来。
突然,野兔一跃而起,开始向山坡上逃去。它那有力的后腿每蹬踏一次地面,都能令它向前飞跃一大段距离。兔泉直起身子,狂怒地甩着尾巴。“狐狸屎!”他咒骂起来。
鸦羽纵身追向野兔,并注意到一个黑色的猫影也在和他齐头并进。 是夜云! 他想。
“我去绕到它前面,”夜云边喘气边说,“然后把它赶回你那儿。”
她猛然提速,闪电般超过了野兔,然后掉头亮出了她的尖牙利爪。野兔急忙转向,差点儿被自己的脚绊了个跟头。它连滚带滑地向山坡下摔去。鸦羽后腿一蹬,身子向前一蹿,正好跳到野兔的身上,顺势将牙齿插进了它的喉咙。
杀死猎物后,鸦羽喘着粗气转过身,等待夜云返回他身边。他想要像与正常的族猫合作一样和夜云分享狩猎成功的快乐,但夜云径直越过他走向了其他族猫,仿佛在她眼里他压根不存在。 有谁在她的新鲜猎物里拉屎了吗? 鸦羽耸了耸肩,叼起兔子跟上了她。
“哇,这兔子真大!”当鸦羽将猎物丢到兔泉面前时,轻爪赞叹了一句。
鸦羽朝副族长点了点头说:“听你的,团队合作。”他的回答显得干巴巴的。
兔泉好像有点儿尴尬。“我们再往下走走吧,”他提议道,“小溪边应该会有一些小体形的猎物,可以让学徒们练练手。”
“而且还可以路过一星让我们特别关注的区域……”夜云补充道。
埋好猎物后,兔泉再次领队启程,走向了风族溪岸上的那片林地。在进入树林前,副族长在山坡上的几丛金雀花旁停下了脚步。山坡脚下连着一片通往陡峭溪岸的平地,岸边的地面上散布着许多洞穴。
“一星说这里似乎有些蹊跷,”他说道,“让我们看看能在这儿发现什么吧!”
鸣爪的尾巴一下子翘上了天。“哇!我们要下地道探险吗?”他问道。
“你哪儿也别想去。”夜云严厉地告诉他,伸过尾巴敲了敲他的肩膀,“所有的学徒都给我在后面乖乖待着。”
“我们老是什么都干不了。”鸣爪垂下尾巴嘟囔道。
“如果你不小心点儿,当心我派你去给长老们抓虱子。”他的老师警告他,“现在,让我们看看能闻到些什么东西吧。”
鸦羽张开嘴仔细嗅闻空气,立刻捕捉到了一丝陌生的气息。“你们闻到了吗?”他问道。
“有点儿诡异……”兔泉喃喃地回答,“我依稀觉得我曾闻到过这股味道,但……我也拿不太准。”
“也许是从地道里飘出来的。”夜云提醒道。
鸦羽缓缓地转了个身看向四周。溪岸上的地道深入领地以下许多许多条狐狸身长,将风族与雷族连在一起。岸边离他们最近的地道出口离他们只有几条尾巴远,完全有可能有某些动物去那里面做了窝。
“它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来源了,”他回答夜云,“也许我们应该进去看看。”
即使这主意是鸦羽自己提出的,一想到即将走进地面之下的黑暗世界,他还是恐惧得皮毛刺痛。现在已经几乎没有猫会往地道里跑了,他根本不知道最近那里面变成了什么样。“羽爪,你给我在外面好好待着。”当学徒抻长脖子向洞内窥探时,他提醒了她一句。
兔泉半张着嘴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气味已经很陈旧了。留下气味的东西应该早就走了。”
万一它们只是藏在地道的极深处呢? 但鸦羽没有把他的想法说出来。新任的副族长已经打定主意不再深究,而且鸦羽也不得不承认,他很乐意继续留在开阔的地道外面。
“所以我们现在还捕不捕猎了?”夜云不耐烦地问道。
“当然捕了。”兔泉回答,“为什么不就在这附近做些尝试呢?既然陌生的气味已经很陈旧了,那猎物们没准会重新出现。”
“但愿我们能走运,”夜云嘟囔道,“自群星之战以来,领地这一边的猎物就一直很稀少。”
兔泉耸了耸肩:“我们可以试试看嘛,也许能发现些有价值的信息呢。”
三名武士选择带着各自的学徒分头行动。起初,鸦羽没有在地表看见任何猎物,空气中也只飘着极微弱的气味。但他最终还是在一簇尖石上发现了一只麻雀。它很适合让学徒去试手。
正当他开始向羽爪讲解该如何扑杀麻雀时,远处的溪岸旁传来了一声震碎空气的尖叫。
“星族在上!”鸦羽吓了一大跳,“怎么回事?!”
他迅速转过身,沿小溪向呆立在原地的鸣爪跑去。学徒的目光紧锁在一个黑洞洞的地道入口上。鸣爪浑身的毛发都倒竖着,看上去简直膨胀了两倍大。
鸦羽紧张得皮毛刺痛起来,他也想不出什么东西能把学徒吓成这样。鸣爪并不是那种喜欢一惊一乍的猫,通常而言,他都是个莽撞大胆的小年轻。
“坚持一下,我这就来!”鸦羽边跑边喊,做好了看到狐狸或是獾冲出地道的心理准备。 但那股气味并不属于狐狸或獾。
当鸦羽在鸣爪身边停下脚步时,恍惚间他感觉自己看到了地道口边有道白而亮的光影一闪而过,消失在黑暗中。
那似乎是条尾巴…… 他想, 但那难道不是我的错觉吗?
羽爪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身旁,夜云也叼着一只田鼠跑了回来。很快,兔泉和轻爪也出现了。
“怎么回事?”夜云丢下猎物问道,“鸣爪,你最好别告诉我你进了地道,尤其是在我强调过之后!”
“我没进去!”鸣爪辩解道,“但我……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东西。那是一只我从没见过的动物,长得就像纯白色的荧光猫一样!它直勾勾地盯着我,我觉得它好像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哦,看在星族的分上,别这么鼠脑子好吗?”夜云厉声喝道,“根本不存在长得像白色荧光猫一样的东西——除了星族,但星族猫的身上有星星。说真的,你刚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我还以为有哪头獾扯掉了你的皮呢!”
“我确定我看见了一个东西。”鸣爪固执地说道,“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动物,它真的相当可怕!”
兔泉若有所思地接话道:“马场的小灰曾经跟我提过,有时候死去的宠物猫会变成闪闪发光的白影回去拜访他们的两脚兽。他还说他曾亲眼看见过鬼魂。”
“这简直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跳蚤脑子的言论了!”鸦羽大声吼道,他对兔泉怒目而视。鸣爪被吓得快要蹿出他的皮毛了,他不需要兔泉来为他的恐惧雪上加霜。“就算宠物猫相信鬼魂的存在,可他们甚至连与星族沟通都做不到!”兔泉与他对瞪了一会儿,但最终还是扭开了头,仿佛感到尴尬。 他活该尴尬, 鸦羽恼火地想, 一星眼里比我优秀的猫就是这副德行的吗?身为武 士,却连兔子都差点儿抓不到,现在还开始迷信鬼魂的存在?某 些副族长啊!
“我真的看到了发光的白毛猫!”鸣爪执拗地重复道。他的皮毛已经重新平顺下来,但他瞪大的眼睛里依然写满惊惧。鸦羽能看得出,羽爪和轻爪也被传染得开始害怕起来,他们不时慌张地瞟向地道,仿佛鸣爪看到的那个东西随时有可能从暗影中猛扑出来。
鸦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他的脑中还是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 如果真的有幽灵猫存在, 他心想, 那现在可真是 他们现身的好时机,毕竟我们在群星之战中失去了那么多族猫。 但他很快就赶走了这个念头。显然,他的心智被这群学徒——还有他们那鼠脑子的副族长——给影响到了。鸣爪看到的那个东西迟早会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但现在并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我想今天的狩猎成果已经够丰富了,”他坚决地说,“让我们带上猎物回营地吧。”
兔泉张了张嘴,仿佛想反驳,但又飞快地闭上嘴点了点头。鸦羽知道副族长大概会为自己擅自发号施令而生气,但由于副族长也想要快点儿离开这片区域,所以才没有提出反对意见。狩猎队没有再多废话,他们取来之前的猎物踏上了回程。副族长把学徒们都派到了队伍前方,而他自己则和鸦羽还有夜云跟在后面。鸦羽不由得注意到学徒们的情绪都相当压抑,和之前的兴高采烈截然不同。
“我也不知道鸣爪犯了什么病。”夜云听上去依然愤怒,“他平时一直都挺理智的。”
“我知道。这也是我为什么会相信他说的话。”看到夜云恼火的表情,兔泉又补充道,“你知道的,我并不是说那就是白色的荧光猫,但他肯定确实看到了某些东西。”
“他的确看到了。”鸦羽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我知道他说的是真话,因为我也看到了某些东西。”
“哦?真的吗,你看到了‘某些东西’?”夜云怀疑地瞟了他一眼,“而且不是发光的白毛猫?你确定吗?”
“不是。” 你个羽毛脑子。 鸦羽强咽下怒火,他没兴趣再和夜云吵上一架了。“但确实有个白色的东西……有点儿像尾巴,它消失在了地道里。那里面有可能住着其他的什么动物。”
“但荒原上没有什么白色的动物。”兔泉表示反对,“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向一星汇报一下这事。”
“他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夜云问道。
“我也不清楚,”兔泉回答,“但我们的任务就是检查那片区域,而这就是我们的检查结果。再说了,万一这就是某个危机的先兆,而我们却没能上报呢?族群将会对此毫无防备。如果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后果,那就全是我们的错。一星必须对他领地上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
鸦羽惊异地发觉自己竟然低声认同了兔泉的观点。虽然兔泉并非鸦羽心目中最适合被选为副族长的猫,但他还是不得不承认兔泉刚才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也许他到底也算不上是一星能选出的最糟糕的副族长。
鸦羽加快了脚步,追上了前方的学徒们。羽爪叼着夜云刚才猎获的兔子吃力地走着。在羽爪抬头时,鸦羽在她眼中看到了焦虑。
“不会出问题的,你放心。”鸦羽安慰她,“如果地道里真的有什么东西,一星一定会帮助我们一起搞明白该怎么处理它们的。”
羽爪眨了眨眼。“我知道。”她叼着猎物含糊不清地回答,“我只希望我们能确定鸣爪到底看见了什么。”
“我们很快就能调查清楚的。”鸦羽告诉她,“无论那是什么,风族都会解决掉它。”
羽爪竖起了尾巴,她的目光也闪亮起来:“没错!风族攻无不克!”
鸦羽赞许地点了点头。羽爪是多么阳光开朗的一只小猫啊!她一定能长成优秀的武士。他想象着倘若他是她的父亲,他该有多自豪。但这个念头一出现,他的肠胃就翻腾起来。突如其来的愧疚感击中了他,因为他想起了风皮,并意识到他和学徒的关系比和亲生儿子的关系还要好。
回到营地后,鸦羽看到一星正在巢穴外一片秃叶季的苍白阳光中舒展身体。当兔泉带着狩猎队向一星走去时,他敏锐地坐直了身子。“你在那里有什么新发现吗?”一星问道。
兔泉开始向他解释他们在地道附近闻到的诡异气味,以及鸣爪——或许还要加上鸦羽——在一条地道里看到的某种东西。
“那是幽灵!”鸣爪突然插嘴道,“发光的白色幽灵猫!”
一星看上去很茫然。“幽灵?”他重复了一遍学徒的话,困惑地抖了抖胡须。
兔泉又讲述了他从马场的小灰那里听来的,小灰曾看见死去的宠物猫变成白色的“幽灵”回归的故事。鸦羽能看出一星虽然认真地听了他的汇报,但一点儿都不相信。
“我相信你们都非常勇敢,”当兔泉说完后,族长对学徒们说道,“但我并不认为真的有‘幽灵猫’这种东西存在。灵魂只可能属于星族。你们看到的东西肯定是光影带来的错觉,或者也可能那只是你们的想象。”
鸣爪看上去还是不怎么信服,但他的理智足够阻止他与族长顶嘴。
“相比之下,那种诡异的气味更让我感到担心。”一星继续说道,“看来地道附近肯定出现了某些东西,我讨厌这种不确定因素的存在。我认为我们应该再派一支队伍去地道里面探查一番。”
“如果需要,我现在就可以安排一支队伍随我下去。”兔泉自荐道。
一星摇了摇头。“在你们抵达地道之前,太阳就下山了。探查队的事明天再说。我觉得应该是有某种动物在地道里做了窝。”他说道,“这肯定不是第一次了,尤其是在这么冷的秃叶季里。但是,如果真的有东西在下面做了窝,那我们就应该将它们赶出去。这些地道是属于我们的。”他安慰性地看了学徒们一眼,又补充了一句,“鸣爪,你发现了潜在的危险,这很好。但我不希望你在营地里到处散播天方夜谭般的鬼故事。我希望所有猫都能保持冷静,因为这根本没什么好担心的。”
鸦羽很敬服族长,也佩服他安抚学徒的手法。但鸦羽怀疑的是,鸣爪有没有可能把嘴闭好,不去提及他在地道里的所见。一旦最初的恐慌过去,鸣爪就该激动得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更何况 他简直就是个绒毛脑子。
“好了,”一星说道,“去拿点儿东西吃吧。不,鸦羽,你先留下。”当其他猫开始散去时,他补充道,“我有话要跟你聊聊。”
鸦羽停住了脚步。 为什么非得是现在? 他百思不得其解。
一星等到其余的狩猎队成员都离开后开口说道:“给我再讲一遍你都看到了些什么,讲得越详细越好。”
“我听到了鸣爪的尖叫,然后跑到了地道口。”鸦羽解释道,“接着,我看到有个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钻进了阴影里。我感觉那似乎是条尾巴,但我不能确定。也许就像你说的——那可能是光影带来的错觉……或者我的想象令我感应到了不存在的危险。”
一星聚精会神地听着鸦羽的汇报,没有插嘴。他感伤地摇了摇头。“如果风族猫真能看见闹鬼,那现在确实是最合适的时机。”他说道,将鸦羽之前的想法说了出来,“毕竟我们在群星之战中失去了那么多的族猫。”
鸦羽点点头,他忽然感觉嗓子发干。一想起所有那些他们再也见不到的族猫,他就痛苦不已。
“失去灰脚的痛苦一定很难承担吧?”一星问道。他的眼里盛满了同情,“我知道,你每天都在想她。”
鸦羽看向一星的眼睛,族长突然提起他母亲,这吓了他一跳。即使仅仅是听见她的名字,他的胸膛都会被悲痛撑得发紧。他很难去形容,对于母亲的死他有多难过,这对他来说还是太过难熬了。他竭尽全力才在崩溃前回答了一星:“是的,这的确很难……”最终,他坦白了。这些话几乎是被他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也许你应该试试,在你的其他家庭成员身上寻求慰藉。”一星提议道,“比如夜云或者风皮。”
鸦羽猛地绷紧了肌肉,他什么也没有回答。 一星的脑子里是 进了蜜蜂吗?他应该非常清楚,我不可能从他们那里得到半点儿 安慰。
“事实就是如此,难道不是吗?”一星继续问道,“风皮告诉我,自从群星之战结束后,你就再也没有正眼瞧过他。他说的是真的吗?”
怒火在鸦羽腹中积聚起来。 我一点儿也不想聊这个! “我想应该是吧。”他嘟囔道。
“那就给我一个理由。”一星步步紧逼,“我,身为风族族长,早就明确地说过,我已经原谅了风皮在战斗中犯下的所有错误。而且他也已经重新宣誓过,会对风族绝对忠诚。那么你,作为风皮的亲生父亲,到底为什么不肯接受他?”
“我知道你说的都对,”鸦羽回答道,艰难地克制着将满腔被压抑的怒火向族长倾泻的欲望,“……可是,你也知道,我亲眼见到过风皮想要杀死狮焰时的样子。”
“就算狮焰是你的儿子,他也是只雷族的猫。”一星缓缓说道,“而风皮属于风族。在我看来,你该忠于哪一方应该是件再明确不过的事实。”
鸦羽卷起嘴唇想要咆哮,但面对族长的质问,他根本无言以对。他知道一星说的全是事实。但他还是很难假装将他与叶池的过往,还有那段过往遗留下的几个孩子看得一文不值。
但没有猫能够理解这种痛苦——除了我。
一星沉默了好几个心跳。“鸦羽,”最终,他开口说道,“你知道有多少猫曾以为我会在灰脚牺牲后把你选为副族长吗?”
这下鸦羽更觉得难受了。无论其他猫心里怎么想,选择谁来当副族长都是族长自己的事。鸦羽从没想过对一星选中兔泉表示反对,哪怕他觉得这选择再鼠脑子也不行。
“嗯,我知道有很多,”他承认道,“可是……”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吗?”
鸦羽深吸了一口气来帮助自己保持冷静,他真希望能看破一星提出这问题背后的真实意图。 难不成是因为你是个鼠脑子吗? “我想这是因为你想要通过选择兔泉来传达出黑森林猫也可以被信任的态度吧!”
“这点没错,”一星认可道,“但还有另一个缘由让我没有选择你!”
鸦羽惊奇地抖了抖耳朵问:“有吗?”
“有的。”一星严肃地说道,“因为你把你自己的怒火和偏见看得比风族的利益更重要。”
“我没有!” 我真的有吗?
“如果你真没有,那你难道不应该接纳风皮吗?”一星反问他,“他是你的族猫,更别提他还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只有接纳他,才能使风族的利益最大化。”
鸦羽无言以对,他恼火地抖抖胡须,望向了别处。
“我是你的族长,”一星继续说道,“而我已经说过,我们都会信任他。但你却选择不服从我的领导。你紧抓着你的愤怒与失望不放,拒绝信任你的亲生儿子。”
鸦羽沉默了,他努力平复着激荡的心情,爪尖一伸一缩的。他的一部分意识在驱使他扑向一星,用利爪划开族长的棕色虎斑皮毛。但他清楚地知道攻击族长是疯子的行为。倘若他胆敢对一星动半爪子,他一定会被永远地逐出风族。哪怕这念头仅仅动了一动,他都被自己吓了一跳。他真的一直都是如此暴躁的一只猫吗?
“鸦羽,我对你的期望很高。”一星继续说道,“你是一名勇敢的、有天赋的武士,但你首先必须彻底地解决你自身的问题,然后才能重新成为一名真正的风族武士。”
“你知道我为了保持对风族的忠诚,到底放弃过多少东西吗?!”鸦羽质问道,他的怒火最终还是喷发了出来,“我做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你却连一条老鼠尾巴都不舍得回报给我!”然而,就在这句话刚刚冲口而出时,愧疚感就溜进了他的脑海。他曾经差点儿就离开风族与叶池私奔了。多亏了叶池的决定,他才回到了湖边的猎场。从一星看过来的眼神中,鸦羽知道他对此仍然持怀疑态度。
一星偏了偏头。“我的确知道你放弃过什么——或者说,你觉得你牺牲过什么。”他说道,“但如果你当初就真的将风族猫这个身份放在首位,那你根本就不会落入那样的困境中。要是你真正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就应该立即明白为什么那样的事必须被制止。那你现在也就不该继续为那件事感到委屈了。”
鸦羽既愤怒又迷茫,他弹出爪尖,深深地扎进了地面。他的血液几乎要沸腾了,皮毛也刺痛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回答。
“你可以走了。”一星随意地一甩尾巴打发了他,“今晚隼飞会去参加半月集会,也许星族会给他降下些指示。明天,我会再派一支队伍去,看看能否查明地道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鸦羽等待着皮毛下的刺痛感退去,他恭敬地朝他的族长低头行礼,然后才转身离开。就在他走向猎物堆时,他看到了夜云和风皮在交谈。在他路过他们身边时,他俩不约而同地闭上嘴巴抬头盯着他,并怀疑地眯起了眼。鸦羽想起了一星刚刚提过关于让他放下心中的怨怒的事。
但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至少目前还没有。
鸦羽心中的烦闷更甚了。他从猎物堆里捡了一只画眉,叼着它走到了营地的边缘,那周围一只猫也没有。他孤独地吃下了这一顿晚餐,咽下的每一口都令他又急又气。
我已经把我的一切都奉献给了风族, 他悻悻地想, 一星到底 还想从我身上压榨点儿什么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