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秃叶季之前得好好修修了。”蕨毛抬起头来。
松鼠飞跟着这位年迈的武士看过去,瞧见长老巢穴顶上的好些漏洞。阳光从中间透进来,晃得她眼睛都花了。她移开了目光。“我会组织一支队伍来修的。”她许诺说。
灰条从通道里伸进头来:“你打算把巢穴顶补好了吗?”
“当然了。”松鼠飞对他说。
“她要把洞补上了!”
灰条回过头,朝正躺在外头晒太阳的米莉喊道。
“她要干啥?”米莉声音嘶哑地问。这只年老的母猫耳朵越来越不好使了。
“补上!”灰条喊道。
“补偿谁啊?”米莉声音里带着困惑,“她又吵架了吗?”
警惕从松鼠飞胸中一闪而过。族群知道她和黑莓星的争吵了吗?他们肯定是注意到了她昨晚没在他的巢穴里过夜。
“补巢穴顶!”灰条翻了个白眼,往外头走开了。
松鼠飞不自在地挪了挪脚掌。她既是副族长,也是黑莓星的伴侣。她不能表现出和族长有矛盾的样子。黑莓星说,他们必须在别的猫面前表现得团结一致,他说得没错,而且不仅是在其他族群面前需要如此,也应该让他们的族群认为他们的关系牢不可破。发生在族长和副族长之间的纷争,能将躁动的波澜传遍整个族群。
蕨毛扭了扭尾巴,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出来。“什么时候开始工作呢?”他仍然盯着巢穴顶端。
“等露珠鼻和海石竹爪训练回来,我就让他们开始干活。”
“谢谢你。”蕨毛走向自己的窝铺,安顿下来,“有点儿阳光照进巢穴里也挺好的,但我们能闻到落叶季将至的气息,云尾也在担心亮心年龄有些大了。”
“我们会把巢穴壁都加厚的,”松鼠飞向他承诺,“这里会暖和得像老鼠窝一样。”
她低头走了出去,经过灰条和米莉时朝他们点点头,然后环顾营地。黑莓星正和刺掌一起在高石台上晒太阳。她没有看黑莓星,生怕会遇上他的目光。从黎明醒来起,她就一直在躲着黑莓星。睡过一觉后,她的悲伤有所缓和,理智也随着清醒归来了。黑莓星当然是爱她的,哪怕他没有她那么想要孩子,至少,他也对她坦白了。她知道是自己小题大做。他想要的东西凭什么非得与她的期望完全一致呢?尽管如此,她却还是没有做好对他开口的准备。于是她将自己分派进黎明巡逻队,狩猎去了。
可她总不能在营地外待上一整天,而现在,已经是日高时分了。在开始黄昏巡逻前都没什么事可做。她在空地边缘迟疑着,想找些事来忙。冬青簇和翻爪训练回来了,两只猫迫不及待地用鼻子将猎物堆翻了个遍。松鸦羽和赤杨心正往营地外面走,松鸦羽一如往常地在前面带路,好像根本没有眼疾一般。育婴室外,黛西正和百合心、玫瑰瓣相谈甚欢,而玫瑰瓣的学徒鬃爪在营地边缘的蕨叶中闻来嗅去,显然是在找老鼠。松鼠飞思考着黛西是不是到该搬进长老巢穴的时候了。独自留在育婴室里肯定很孤单,但对待产的猫后来说,她可是能帮上大忙的。要是突然有武士宣布自己怀上幼崽了呢?谁都不该独自睡在育婴室里。一阵哀痛涌上松鼠飞心头。 本来我现在就该在里面的。 她思绪飞快。但现在她知道了黑莓星不想要幼崽,她又哪还生得了呢? 他是想要 孩子的! 她纠正自己, 只是没有我那么想要而已。
但让他恼火的不仅仅是幼崽的事情。是她在其他猫面前反驳了他的观点。 可是他们当时就差打起来了! 松鼠飞愤怒地弹弹尾巴, 而且我也有权利提出自己的想法啊。 她为天族提出的方案或许就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她就算想闭嘴也憋不住。黑莓星却意有所指地暗示她,一位优秀的副族长应该在那种时候保持安静。她抖了抖毛发。这就是黑莓星的想法吗——她不是位称职的副族长?痛楚又一次在她的心上磨砺尖爪。她闭上双眼。对这些想法穷追不放并不能让她好受些。
“鬃爪!翻爪!快看我抓到了什么!”海石竹爪的声音惊醒了松鼠飞。听到同窝手足的喊声,埋头吃老鼠的翻爪抬起眼来。鬃爪把头探到蕨丛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
那只深灰色母猫正站在营地通道处,露珠鼻站在她身边,她的脚掌之间躺了一只小兔子。
鬃爪从蕨丛间飞奔而来,打着滑停在姐妹身边。“这快和你一样大了哎!”她兴奋地在兔子上嗅来嗅去,翻爪也快步跑来。
“你是自己抓到的吗?”翻爪一脸的钦佩。
海石竹爪看了一眼自己的脚掌:“不完全是啦。”
露珠鼻在她身边咕噜轻笑:“海石竹爪自己追踪到这只兔子,把它抓住了。我只是帮忙咬死而已。”
“我们现在可以把它吃掉吗?”海石竹爪问道。
“把它放到猎物堆上去,拿小一些的猎物吃吧。”露珠鼻对她说,“我们可以晚些把这只兔子和长老们分享。”
海石竹爪朝空地边缘的一堆猎物看了一眼。一只伶鼬修长的身躯躺在堆顶。她睁大了眼睛:“那是只伶鼬吗?”
翻爪点点头:“鼠须早上抓到的。”
“但伶鼬可凶了。”海石竹爪说道,眼睛瞪得更大了。
“这只确实很凶。”翻爪对她说,“鼠须浑身咬伤,这会儿正在巫医巢穴里待着呢。”
松鼠飞支起双耳。鼠须一定是在她检视长老巢穴时回来的。“他伤得重吗?”
“我不知道。”翻爪告诉她。
松鼠飞朝巫医巢穴走去。
“想想看,居然被猎物搞伤了。”鬃爪嘟囔道。
“想想看,要是被猎物杀了就惨了!”海石竹爪说道。
“把你的兔子放到猎物堆上去。”露珠鼻又吩咐她一次,“等你吃点儿东西,我们就要去训练战斗动作了。”
松鼠飞回头看了一眼灰白相间的公猫:“等你们训练完,能去看看长老巢穴吗?巢穴顶需要补一补。”
“没问题。”露珠鼻挥动尾巴,而松鼠飞低头钻过巫医巢穴入口处蔓生的黑莓藤。巢穴内,土地被覆盖在凉爽的阴影下,药草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松鼠飞踏入其间的同时,她的同窝姐姐叶池抬起头来,眼神里洋溢着温暖:“嘿,你好呀。”
鼠须僵硬地坐在巢穴中间。叶池转回去,将药膏轻轻舔进他的伤口里。
“你伤得很重吗?”松鼠飞穿过巢穴,停在他们身边,“我看叶池给你治疗得很仔细。”
“她确实很细心。这不过是一些咬伤罢了。”鼠须对她说。
“有几个伤口挺深的。”叶池报告说,“但我已经把它们清理干净,敷上大量药草了。伤口应该不久就能愈合。”她认真地看着这只灰白相间的公猫,又说道:“但要是你发烧了,或者疼痛加剧睡不着觉,一定要马上来找我。”
鼠须点了点头。
“你是在哪里抓到那只伶鼬的?”松鼠飞很好奇。伶鼬在这片森林里并不多见。
“在山毛榉林附近。”鼠须告诉她。
松鼠飞恍然意识到,自己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在雷族的那片荒原上抓到的伶鼬。“不是在荒原上吗?”
鼠须看着她,脸上写满了疑问:“我为什么会在荒原上狩猎?那里是风族的领地。”
“溪流对岸的那一片现在是雷族的领地了。”她恼怒地扭了扭尾巴,提醒他说。
“啊,对哦。”他的声音里带着惊讶,“我老忘记这事。在开阔地里狩猎总觉得很不自在。”
松鼠飞暗自压下一声叹息。兔星对土地闲置的看法是正确的。“我们都得学着习惯。”松鼠飞鼓励地说。
“对对对。”鼠须心不在焉地将目光转向自己肩膀上的一处咬痕,“但愿在刮着风的地方狩猎不会让我们变得和风族武士们一样瘦了吧唧的。”
叶池用脚掌将她刚才垫着搅药膏的那片叶子折起来:“风族武士们比我们个头小,是因为他们的祖先个头就小,和风没有关系。”
鼠须哼了一声:“那他们的祖先们个头为什么小呢?”
叶池耸耸肩:“那就只有星族知道了。”
“说不定就是被风吹的。”
松鼠飞捕捉到姐姐的目光,强行压下一阵咕噜笑声。叶池难道打算和这种杠精逻辑争论吗?
“去吧,去晒太阳休息会儿。”叶池对鼠须说着,改变了话题,“阳光能让你的伤口干燥起来。”
“谢谢你,叶池。”鼠须点头表示感谢,然后朝出口走去。
“等等。”松鼠飞在身后叫住他。鼠须疑惑地朝她转过来。“你最近在雷族领地的最外缘部分巡逻过吗,就是废弃的两脚兽巢穴背后那里?”
鼠须皱起了眉头:“我四分之一个月前去过那边,是和云雀鸣还有樱桃落一起去的。”
“你对那条边界之外的土地有什么了解吗?”她的毛发沿着脊椎感到刺痛。要是让黑莓星知道了她在询问这些问题,他可不会乐意的。“有没有泼皮猫或狐狸之类的住在那里?”
“偶尔会有不熟悉的气味出现在那条边界上。就算那边有泼皮猫或者狐狸,它们也还算有脑子,知道不能跨过边界到我们的领地上来。”
“多谢了,鼠须。”松鼠飞朝他点点头,于是这只灰白相间的公猫离开了巢穴。
“你问这些做什么?”叶池正盯着她看。
松鼠飞坐下来,卷过尾巴盖住脚掌,能和姐姐独处片刻让她倍感轻松:“昨晚和兔星的会面气氛简直太紧张了。”
“我听说他们想把边界恢复成天族来之前的样子。”忧虑让叶池的眼神分外黯淡。
“也不尽然。”松鼠飞解释说,“谁都不想剥夺天族的家园。但新的边界让影族拥有了一片他们没法狩猎利用的土地。我们也得到了一片荒原,但显然,我们基本用不上。”
叶池的皮毛微微耸动:“可是我们不能恢复以前的边界啊!那样的话,天族怎么办?”
“所以我才问鼠须废弃两脚兽巢穴后面那片土地的信息。那里说不定很适合天族居住。”
叶池神色好奇地问道:“他们会搬过去吗?”
“如果他们知道那里是个好地方,或许就愿意搬。”松鼠飞满怀期冀地看着姐姐。
叶池却显得不那么信服:“成倒也许能成,但黑莓星知道这个主意吗?”
松鼠飞吸了口气,挺起胸膛:“我昨晚在会面的时候提出来了。”
“你当场说了?”叶池不安地抽了抽耳朵。
“我必须说啊。这个办法能解决我们所有的问题。”松鼠飞坚持道。
叶池皱起眉头:“我不太认为天族应该被逼搬迁。他们已经经历过太多了。各个族群就不能适应一下自己的新边界吗?”
“我们都需要更多土地。”松鼠飞压下沮丧之情,指出要点。她还指望叶池会赞同她的想法呢。
“黑莓星怎么想?”
“他觉得天族应该留在原地。”
“幸好还有猫站在他们那边。”叶池将折好的叶子叼在齿间,衔着它朝巢穴后部走去。她将叶子放在水池边。“自从天族来到湖区,影族就一直在百般排挤他们。现在连河族和风族也开始了。我知道改变习惯是件难事,但这些族群甚至都没有尝试着去适应一下。他们似乎只想让一切维持从前那样。而星族对此一言不发,实在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松鼠飞竖起了耳朵:“你下次去月亮池的时候可以问问他们吗?”
叶池耸了耸肩。“可以,但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回答。从大风暴后,他们就都没什么动静了。我们之前一直理解为他们没什么要和我们说的。”她皱着眉头,目光飘远了,“但现在我觉得,说不好。”
松鼠飞紧张了起来:“你觉得他们的沉默会不会有什么深意?”
“我只知道用鼻子触碰月亮池,却只能看见月亮在水面上的倒影,是件会让我心慌的事。”她朝松鼠飞走回来。“你说黑莓星觉得天族不该再搬家。”她质询地歪过脑袋,“你们是不是为这事吵过架?”
松鼠飞转开了目光:“你怎么会觉得我们吵了架?”
“我今早看到你是从武士巢穴里出来的。”叶池同情地凝视着妹妹。
“他说我应该支持他。”
“也许,最好是该提前与他讨论过。天族需要一些时间来站稳脚跟,在湖边找到属于他们的位置。我不太认为现在让他们再度搬迁会是个好主意。”
“但如果他们留在那里,关于边界的紧张局势就只会愈演愈烈。”为什么叶池和黑莓星都看不出来,不尽快解决这些领土争端将会带来的后果呢?“一旦虎星脑子里有了打算,他就会像条紧咬着骨头不放的狐狸一样死乞白赖。”
“这倒是真的。”叶池赞同,“但你觉得虎星——或者其他那些猫——现在还会放过这个主意吗?要是天族认定他们不想搬迁呢?”她眉头紧皱:“难怪黑莓星会恼火。你这是捅了蜂窝啊。”
松鼠飞烦躁地挥动尾巴。“我们的争吵不仅仅是为了天族搬迁的事。”她想把整件事都讲给叶池听,却又犹豫了。在叶池这里,幼崽是个敏感话题。很多个月前,叶池和风族武士鸦羽生过一窝幼崽。但因为叶池是禁止拥有伴侣的巫医,幼崽们的父亲还来自另一个族群,所以松鼠飞不得不将这些孩子伪装成自己的幼崽,和黑莓星一起把他们抚养长大。这几只幼崽就是松鸦羽、狮焰和冬青叶,松鼠飞如亲生母亲一样深爱着他们。但她知道,叶池肯定很难理解她对于再生一胎的渴望。她已经享受过两次做母亲的机会了,而这是叶池永远也无法体会到的。
松鼠飞的姐姐凝视着她,眼里好奇闪动:“那是什么呢?”
松鼠飞吐了口气。 别考虑尴不尴尬了——叶池会理解你的。 而且,松鼠飞自己也需要安慰。“黑莓星说他没有我那么想再生育幼崽。”
叶池同情地睁大了眼睛:“唉,松鼠飞啊……”
松鼠飞点点头。“我知道。这件事——” 是我自私了。 她本打算这样说, 因为我已经养育了两窝幼崽。 但叶池没有让她把话说完。
“这话一定很伤你的心。”叶池低下了头,温柔地说,“我知道你很想再生育一胎。”
“黑莓星说他年纪渐渐大了,而且族群给他的责任已经够重了。”她慢慢说着,最后没了声音,那段唇枪舌剑的回忆再一次刺痛了她。
“如果你生下来,他肯定也会很爱他们的。”叶池说道,“但我看得出来,他觉得这个想法给他的压力有点儿太大了。”
松鼠飞朝她眨眨眼:“你觉得我想要更多的孩子,是不是有些无理取闹了?我知道我……”
“不啊,怎么可能呢。但话说回来,你已经有赤杨心和烁皮了。而且从某些角度来说,松鸦羽和狮焰也是你的孩子。”
松鼠飞点点头,但她的心仍在发痛:“他们早就不需要我了。”
“他们永远都需要你。”叶池说,“只不过和他们还是幼崽的时候需要你的方式不同了而已。而且族群也需要你啊,不是吗?”
“这不一样。”
叶池朝前探出口鼻,用鼻头轻触松鼠飞的脸颊:“我真不愿看你难过。我相信黑莓星也是想要孩子的。给他一点儿时间吧。”
“要是没有时间了怎么办?”松鼠飞突然倍感疲惫,“要是我太老了呢?”
“你离老还远得很呢。”叶池抽身起来。“别那么心急,松鼠飞。”她深情地看向妹妹,“别总是想让所有问题立刻解决。总有一天,你会再次产下幼崽,而黑莓星会完全忘记自己曾对此抱有过疑虑。五大族群也会订立合适的边界的。慢一点儿,放宽心,让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吧。”
松鼠飞低下了头,很感激自己能有像叶池这样的姐姐。叶池温柔睿智,总是将心比心,试图理解别的猫。但松鼠飞明白,她们终归是从不同的角度看待边界争端的。叶池是巫医——她自然会觉得新边界应该被维持下去。她理解不了武士们对猎场的珍视程度,而那会让他们为了避免土地浪费不惜一战。
而至于幼崽的事……叶池也不懂那种不被需要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她每天都被需要着。整个族群都依赖她,有时连性命也交付于她的掌中。而松鼠飞的情况不一样。即使身为副族长,她也不过是诸多武士中的一员罢了。
她站起身来。“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叶池。”她迈步离开巢穴时,能感觉到姐姐的眼神就跟在后面。渴望在她腹中拉扯,不是因为猎物产生的饥饿,而是对某种她自己也说不大好的东西。她得去做点儿什么。她不能就这样接受现实。她朝营地通道走去。昨夜会面的情形仍纠缠着她。一定有办法可以说服黑莓星,让他相信她的想法就是族群间新冲突的完美解决方式。她记得叶星有过犹疑——这位天族族长在撑起双肩之前曾显得若有所思,仿佛在考量搬迁的可能性。或许尚有一线说服她的可能。如果松鼠飞可以避开其他族群的耳目,私下与她见面,或许就可以让她认真地考虑这个想法。鼠须说过,边界外很少出现危险的信号。如果她能把这个消息带给叶星,也许就足够改变天族族长的想法了。
松鼠飞翘着尾巴,离开雷族营地,朝天族边界进发。她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了。她非要和叶星说上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