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条坐在营地边缘,尾巴整齐地盘绕在脚掌周围,目光并不聚焦地落向在金雀花通道开口处值守的尘毛。雷族的安宁令他感到欣慰——火星不在的时候,他出任雷族的代理族长,到目前为止,一切看来都顺利稳当。森林里猎物充沛,营地的荆刺屏障足以将嗜血的狐狸和獾抵挡在外,目前来看,别的族群也没有哪个想要惹麻烦。
尽管如此,灰条仍忍不住希望自己的母亲柳带能活着看看如今的生活有多么宁静。她为了保护灰条的异父兄弟烟爪同一头恶獾战斗,最终以高贵的武士之姿迎来死亡。她最年轻的三个孩子还是学徒,至今仍未能从失去母亲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我觉得族群里的一些猫已经忘记,柳带也是我的母亲了。 他心想。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灰条也为自己没有受到关注而感觉庆幸。他得以静静地为柳带哀悼,不用在整个族群面前表露自己的悲伤。
这会儿营地正处于静谧之中:黎明巡逻队归来报告,边界上没有事端滋生的迹象,大部分武士外出参加狩猎巡逻了。灰条期待在日落时分见到一个储藏丰盛的新鲜猎物堆。
他环顾四周,看到炭毛在她的巢穴进进出出,将一些药草铺在外头的日光里晾晒,斑尾和一只眼两位长老在倒树桩旁的长老巢穴外缘,懒洋洋地互相舔梳。她们在听纹尾讲话,后者挥着尾巴舞起前掌,看样子是在给她们讲什么故事。
育婴室外,香薇云与孕肚隆起的亮心一边闲聊,一边看着香薇云的孩子。这两只精力充沛的小公猫把一片树皮抛来抛去,用柔软的小脚掌拍打着,激动地放声尖叫。
灰条坐的地方刚好能听见两只母猫的声音。分辨出她们谈话的内容后,一阵不安像蛆虫似的,在他肚里蠕动起来。
“火星的气味已经从营地里淡去了,”香薇云难过地说道,“好像他从没在这里生活过一样。”
“是啊。”亮心把脑袋歪向一边,“我从没想到他能像这么扬长而去,把我们都丢下。”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问道:“你相信他是去为星族执行任务了吗?”
“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香薇云叹息道,“尘毛说他觉得火星大概是厌倦了领导族群,回去重新当宠物猫了。”
盛怒与担忧的情绪交杂之下,灰条感觉自己肩头的毛发开始立了起来。他竖起两只耳朵,唯恐把两只母猫的交谈听漏一个字。 每只猫都背着我嚼这种舌头吗?
“你真这么认为?”亮心提问的嗓音里充斥着焦虑。
“我不想相信。”香薇云回答,“我也不觉得尘毛真是这么认为的。但我还是想知道火星去了哪里,以及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们不都是这样吗? 灰条懊悔地想。他也想知道,作为代理族长,他是不是该走过去制止两只母猫的无端猜测。 但那样只会引发争论。 他提醒自己。 炭毛和我知道火星是去搜寻天族下落了,但我们不能告诉其他猫。但这也就意味着,除了他们已经听说的部分之外,我什么也没法告诉他们。也许过几个心跳的时间,她们就会停止操心火星的事,开始谈孩子或者别的话题了。那样我们就都能拥有一分安宁。
看着两只母猫凑得更紧,压低了嗓门,这下灰条没法偷听了。他意识到自己不过片刻前还宁静安详的心情,这么快就被区区几句话搅得连影子也不剩。但他仍明白,在真正的族长回来前,和平必然是无法长久的。
就在这个想法从脑海中掠过时,炭毛把药草收拾完毕,跳步朝他跑来,用尾巴朝他的耳朵一弹。“该醒醒啦,灰条!”她欢快地说道,“我们还有族群要管理呢。”
灰条起身,弓起脊背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努力将刚才听见的交谈赶出脑海。“我没睡着,”他温和地回答,“而且就算睡着了,在黄昏巡逻队出发之前也没别的事好做。”他扭过耳朵,朝营地通道指了指,补充道:“你看,狩猎队回来了,看起来猎物的活动状况不错。”
蜡毛刚叼着一只胖乎乎的鸠鸟从金雀花通道里露面。其他成员——云尾和鼠毛——跟着他走进来,也是满载而归。他们朝新鲜猎物堆走去,灰条迈步跟上。
“干得漂亮,”他说道,“族群今晚能大吃一顿了。”
蜡毛将鸠鸟放在猎物堆上,冷笑一声转回来面对灰条。“至少我们少了两张嘴要喂。我祝火星和沙风能对他们的宠物猫美食大快朵颐。”
“是啊。”云尾一边附和,一边耸起蓬松的白毛,“我当初跑去吃了一口宠物猫的零食,他还好一顿大惊小怪,看看现在呢!”
灰条盯着这两位武士,心惊肉跳:“你们都该为自己感到羞耻!”蜡毛和云尾交换了一个讥讽的眼神,仿佛对他的话毫不在意。灰条的眼神紧跟着朝亮心和香薇云掠去。发觉有多少猫在公开对火星表示质疑后,他意识到自己身为族群的代理族长,必须表现得果决起来。灰条努力摆出威严的语气,让自己至少听起来好像能够说一不二。“没有哪位忠诚的武士会在自己的族长离开期间,闲言碎语地造他的谣。”
但灰条嘴上说着,眼睛却看见族猫们挪开目光,不以为然地弹甩尾巴。他意识到,他们并不愿意像听从火星那样听命于他。
“他根本不该离开。”云尾挑明,“他不走,还有什么可闲言碎语的?”
灰条张嘴想声色俱厉地驳斥,但他还一个字都没出口,鼠毛就插了进来。
“所以这位伟大的火星在哪里,嗯?”鼠毛质问道,“他肯定是有什么重要得不得了的任务在身吧,既然按你的意思,他绝对没有在享受宠物猫的日子喽。”
“一日为宠物猫,终生为宠物猫。”蜡毛嘀咕道,“要是他真有什么重要任务,他就不会对族群里其他猫藏着掖着。”
灰条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堵不上他们的嘴。他内心有一部分能够体会火星的离去给族群带来的震惊,族长的离去让他们感到了背叛,这一点他也很难责怪大家。但他向火星许诺过,不会告诉任何猫他离开族群去执行的是什么任务:他要踏上一场探索之旅,寻找失落的天族,天族曾经是第五族群,后来却被从森林中赶走了。这件事只有他和炭心知道。
“他在星族的召唤下踏上了一场旅程。他们把他派去了哪里不关你们的闲事。”他低吼道。
“哼,族群的安定怎么不关我们的事。”蜡毛反驳道,“而且就我来说,我不太觉得该由你来领导族群。”
有那么片刻,灰条只能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位年轻武士。他不敢相信竟有猫会这样挑衅他——更有甚者,这或许是在挑衅火星,挑衅这只留下他管事的猫。他感觉自己肩头的毛发开始奓起,于是迫使自己重新将它们放平:尽管他很乐于用利爪将蜡毛脸上那讥诮的表情给扒下来,但他明白,自己必须保持冷静。
“这决定轮不到你来做。”他稳着声音说道,“火星选择我当了他的副族长,其他猫有什么——”
“你是副族长,但不是每只猫都满意这个决定。”鼠毛打断道,“一位族群的副族长应当永远对他的族群保持忠诚。而你离开雷族加入过河族。看在星族的分儿上,你还在河族有孩子!如果现在我们和河族起了争端,谁知道你会站在哪一边?”
“但我们与河族并无争端。”灰条厉声道。
“重点不是这个,”蜡毛说道,“我们可能会起冲突。而且不管怎样,灰条,这个族群里不是只有一两只猫觉得你缺乏出任族长的能力。”
“对,你甚至都没有指派副族长,”云尾也加入进来,“要是火星不回来了怎么办?你自己一个是率领不了族群的。”
“但火星会回来的。”尽管并不确定自己说的是否完全属实,灰条仍坚持道。 当然,火星是打算要回来的。但他要去的地方也会碰见许多危难——甚至是我们连想都想象不出的艰险。
“可他要是不回呢?”云尾显然并不打算放过这个话题,“说真的,灰条,你需要一位副族长。”
灰条两眼落在这位白色武士身上,对他产生的疑惑盖过了愤怒。“我不是族群的族长,只是代理族长。如果火星想要一位代理副族长,他离开前就会指定的。”他恼火地一抖胡须,又问:“既然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云尾,你是想要自己出任吗?”
“我认为尘毛应该被任命为副族长,”云尾还没回答,蜡毛就抢先说道,“灰条,有些猫认为如果一开始就是他被任命为副族长的话,情况会更好。”
震怒在灰条心中猛涨——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没弹出利爪朝蜡毛扑去。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等再度开口时,压低的声音里染上了一抹威吓:“那么这些猫是谁呢,蜡毛?是谁在质疑火星的决断?”
蜡毛迟疑了。他显然并不愿意,或者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在这个得以喘息的机会里,灰条将目光越过营地,落向仍坐在原处,守望金雀花通道口的尘毛身上。他不知这位棕色虎斑武士是否了解族猫们对他的评断,也想知道他能否听见新鲜猎物堆旁这场甚嚣尘上的争论。
当然,他是一只忠心耿耿的雷族猫。 灰条心想, 也是一位充满勇气、技能娴熟的武士。他能够成为称职的副族长。 他的皮毛一时不安地刺痛起来。 比我更称职吗? 接着,他抖抖毛发,将这不快的想法甩掉。 火星选择的不是他,多说也是无益。
“如果火星希望我们尊重他的决定,他就该在家好好待着。”最后,蜡毛回答,“我依然认为你应该指派尘毛当你的副族长。那样,这里说不定还能有点儿秩序可言。”
“秩序?”灰条被炭毛的声音一惊——他没发觉这位巫医已经静悄悄地走上来,与他并肩而立,“蜡毛,我在这里能看到唯一不守秩序的,就是你们三个质疑族长决定的家伙。”
灰条瞥了炭毛一眼,看见了她蓝色双眼中盛怒的烈焰。 尽管秉性温和,可她不能容忍任何胡说八道。 他钦佩地暗想。
蜡毛立刻往后缩了一步。云尾不敢与那样灼灼的目光对视,而鼠毛则整理起肩头上一簇缠结的毛发,突然忙得像是抽不开身。
“火星是星族认可的族长。”巫医接着说道。她的嗓音如同凛风从积雪的山坡间扫过一般冰冷。“他依照规矩任命了灰条为副族长。如果星族不同意,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有的是表达意见的机会。”
“但我——”蜡毛开口。
炭毛对他的打断毫不理会。“与此同时,灰条并未被星族钦定。他不能任命另一位副族长。火星离开前,也并没有看出指认其他副族长的必要。所以诸位何不各干各的活去,管好自己的那点儿事?”
“好主意。”灰条吼道。他没有等待回应,转身大步朝武士巢穴走去了。
他还没来到巢穴前,就听见金雀花通道的方向传来急切的声音,呼喊着他的名字:“灰条!灰条!”
他猛地旋过身,看到蕨毛奔过营地朝他而来,身后紧紧跟着刺掌和黑莓掌。黑莓掌是族群里资历最浅的武士,他的武士名号是在火星与沙风启程离开前才被火星授予的。这支巡逻队也担负着外出狩猎的任务,但他们并没有携带任何猎物。蕨毛嘴里叼着什么东西,可那玩意儿太小了,连老鼠都不可能是。
“怎么了?”灰条看着三位武士在面前匆匆停住,站着大口喘息,“你们看起来像是一路跑过了整片领地一样。”
“确实是的。”刺掌不快地说道。
蕨毛将自己叼着的东西放在灰条掌前。“看看这个!”他叫道。
“闻一下。”黑莓掌补充说。
灰条低头打量,发现蕨毛给他带过来的是一小片沾染着血迹的兔子毛发。他俯下身长吸了一口气:除了兔子本身的气味外,这片皮毛上还带着另一种不会错认的恶臭。
“风族!”他低声惊呼,“千万要告诉我你们没到他们的领地上去狩猎。”
“我们没有!”蕨毛愤愤不平地反驳,浑身金棕色的毛发渐渐竖了起来,“我们绝不会那么做的。不,这是在我们的领地上发现的,就在离四棵树不远处,旁边还有那只兔子的其他残骸,上面盖满了风族的臭气。”
“那群追兔子的可怜虫一直在盗窃我们的猎物。”刺掌咆哮道。
灰条又嗅了一次毛发。刺掌的总结陈词显然是事实,但他却并不完全满足于这个结果。猎物活动正是频繁的时候——一个族群没有从其他族群盗猎的必要。 风族没道理跨越我们的边界啊。
与此同时,蜡毛、鼠毛和云尾意识到发生了一些事情,于是走上前来挤在兔子皮毛残片旁嗅闻。蕨毛把发现毛发的始末又解释了一遍。
“你要怎么做?”蜡毛转向灰条问,蓝色双目里的眼神除了期待,还有一抹挑衅。
“我……还不确定。”灰条更希望能有时间好好考虑一下,而不是被推到此刻这样的境地。身为代理族长,这是最难办的场面之一。他知道,换作火星肯定明白在这种时刻该说什么话……但他同样确信,除非确认雷族站在正确的一方,否则火星是不愿与风族之间发生事端的。
要是我做出了错误的决定,蜡毛和其他猫就会说,这证明我不适合领导族群。
“喂,快做决定啊,”鼠毛厉声说,“你肯定不会允许风族干了这种事,还能大摇大摆的吧?!”
让风族大摇大摆的? 灰条停下来思考,棕色母猫的质问在脑中回荡,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武士们正凝视着他,急躁与谴责的情绪暗流涌动。“也许这件事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恶劣。”最后,他说道,“或许这只兔子是打风族来的,他们的某位武士追着跑过了我们的边界。没错,他们是不该做这种事,但这与蓄意入侵我们的领地,盗取猎物的严重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你什么也不打算做喽?”云尾问他,恼怒地蓬起了白色皮毛。
灰条强忍叹息。 炭毛或许制止了争吵,但这些猫的想法可是一点儿也没变。他们总是喋喋不休,我怎么做得了决定?
“并非如此。”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回答道。他现在意识到,耐心是优秀首领所需最重要的品质之一。“但我不会为了一件可能微不足道的小事去惹风族的麻烦。相反,我们要增加风族边界上的巡逻队。如果我们找到了别的物证,再重新讨论此事。”
蜡毛冷哼一声,转身朝新鲜猎物堆离开了,还朝灰条一甩尾巴。云尾和鼠毛跟着走开。灰条听见云尾嘀咕:“这种事换作火星就不会忍气吞声。”
蜡毛咕哝着附和:“对啊,他或许不完美,但他碰见这类事情总会采取行动的。”
族猫的不敬令灰条怒从心头起,感觉皮毛也火烫起来,但他努力不将情绪暴露出来。“你们抓到什么猎物没有?”他问蕨毛的巡逻队。
蕨毛点点头。他显然不大开心,但没有试图顶嘴。“有的,我们埋起来了。我们想着把风族的事情马上报告给你更重要。我们现在就去取回来。”
“很好。”灰条说道,“另外,你们在风族边界上的时候可以顺道更新一下气味标记。”
蕨毛慢慢地点点头。“遵命,灰条。”他带领刺掌和黑莓掌穿过营地,钻出了金雀花通道。
灰条看着他们离去。 连蕨毛也对我感到失望吗?我提到气味标记的时候,他看起来振奋了一些。 接着,他将忧虑抖到一旁。 如果我想当个好的族长,就得少一些多愁善感才行! 他将黄昏巡逻队派遣完毕,然后朝自己位于武士巢穴的窝铺走去——他并不认为自己有权接替火星住进位于高岩下的族长巢穴里。他在自己的窝铺中蜷起身子,试图放松下来休息休息,但那片沾染了气味的兔子毛发,直指风族越界的证据,还有与族猫们的不和都在他脑中盘旋,最后,他感觉自己仿佛正被拉扯着,被一眼幽深的池水吞没。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睡没睡着。他只知道那声尖啸响起时仿佛也才一合眼。那是一只猫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跨过整片营地,充满恐惧与痛苦。
灰条猛地跃起身。 出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