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狩猎如何?”刺掌一边提议,一边仰起口鼻嗅闻空气,“我的肚子告诉我喉咙都要饿得坏掉了。”
灰条和另外四只离开了雷族的猫驻足在一棵巨大橡树的树荫里,这里离雷族与天族的领地边界不远。灰条嗅尝空气,能分辨出猎物的浓烈芬芳,另外,不到三只狐狸身长外的一丛接骨木灌木丛里飘散出天族气味标记的恶臭。
“什么,现在吗?”飞须回答刺掌,“我以为我们是要离开雷族的。干吗还在我们的领地附近晃荡?”
翻掌和噼啪齿点头表示同意,刺掌恼怒地嘶吼一声。“听好,”他厉声说,“好好想想离开意味着什么。如果你们继续往这个方向走,跨越我们的边界,你们很快就会走进两脚兽地盘。或者你们也可以走这边——”他用尾巴一指,“——跨过天族和影族的领地。你们还有个选择就是回到湖边,穿越风族领地,途经马场离开。选一条吧。但沿途能不能找到准许你抓的猎物,就只能祝你好运了。”
另外三只年轻猫交换着懊丧的眼神。飞须看起来显得尤为愠怒,灰条赶在她还没与这位资深武士起口角之前插嘴进来。
“刺掌说得对。”他说道,“离开领地以后,我们谁也不知道会遇见什么情况。先吃饱睡足,再跨越边界,是理智的选择。”
“那行吧。”噼啪齿咕哝道。
“好,那我们就这么办。”飞须同意了,“但我只是不希望我们碰上任何雷族的巡逻队。不然可丢脸丢大发了!”
但她不提还好,仿佛是被她召唤来的一样,接骨木灌木丛里一阵沙沙响。然而出现的并非雷族猫,而是一支天族巡逻队。领队的是天族副族长鹰翅,后面跟着微云和麦吉弗。
“你们好。”站得离边界最近的翻掌局促不安地点头致意。
鹰翅也点点头回应:“你们好。可否容我问问,你们这么多猫在离我们边界如此之近的地方晃悠,是有什么原因?”
“我们不是在晃悠!”飞须反驳道,她愤愤不平地竖起了后颈毛发。
鹰翅黄色的双眼缓缓从五只猫身上扫过:“在我看来就像晃悠。”
灰条看到麦吉弗亮出了利爪,微云也上前一步,直接踏在了边界线上。
“别担心,”他开口,“我们只是——”
“我们要离开族群领地!”噼啪齿插进嘴来,“我们要脱离雷族一段时间,也不想和天族扯上任何关系,多谢几位关心!”
灰条心惊肉跳地盯着这只口无遮拦的年轻金色虎斑公猫,刺掌咆哮了起来:“鼠脑子!”他怒视着噼啪齿,嘴唇后缩,亮出了利齿。
“此话当真?”鹰翅冷冷地说道,“真有意思。好吧,我无心阻拦你们的道路。只要你们确保自己的脚掌别踩过天族的边界,就随便你们去……旅行吧。”
“我们不会越界的。”灰条向他保证。他用尾巴示意族猫们退向远处的橡树根。“你把事情告诉他们做什么?!”他凑着噼啪齿的耳朵低吼道。
“抱歉。”噼啪齿嘟囔道。
“‘抱歉’又抓不到猎物。”刺掌嘶吼。
天族巡逻队渐行渐远。灰条听见微云惊呼道:“哇!我从来没想过还能有这种事!”
“是啊。”麦吉弗附和,“我知道雷族的情况不好,但我没承想居然有这么糟!”
“这下每只猫都知道我们的事了。”天族猫们消失在低矮的灌木丛间,刺掌继续凶狠地说,“噼啪齿,你两只耳朵下头长的是什么?蓟花绒毛吗?”
噼啪齿没回答,只盯着自己的脚掌,在资深武士严厉的批评下低垂着尾巴。
“别骂他了。”灰条叹口气,“再骂也挽回不了不良影响。我们去狩猎吧。”
“行吧。”刺掌恼恨地甩了甩皮毛,“翻掌,跟我来。”他绕过橡树干,钻进灌木丛中——翻掌懊恼地看了族猫们一眼,才跟上去。
“你们抓够以后,就回这里集合!”灰条在他身后喊。
翻掌摇摇尾巴示意知道了,然后消失在低矮灌木丛间。
“我们一起狩猎。”飞须对兄弟宣布,又补充道,“灰条,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和我们一起来。或者你想休息也可以,安安心心当长老吧。我们给你带些好吃的回来。”
她的语气贴心过了头,甜腻得灰条简直想干呕。“嗯,那我觉得我还是休息休息吧。”他一边回答,一边在盘绕的橡树根中间砰地坐下,夸张地叹了口气,显示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毕竟我这把老骨头太容易累了,四只老脚掌也走不出几步远。”
“呃……好……嗯。”飞须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话不怎么妥当了。
噼啪齿推了她一把,两只年轻猫绕过一簇黑莓丛,消失了。
灰条根本不打算休息。族猫们的气息一远去,他就起身朝不同的方向出发了。他浑身感官都被调动起来,留意猎物的踪迹。尽管从前承担狩猎职责的时光早已远去,他都有些担心自己可能把往日的技艺忘个精光了。
“拜托了,星族。”他喃喃道,不知道武士祖灵们的灵魂是否还能听见他的祈祷,“请让我抓住点儿好东西吧。让这些年轻的绒毛脑子看看我的厉害。”
灰条朝一处他过去常能成功狩猎的地点走去。地势下落,陡坡被长满苔藓的圆石覆盖着,一条小溪在坡底迂回流淌。岩石之间露出几个兔子窝的坑洞。灰条已经靠近坡顶不远了,他放低身形,让腹部的毛发从草叶上刷过,然后蹑足向前,一步一步迈得小心翼翼。这些很久没有运用过的动作迅速地回到了百骸之间,令他感到惊异。
他嗅闻空气检查风向,确定它们是朝向自己时,辨认出了浓烈的兔子味。
来得正好!
一块大圆石矗立在坡边,灰条刚躲在后头探出脑袋,就看到下方溪流旁有只兔子。兔子饮过了水,又用前掌清理起脸部来。好一只肥硕的兔子啊,筋骨上附着的血肉足以填满至少两三只猫的肚肠。光是想一想,他嘴里就冒出了唾液。
灰条仔细地勘察斜坡地形,想找出一条从圆石间穿过的路来,但转头又意识到等他抵达坡底,兔子很可能已经受惊,一头扎进某个安全的洞里去了。如果他是和一支队伍一起狩猎的,他就会派几只族猫包抄过去,尽可能切断猎物撤退的道路。
该行动了。 灰条告诉自己。
他将四肢缩在身下,然后猛地跃出一大步。脚掌将将挨到半坡处的石头便又是一蹬。第二次跳跃将他稳稳地送到了兔子身上,猎物不过惊叫一声,便瘫软下来。
“星族,感谢你们赐予这只猎物。”灰条说道。伴随从体内涌过的强烈满足感,他叼起猎物,朝会合点走去。
我虽然身为长老,但精通的本事倒还是有几样的。
灰条回来时,太阳正渐渐沉落,落在林间的斜日渐渐转为猩红。窄小空地靠近废弃两脚兽巢穴的那头,刺掌和翻掌正仔仔细细地梳洗自己。两根虬结的橡树根间是个寒碜的猎物堆,灰条将自己的兔子放到上面,才伸展浑身每一块肌肉放松下来。他希望噼啪齿和飞须能尽快狩猎归来。
与这么几只猫一同扎营,而不是在长老巢穴里睡下的感觉着实奇怪。他明白,踏上旅程是正确的选择,那场成功的狩猎也给他增添了额外的自信,但他仍感到漂泊无依,不知道要让游历的经验能为自己和族群所用,还需要付出些什么代价。他也不知道自己应当去往何处游历,这同样使他困惑不安。不知是因为什么,他的思绪总是回到森林中的雷族旧领地。从某些角度来看,那座营地会诱发痛苦的回忆——火星、炭毛、尘毛,还有无数的其他族猫,他们都已经与星族一同狩猎了。但一些美好的过往也能被同时唤起。或许那才是他应该去的地方——再去看看往昔的领地吗?
但那可太鼠脑子了。 他心想, 就因为我想起了那些时光就要去吗? 旧领地已经面目全非了。两脚兽为了建造更多雷鬼路和两脚兽巢穴,早已将它摧毁。至少它们毁不掉他的记忆。
银溪啊……我美丽的银溪。 他叹息着想起。那位河族武士曾令他第一次体会到心动……在那时,这份感情使得他怀疑自己对雷族的忠诚是否产生了动摇。失去她后,那个全心全意为雷族奉献的他又回来了。 我希望她和米莉能有机会在星族见面,我希望她们俩都能开心。
想到银溪,有关暴毛的回忆又紧跟着闯进灰条脑海。那是他与河族猫后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至少,我希望他还活着,但我大概也无法确定吧。
银溪死后,灰条为了养育他们的孩子小暴与小羽曾短暂加入过河族一段时间。他还记得自己曾在河族营地里与他们嬉戏,他们一旦太靠近水,就会把他给吓得魂飞魄散。 他们多么勇敢啊,我多么为他们自豪!
如今,暴毛已经离开河族留在了群山之间,与他的伴侣溪儿以及急水部落相伴。灰条希望暴毛与族群之间遥远的距离足以让他安然无恙,不受如今的乱局波及。但他越是想着儿子,就越发觉自己其实很清楚,下一站旅程要去哪里。
我要到部落去,去见我的儿子。
一阵力气像洪流似的从灰条周身涌过,仿佛这个主意使他为之一振。他很笃定,再去见见儿子可以帮助他认清自己想要到哪里去,哪里才是他的归属。等噼啪齿和飞须一回来,他就把想法告诉别的猫。
矮生灌木丛间的窸窣声让灰条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抬起眼,瞧见两位年轻武士钻出蕨叶丛。噼啪齿叼着一只画眉,飞须带了只乌鸫。
“真是场盛宴!”刺掌赞赏地说道,“那只兔子是谁逮的?真够大的!”
灰条舔了舔前掌,又用前掌拂了拂耳朵。“是我啦。”他一边说,一边瞥了飞须一眼——这只年轻的母猫不敢看他,低着脑袋尴尬地舔了几口胸毛。
刺掌和翻掌梳洗完毕走过来,大家便都坐下来进食。比起他们的数量,猎获丰盛得过了头。看着年轻的族猫们大口咽下自己的一份,灰条产生了一种陌生的保护欲。他们会想与他一同造访部落吗?灰条不确定,但他明白,如果自己能照顾着他们一点儿,他会感觉舒畅许多的——尤其是照顾这些年轻的武士。
我年纪更大,而且星族知道,我是越来越多愁善感了。我需要确保他们都好好的。
“现在我们只需要为自己狩猎,压力小多了。”飞须吃完自己的乌鸫,将一片沾在鼻头上的羽毛扫落,评论道,“在族群里,我们还得为自己不能狩猎的猫找吃的,那帮子猫后啊长老啊……”她没了声音,只尴尬地扫了灰条一眼,仿佛突然又想起来他也是“那帮子长老”的一员了。“反正,现在的生活方式方便多了。”她最后说。
“只是因为你现在还年轻力强,猎物也充沛罢了。”灰条一言点出,“但如果是你们其中的某只猫临盆待产,或者受了伤呢?等到你们自己有一天也老得抓不到猎物了怎么办?如果是在秃叶季呢?有一点是谁也无法否认的——在雷族生活具有数量上的优势。”
翻掌斜睨了飞须一眼。“如果你怀孕了,”他嘀咕道,“我会保证你能吃饱喝足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看着飞须的颈毛开始奓起来,灰条觉得肚里有什么往下一坠。 我还从来没发觉,翻掌正在追求飞须呢!
噼啪齿捅了捅飞须侧腹。“你会想和翻掌生育幼崽吗?”他问同窝手足,“对他实话实说吧。他看你的眼神跟狐狸盯着兔子似的!”
翻掌耸起双肩,显然感到了不自在。“我只是泛泛而谈罢了,”他嘟嘟囔囔,“不管是哪位怀孕的猫后,我都会帮忙的。”
飞须对兄弟弹了弹一只耳朵。“我现在压根儿没有要幼崽的心思——雷族还是个烂摊子呢。但就算我有那个打算,我也对你没那方面的兴趣,翻掌。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抱歉地瞧了翻掌一眼,然后转开了目光。
翻掌看起来仿佛肝肠寸断。灰条碰上了刺掌的目光,判断这位资深武士和他同样是忧虑地吃了一惊。 我们这才刚刚上路,就碰上了闹剧——好一出心碎了无痕。 灰条想象得出,翻掌必定为惨遭拒绝心痛不已,但更糟糕的是,他担心剩下的旅途中这几位年轻武士要如何相处。翻掌能得体地接受飞须的拒绝吗?还是会就此沉湎于自怨自艾当中? 我最不想干的事就是无计可施地照顾害了相思病的年轻公猫!
“现在我们想去哪里都可以了,”片刻的沉默后,翻掌说道,“我们应该去找一片只属于我们的新领地。那就圆满了——我们会比现在,比在雷族安全得多,而且飞须,我们也能舒舒服服地生活。到了某一天,你的想法可能会……有所改变吧?”
那就是无法得体地接受拒绝了。 灰条暗忖。他为这位年轻武士感到可惜。 继续吧,继续使出浑身解数推这块磐石。她最后会像碾甲虫一样让你心碎成渣!
飞须不屑一顾地抽抽胡须。“听起来是很好,翻掌,可不幸的是,我们不能都活在你的白日梦里。你才是那里唯一的住客。”
灰条将脑袋死死埋进胸口的毛发里,压抑住一声偷笑。 嘿嘿嘿。 噼啪齿笑得哼出了一声。翻掌恼火地冲他一抽尾巴,说道:“那好吧,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办,说来听听。”
噼啪齿显然无话可说,他尴尬地埋下脑袋。“我们不正赶着路呢吗?”最后他含糊其词地说。
灰条强忍着没对他做出尖酸刻薄的评价。噼啪齿嘲笑翻掌倒是笑得起劲,但这只金色虎斑公猫显然也对他们该往哪里去没有更好的打算。他正要提议大家一起去造访部落,飞须突然宣布道:“我一直想知道当宠物猫是什么感觉。”
两只年轻公猫都大惊失色地望着她。年轻母猫竟然会考虑和两脚兽一起生活,这让灰条稍稍有些吃惊,但他倒也认识几只做出过同样决定的猫,他自己更是曾经以宠物猫的身份生活过一段时间。那是意外的结果——他当时在试图拯救其他猫,结果却被两脚兽逮住了——尽管那样的生活方式并不适合他,但好歹也让他结识了自己挚爱的伴侣米莉。 我能理解为什么会有一些猫更偏爱宠物猫式的柔弱生活。 毫无疑问,相比族群猫的生活方式而言,有时当宠物猫是要轻松得多。
“真的吗?”噼啪齿问,“你情愿放弃自己的自由?”
“这倒未必。”飞须一边回答,一边舔舐一只脚掌,缓缓从耳朵上蹭过,“反正现在还没那个打算。但宠物猫永远知道自己的食物在哪里,每天晚上都能有个暖和的睡处。听起来也不是很糟啊!”
“当然很糟!”噼啪齿恼怒地挥了一把尾巴,“只有鼠脑子才会觉得不糟糕。”
“你自己才是鼠脑子!”飞须反唇相讥。
她话音刚落,刺掌就愤愤地哼了一声。“我离开营地不是来听你们继续为鸡毛蒜皮吵个不停的。”他说道,“我离开是想要考虑自己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我离开族群,是为了能独处。”他爬起身,接着说道,“如果我决定回族群,那或许我们还能再次相见。也说不定我们能在翻掌想象中的那片领地里再会。但我不会留在这里把时间浪费在争论上。我要走了。”
“现在就走吗?”灰条惊讶地问。他得对自己承认,他之前理所当然地以为刺掌会帮着他照顾这些更年轻、更没有经验的武士。他不愿意只剩自己一个来担起为他们调停争吵和侮辱的这份责任。 我对我这场旅程的计划可不是这样的! 眼下,他显然没有多少时间慢慢考虑了。“刺掌,我——”他开口道,他不愿让族猫们连好好道别都不说,就扬长而去。
“对,现在走。”刺掌打断了他。他一挥尾巴,大步穿过空地,消失在了低矮的灌木里。
那好吧。
灰条看着他离去,焦虑在腹中涌起。他很乐于在旅程的头几天里给几位年轻猫提供指引,但他并不想成为被迫管事的那只猫,仿佛自己是某个新建小族群的族长一样。刺掌的突然离去似乎令年轻武士们都茫然不安,他们将期待的眼神落到了灰条身上。
“我从没想过刺掌会这么扬长而去。”飞须发牢骚,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睛,看向金棕色虎斑公猫消失的地方。
我也一样啊。 灰条暗想, 但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翻掌问。他正直勾勾地看着灰条。
灰条发现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他们表现出的信任与依赖对灰条来说并不陌生,但眼下,他并不需要他们的追随。 就算我试着领导他们,也行不通,对每一只猫都不好。我已经有过一次差点儿失去族群的经历了——我不想再冒一次险。
他们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来决定想不想回去。要是他一直在雷族边界线外逗留,将心思放在调解这些年轻猫的纷争上,那他很容易被困在湖区附近。但他的脚掌却始终拉扯着他,呼唤他远行。他还想再见见暴毛。
“刺掌做出了正确的决定。”他对他们说,“至少对他自己有益。他离开雷族,不是为了自立门户,创建新族群的。”
“那他出走是图什么呢?”噼啪齿问,“你又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无法替刺掌回答,”灰条答道,渐渐陷入了片刻无声的沉思之中,“但我认为我想要的,是去重新拜访我往日的经历。”最后,他说道:“这样我才能对我的未来做出正确判断。我要往山里去,去造访急水部落,见见我的儿子暴毛。”
“什么?”翻掌震惊地瞪大眼睛问。
噼啪齿和飞须迷惑地面面相觑。“你想走这么远的路?”飞须问。
年轻猫儿们你一言我一语,灰条的焦虑却被平淡而清晰的笃定冲散了。“是的。”他呢喃道。他知道,自己这次说了实话。
这才是我该做的事。故地重游,我才能明白自己的未来应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