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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如今—

灰条踱步穿过森林,掌下的草地软乎乎的,轻轻搔着他的脚掌。阳光从林木间洒落下来,枝丫在微风中窸窣摇曳,光斑便也随之游移。森林的空气中充满了绿色植被的气息,附近的猎物也氤氲出芬芳香味。

但灰条环顾四周时,却无法辨别自己身在何方。这是雷族领地吗?他随即发觉火星正与他并肩同行,周遭的环境令他感到舒适而愉悦。

火星! 灰条回过头,便认出了拱卫当今雷族营地的荆棘屏障。 所以这是现在的事情, 他有些惊讶地想, 我们在湖边。那族长肯定就是松鼠飞了。但那也就意味着……

两只猫在静谧中安然前行,他突然想起火星已经死了。与老友重逢带给灰条的喜悦迅速被异样的期冀取代了。灰条是长老,是武士,并非巫医或族长……但星族可能试图直接与他取得联络吗?他身畔的这只猫似乎真实可触。 也许火星和我亲近的关系足以让他给我送来幻象。我一定得仔细听他对我说的话。

灰条刚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周围的森林就顿时改变了模样。阳光消逝无踪,树木也挨挨挤挤,稠密起来。草木葱茏的气息被鸦食的恶臭所取代。但火星看起来仍然真实可触,充满活力,他火焰色的皮毛依旧光泽闪动,仿佛那消逝的日光依然点亮着他的皮毛。

“火星,这是怎么了?”灰条问。

他的朋友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径直朝树林走去,仿佛听不见灰条的话,也看不到他的存在。失望汹涌而来,如一只巨爪挥打在他心头。梦见火星与他相伴同行,只让灰条对好友的思念更加炽烈了。

所以这不是星族的幻象。 灰条想。 真正的火星与我们的祖灵归于同一处,肯定会有话和我说的。

火星继续前行,灰条便跟着他走去。尽管明知这只是梦境幻影,他也期望着朋友或许会向他展示些什么,说不定能在他醒来前对他说上只言片语,分享智慧也好,给些鼓励也好。

火星终于停下脚步,期冀从灰条心中闪过。他跳步赶上他,可他刚一跑上去,深沉的黑暗就涌向四面八方,挡住了视线中的一切,只余挚友散发朦胧微光的身形。尽管火星仍然一言未发,刺麻的兴奋感却从灰条的掌垫窜到他身体的每一处,连耳朵和尾尖都颤动起来,他强烈地感觉到朋友正在催促他去做什么事情。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想法?”他轻声问。

火星的回答却是扭过头,将目光投进层层黑影之中,接着挥舞尾巴,仿佛在招呼灰条也仔细看看。

但这时,森林已经完全被黑暗吞没了,就连距离最近的树叶也笼罩在异样的幽影中。灰条抬起头,意识到一团黑云已经将他视线里的天穹与太阳统统遮了个严实。等他回头看向好友时,火星闪烁着微光的身躯也已然消逝。尽管周围的森林里并不冷,但一阵凉意仍然包裹了灰条的心脏,恐惧侵入他的皮毛间,宛如冰冷的爪钩。

我必须离开这里。我不该在这个地方……

灰条浑身战栗地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躺在长老巢穴的窝铺中,脚掌在苔藓和蕨叶中胡乱扒拉着,仿佛正试图逃离。梦境末尾引发的惊恐心情仍盘踞在他脑海中,如迷雾探出幽暗的卷须,渗入了他的毛发。

我必须离开这里。 在恐慌的纠缠下,他心里想。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低头钻过榛树丛矮生的枝干,来到营地里。阳光洒落在石头山谷内,山谷上方的树木在和煦的微风下轻声作响。缕缕白云掠过高天。营地里几乎是空的——灰条反应过来,巡逻队肯定已经出去了。他的视野中只有寥寥几只猫。赤杨心正在巫医巢穴旁一块被太阳晒暖的岩石上,将一些挂着叶子的小枝铺展开。灰条的同巢伙伴云尾和亮心则在新鲜猎物堆边上互相舔梳。

但这阳光灿烂、静谧安详的场景并没能让灰条的恐惧平息多少。他的心怦怦乱跳,浑似自己闯进了一头狐狸的巢穴。他跳步跨越营地,胡乱挤过荆棘通道钻进森林里。

一开始,他从林木间穿过时总忍不住左右来回张望。每一处黑黢黢的凹洞,每一丛浓密的灌木都要被他打量一番。 我在怕什么? 他问自己。他随即意识到,自己是以为会看到火星那火焰色的魂灵跃出灌木丛,拦住他的去路发起挑衅。

“你彻底变成鼠脑子了吗?”他轻声对自己吼道,“怕火星干什么?我倒巴望着他出现呢。能与他谈谈比什么都好。要是和他说上了话,那我也许还能弄清他想让我做什么。”

但并没有闪亮的魂灵现出身来。树叶窸窣,鸟雀啼唱,猎物在低矮植物中踩出匆匆脚步声,除了这些之外,森林只余寂静。灰条飞快的心跳渐渐放缓,他挺起胸膛深深吸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尽管梦境带来的恐慌已经消退了,他仍无法完全将梦境赶出脑海。 那不是幻象。 他心想, 但差别不大,这个梦肯定意味着些什么。我必须把含义搞清楚。

“好,火星有什么事想让我去做。”他喃喃对自己说,“他还给我看了阴暗的森林,那里没有猫能活下来。我在梦里就知道那不是我该待的地方。”几个心跳的时间里,他缓缓眨动眼睛。“火星,你想告诉我什么呢?是要告诉我我应该离开森林——离开雷族吗?”

设想中的做法可能造成的严峻后果让灰条的心狂跳起来。尽管他开始尝试着考虑这个可能性,但离开雷族却似乎不可能真正发生。松鼠飞让他想起了曾对火星许下的承诺,他许诺了他绝不会离开他们的族群。

我从来没有食言过。可是火星亲自来告诉我我不属于这里……这会不会意味着他免除了我的诺言?但倘使是那样的话,他又为什么不直接说呢?我真希望有一只猫能与我讨论讨论。噢,米莉啊,我真想念你!

仿佛是被他无声的哀鸣召来了一样,他感觉伴侣来到了自己身边。她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优雅的步态,闪亮的银色虎斑毛发,还有一对蓝眸中满怀爱意的微光。灰条几乎感觉自己只消转过头就能够见到她,但他清楚,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

“就当我全都讲给你听听看吧,米莉。”他呢喃着坐在一团柔软的苔藓上,将脚掌缩到身下,“现在这些事情真是太难以理解了,你又走了,我连一只能聊聊的猫都没有了。以前你总能帮我做出正确的决定。”

那就和我聊聊吧。 他想象着米莉轻快的嗓音。 而且也别忧心忡忡的了,看在星族的分儿上!

那一连串的梦境涌进灰条的脑海中,仿佛他在描述自己真实的经历一般。“那个梦感觉几乎像是火星在叫我离开族群了,”他解释道,“但怎么可能呢?他难道不希望我留在这里,支持他的女儿出任代理族长吗?”

话刚出口,米莉的回答就出现在灰条的想象里。 也许火星知道你的离开能更好地为族群效力。 她会做出这样的猜测。 也许你注定要执行某项重要任务。

“但我是长老。”灰条苦笑着反对,“我们不执行重要任务的,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想到这里,他开始思索自己那么久以前向火星许下的诺言时至今日还有没有效力。说不定火星就是想向他指出这一点——他现在不再担负武士的职责了。当初的雷族也与现在有天壤之别。“噢,米莉啊,真希望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的伴侣一直很务实。她非常理智。 为什么不问问其他猫的感觉呢? 她会这样建议他, 或者等一阵子,看会不会发生什么别的事情,说不定你就能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这说的,好像我是个巫医一样,还要到处找什么征兆痕迹。”灰条嘟囔着。

他能想象出米莉用脚掌戳戳他的身侧,或者用尾巴弹弹他耳朵的样子。 武士们不也一直在找痕迹吗? 她会轻声这样说, 兔子爬进洞中的痕迹;老鼠溜到灌木丛下的踪影;日高前就会下雨,最好赶紧回营地的征兆。并非所有痕迹都是来自星族的。

“这倒也是。”灰条承认,“但还是比参加狩猎巡逻队更复杂一些的。”

尽管仍没能找到一个足以信服的答案,但在想象中与伴侣交谈过后,灰条的心情轻松了不少。他之前离开营地时,感觉自己仿佛在茂盛的森林中毫无头绪地挣扎。可至少现在,他起身回头朝石头山谷走去时,心中相信自己的脚掌能够找到出路,只是那条路通往何方仍不得而知罢了。

灰条靠近营地时,一排蕨丛后方飘来浓烈的雷族气味,片刻过后,叶片分向两侧,另一位长老出现了。是嘴里叼着猎物的蕨毛。

灰条向他打个招呼,说道:“看起来猎物活动的状态不错。”

“非常活跃。”蕨毛衔着尾巴把两只老鼠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我挺喜欢来一场狩猎的。”

他本要继续前行,灰条却扬起一只脚掌将他拦停。“蕨毛,我能和你聊几句吗?”他问。

蕨毛惊讶地眨眨眼。“当然。”他轻声说着,将两只老鼠放下。

“我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灰条开口道。这下他非找到合适的措辞不可了。他觉得有些难堪,却也清楚蕨毛正是那只能让他直言不讳的猫。他同样十分了解蓝星和火星担任族长时的雷族。“你记得以前的雷族吧,”他缓缓说道,“那会儿火星才刚当上族长,我们都还深陷虎星造成的乱局里。”

“记得。”蕨毛的声音有些困惑,“好些事我都还记着呢。你为什么现在突然问起?”

“这个嘛,我是在考虑……蕨毛,你觉得现在的这个雷族和以前的,还是同一个族群吗?”

蕨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显得更迷茫了。“当然是同一个族群啊。”他回答道,“我懂你的意思,灰条。如今族群正在危急关头,更别说还失去了那么多当初同甘共苦过的族猫……”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灰条猜他是想起了栗尾,他那死在群星之战中的伴侣,也可能是想起了他的挚友尘毛,他们以往总是并肩加固营地、修缮巢穴。“但他们的血亲依然将生命传承了下去,”他坚定地说,“虽说黑莓星与火星不是同一类族长,但在冒充者侵占他的躯体前,他仍不失为一位优秀的首领。你千万别被一时的忧愁磨灭了希望。”他一边对灰条说着,一边把尾尖在这位长老的肩头点了点。尽管灰条知道族猫是想安慰他,但这个动作依旧叫他心生恼怒。“我们早晚能走出困顿的。我们向来如此。”

“我不太确定。”灰条回答,“如今的争论太多了,尤其是那些年轻猫。有时候我真想扭头甩下这些小崽子,把整个族群都丢在身后独自离开。”

“离开雷族?”蕨毛震惊地竖起了后颈的毛发。“唉,得了吧,灰条,你绝对不会那么做的!反正我知道我干不出这事。”他顿了一顿,又说,“至少现在不行,他们如今前所未有地需要我们。”

“我猜你说得对吧。”灰条喃喃说道。他暗自希望自己能有同样的感受,与族猫分享这份安全感。 可要是我接受了蕨毛和我说的这些话,那我的梦又作何解释?又怎么说得通?

“我说得当然对啊!”蕨毛自信地说道,“你就瞧着吧。”他拾起老鼠,跳步朝营地的方向离开了。

灰条深深地叹了口气,也跟着他的脚步走去。

灰条接近营地时,被一声大喝吓了一跳。他听见荆棘屏障那边传来声声咆哮嘶吼,起码有两只猫在发出怒吼。

伟大的星族啊,又怎么了? 他问自己, 那冒充者又回来了吗?或者是獾……?

灰条挤过荆棘通道,踏进石头山谷。他看见李石和海石竹耳站在空地靠近中央的位置,她俩鼻头冲着鼻头,毛发倒竖,耳朵平贴,彼此嘶吼相对,声音中蔓延的怒意让灰条相信有场战斗一触即发。

“嘿,”他大声说着朝她们跳步跑去,“出什么问题了?”

两只年轻的母猫齐齐朝他转来,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敌视。“她是个叛徒!”李石咆哮着挥舞尾巴,指向海石竹耳,“她背叛了雷族!”

“胡说!”海石竹耳低吼,“她才是玷污我们族群的那个!”

两只猫伏低身子,准备扑向对方。灰条冲上前去挡到她们中间,迫使她们分开。

“别激动。”他轻声说,“和我说说出什么事了。”

“问她去!”海石竹耳嘶叫道,“全是她的错。”

“根本不是!”李石厉声反驳她,接着转向灰条道:“叫她和你说说她都干了什么。”

“我不管是谁来告诉我。”灰条努力掩饰住烦躁,“但你们俩总有一个要讲清楚。还是说我们得去找松鼠飞分辨个是非?”

一提到这位代理族长,两只母猫好像都缩了缩,低下头去,望着胡乱刨动营地泥土的前掌。几个心跳过后,海石竹耳才咕哝说:“她吃了我的老鼠。”

“那才不是你的老鼠呢!”李石马上驳她一句,“从新鲜猎物堆上拿它下来的是我!”

“那又怎么样?本来是我要吃的。”海石竹耳发起牢骚来,“结果她挤过来就拿走,几口吞了下去,连分享都没想着分享!”

“闹成这样就为了这?”灰条叹口气问,“我活过这么多个月都没见过丰盛成这样的猎物堆,结果你们就为了一只愚蠢的小老鼠干起架来?你们俩脑子里都进蜜蜂了?要是火星看见两位武士为了一只老鼠打算爪牙相向,你们觉得他会说什么?”

“哦,当然,那可是火星啊。”海石竹耳回答道,“可那是在雷族还有个正儿八经的族长的时候!”

李石肩头的毛发立刻奓开了。“把你的话收回去!”她怒吼起来,“松鼠飞就是真正的族长。她做得不比任何猫差。”

“可不是嘛,我们现在过得可好了,是不是?”海石竹耳轻蔑地弹弹尾巴,回复道。

李石亮出利爪,绷起肌肉就要扑向族猫。灰条只能再度飞快地挡在两只火冒三丈的母猫中间,免得让她们逮到机会把对方的毛撕下来。

灰条想不明白这么鸡毛蒜皮的事情怎么会升级到这反目成仇的程度,两位族猫竟能为此打算把对方撕碎,相互指控背叛的罪状。 我们都变成这副德行了吗? 他暗自问道。

“你们有立场和主见并勇于坚持是件好事。”他接着说道,“那样对你们的族群有益,但你俩都别再到处树敌了。雷族需要在松鼠飞的率领下团结起来,否则就会彻底崩裂。”他又想起自己对松鼠飞的许诺,不知自己如何才能践行诺言。 我怎么才能让他们明白,族群存续的重要性远胜过哪位族长当政? 他的思绪飞回太阳石上发生的一次事件,当时几位武士完全忙着为了猎物争吵不休,连河族进攻都没能及时抵御。 我们的年轻武士能从这件事里学到一些道理。 “当初火星是族长的时候……”他讲述起来。

李石抬起头,怒视着他缩回嘴唇,作势欲吼。“这就是长老的毛病,”她讥讽道,“全都困在回忆里出不来!但回忆帮不了现在的雷族。我们不需要听那些陈年旧事,讲老掉牙道理。那时的情况跟现在又不一样。”

“对。”海石竹耳一边附和,一边用同样的眼神瞪着灰条,“火星再也不是我们的族长了。就算我们想知道他的想法,还不是连问都问不了!星族已经抛弃我们了。我们的祖灵没了,现在需要弄清楚的是,离了他们我们要怎么活下去。”

“没错。”李石说道,“我们必须往前看。老式的解决方法没有任何用处,要是我们还总想按那些办法来,那我们的脑袋里就和填满了蓟花冠毛没区别了。”

“你是想说……”灰条张开嘴。尽管他努力压抑住越蹿越高的怒火,但尾巴尖儿还是忍不住抽动。

“她是想说你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海石竹耳猛地将口鼻向他凑过去,“现在是武士们在做决定,不是长老。算了吧,李石,我们还有更好的事要做呢。”

两只年轻猫扭过身,并肩大步走开了。她们重新朝新鲜猎物堆走去,皮毛相互摩擦着。

“我会再给你找一只好吃的老鼠的。”李石信誓旦旦地对海石竹耳说。

好吧……至少我成功阻止她们打起来了。 灰条自嘲地想。但他的心仍忍不住抽搐似的疼。看着她们,灰条觉得自己有点儿像个游魂,像个只差入土为安的祖灵。 她们认为火星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又有谁能说她们错了呢?

他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正是这份疑虑让他质疑自己有没有帮助松鼠飞的能力。 我们现在简直像是另一个族群了。

他伏下身子蜷缩起来,一片云从太阳下面飘过,营地也变得阴沉,让他想起了梦中的森林。

也许我的谏言对如今的雷族来说已经太过时了。 这个想法令他难忍寒噤。说不定他对梦境的含义解读是对的:这里真的不再是他该待的地方了。

有可能这的确是一个信号……预示着雷族没了我会更好。

当夜灰条几乎没怎么睡着,曙光泛上天空时,他已经又醒了。但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昨天发生的桩桩件件,在思绪里陷得太深,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营地里的嘈杂。他爬起身,在老骨头嘎吱作响的声音里瑟缩着,拖着脚步走进空地。

一眼看去,似乎所有雷族猫都聚在空地里。灰条迈步上前,瞧见狮焰和刺掌正迎面对峙,鬃霜、栗条、翻掌、噼啪齿和另外几位族猫围着他俩,站成一个参差不齐的圈子。紧绷的气氛令空气都厚重起来,好似暴风雨即将降临。

狮焰和刺掌都四肢紧绷,尾巴鞭甩,倒竖着肩头的毛发。看起来他们之间的打斗一触即发。灰条惊惶不安,皮毛刺痛。狮焰和刺掌都身处资深武士的行列中,他们不该像李石和海石竹耳那样,为了不值一提的小纠纷厮斗。

灰条立起耳朵,听见刺掌隆隆低吼:“我们在本该知道如何应对的时候,却像被冲上河岸的鱼一样不知所措。”

“我们上哪儿知道去?”狮焰反驳他,“之前从没有族群经历过族长被困在生死之间的情况。”

刺掌冷冷点头:“正是如此。也没有哪个族群应该经历这种事。我们的族长应该在这里,领导我们。”

狮焰歪过头,仿佛没懂似的:“所以你想怎么做到?”

“没有正经的族长,族群还叫什么族群?”刺掌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厉声说道。

“我们有松鼠飞!”狮焰立刻驳斥他的话。

“她是我们的副族长。”

狮焰眼里霎时燃起了更猛烈的怒火,他猛地将口鼻凑到刺掌的鼻子跟前。“现在我才是你的副族长!”他咆哮道。

“所以你才这么乐于见到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刺掌反唇相讥,“你一个月前还是一位武士呢,和我们没什么两样。”

桠枝迈步上前与刺掌对峙,但他怒意太盛,根本没注意到她。灰条感到自己后颈的毛发一根根立了起来。 哪怕刺掌是茎叶的父亲,是我女儿梅花落的伴侣,但现在不管他是不是被悲伤催动才说了这些话——他这样的做法简直就是脑子里进了蜜蜂。

灰条克制住愤怒,走进猫群之中。刺掌和狮焰已经把桠枝赶到了一旁,母猫恼火地耸耸肩膀退开了。黄蜂条也试图插到两只唾沫飞溅的猫中间,只遭到了两双眼睛一模一样的怒视。

“……你能在这里发号施令的唯一原因,还不是因为你和松鼠飞的血亲关系。”刺掌正对狮焰吼叫。

这个说法让灰条肚里一阵不安,他从大部分族猫抽动的皮毛与担忧的眼神里看出来,他们也有同样的想法。

狮焰暴怒地又是一甩尾巴。“把你这话收回去!”他喝道。

“我收得回我的话,收得回真相吗?”刺掌朝他发起挑衅,“自打火星的时代起,雷族的下一任族长会花落谁家早就没有悬念了。”

“雷族的族长之位向来从族长传承到副族长。”狮焰嗤之以鼻,“武士守则规定如此!”

“所以火星把他女儿的伴侣任命为副族长只是巧合喽?”刺掌没有闭嘴的意思。

狮焰前掌的爪钩已经扎进了地里:“黑莓星曾是雷族最强大的武士!”

“然后黑莓星又任命了他的伴侣担任副族长。而到了现在——”

“她担任副族长是理所应当!”

刺掌的喊声把他盖了过去。“而到了现在,火星的血亲——一只被松鼠飞和黑莓掌当亲儿子养大的猫——成了雷族的副族长。我们是不是该认命,相信这个族群里只有一个家族才能养出当得上族长的孩子?我们别的猫在族群里的意义就是让他们家孩子呼来喝去的吗?你到时候又要任命谁当副族长?烁皮吗?焰爪吗?”

灰条忍不住觉得刺掌有几分道理。也许让单单一个家族执掌族群这么长时间,着实不太合适。但他对刺掌的说法难以苟同,好像有谁故意把其他猫排挤在外一样。

此外,刺掌显然认定应该是由自己被任命为副族长,而不是狮焰。灰条并不惊讶:刺掌是一位精神矍铄、经验丰富的武士,他有能力成为一位好副族长。

希望狮焰能够谅解这一点,把情绪平复下来。

但看样子是没门儿了。“你为什么要在族群里寻衅滋事?”狮焰怒视着刺掌质问道,“我们要操心的事还不够多吗?”

“难道我们连问也不问一声,就该盲目信任你吗?”刺掌从胸中发出低声咆哮,“就像我们盲目相信了黑莓星那样?”

“我没有要你们盲目相信任何猫——”

刺掌猛地一探脑袋。“让我们深陷这个泥潭的第一步,就是轻信了我们的族长。我们对黑莓星的信任让那个冒充者招摇撞骗了好几个月!雷族差点儿就毁于一旦了!”

狮焰眼中满是熠熠怒火。“现在唯一有可能摧毁雷族的,只有那些没事找事的羽毛脑子武士!”他朝刺掌逼近一步,亮出利爪啐道,“比如你!”

作为回答,刺掌嘶吼着弓起脊背。眼看两位族猫须臾间就要在营地中间大打出手,想到这种事竟会发生在雷族,悲伤就使灰条心头作痛。 不,这不是我自认为熟知的那个族群了。

但这个想法甫一出现,他的伤感就被爆发的怒火驱散了。这阵突如其来的愤懑令他不得不转开目光,咬紧牙关,才没亲自扑进唇枪舌剑的两只猫中间去。

这些猫身处同一阵营却不自知,只会让族群四分五裂。 他心想, 狮焰的职责是解决纠纷,而不是把分歧的裂口越撕越大!雷族真要像这样落得个分崩离析的下场吗?

他将目光转回去时,看到满眼绝望的鬃霜挡在了两位武士中间,刺掌对她嘶吼着,让她别来干涉。

接着,一阵动静将他的目光吸引到了荆棘通道尽头。松鼠飞和她的巡逻队回来了。族长立刻放下猎物跳步来到空地中央。狮焰和刺掌仍在那里迎面对峙。

“怎么回事?”她一边问,一边将目光从狮焰扫到刺掌,又落回狮焰身上。

松鼠飞会把这件事解决好的。 灰条心想。但他几乎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太过乐观了。

“刺掌在质疑雷族的领导层。”狮焰低吼道。

“狮焰说的是什么意思?”松鼠飞的一双绿眼冷冷地转向了刺掌。

“我问心无愧。”刺掌反唇相讥。“要是我们早前对我们的族长提出过质疑,谁知道能避开多少横祸。”虎斑公猫坚持道。

灰条看得出来,刺掌的话把松鼠飞越惹越恼了。祸端初现苗头时,是她在担任族群的副族长,显然,刺掌认定冒充者得以执掌族群都是松鼠飞的责任。“为了‘早该做但没做’的事情忧长叹短毫无意义,”她坚决地说,“重要的是我们下一步怎么走。就现在而言,雷族必须团结一致。在我们找到办法把黑莓星弄回来前,我们需要相互信任。”

刺掌哼了一声:“你在抛弃自己的族群时,好像没想过什么‘团结一致’‘相互信任’的。”

“我从来没有抛弃过我的族群。”松鼠飞厉声道,“我当时离开是因为别无选择……”

松鼠飞接着为自己辩解着,但灰条的心直往下沉。他能感觉到紧张焦灼的情绪在族群上下传开,仿佛池水中的涟漪一般。 是因为这场争吵让我们想起了失踪的族长。 他意识到。 黑莓星如今被困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甚或还能不能回来!心思浮动,我们当然很难团结在一位新族长的领导下。 他和他的族猫们甚至连黑莓星的灵魂到底还在不在世都说不好。一位年轻的天族武士曾见过他的灵魂在湖区出没,但那已经是有一阵子的事了。黑莓星的遭遇在灰条看来实在太过诡谲,一去思考就觉得脑子不太转得过弯儿来。他只知道,失去族长让族群渐渐滑向了分裂的悬崖。

“要是我们能联系上星族就好了。”桠枝在和松鸦羽说话。这位巫医和赤杨心一起,站在巫医巢穴外。“那样的话,也许我们就能知道自己的脚掌踏没踏对路。大家也都能放松一些了。”

在此之前,松鸦羽都没有在这场骚动中发表只言片语。这下,他烦躁地抽了抽胡须。“你以为我们没有试过吗?”他质问道,“你想让我怎样?飞上星空去揪住他们的尾巴,把他们拽下来?”

“在他们做好与我们交流的准备前,我们也做不了别的了。”赤杨心以比同伴更冷静的态度解释道。

“只在想露面的时候才露面的祖灵有什么用?”噼啪齿恼火地问,他的话很快在族猫中点燃了又一场争吵。

“对啊,你们就不能做个到星族去一趟之类的梦吗?”

“要是他们永远也不回来了怎么办?”

四面八方,越来越多的反驳与疑问此起彼伏,灰条闭上了眼。松鸦羽的讽刺什么忙也帮不上。但灰条不得不承认,自己也和一些族猫有着同样的疑问。他不愿去想象星族再不归来后,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只是……

“要是我们的祖灵都抛弃了我们,”翻掌说道,“那还何必费事遵循他们订立的传统?我们甚至都不住在他们诞生的那片森林里了。我们可以拟订我们自己的守则,让它适应我们在湖畔的新生活。”

百合心瞪大双眼盯着他:“你真的认为应当更改武士守则?”

翻掌耸耸肩:“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究竟是什么。但星族不在,不正是我们探讨心中想法的绝佳时机吗?”

尽管灰条自己也曾设想过没有星族的未来,但这位年轻武士的言辞仍令他大为震惊。翻掌不仅提出,他们也许永远无法再从武士祖灵那里获取指引什么作用。他更是在暗示,他们可能根本不需要祖灵指引。

令灰条更惊诧的是,似乎还有猫赞同翻掌的意见。 这样不对。 他对自己说着,紧紧抓住他曾笃信一生的信念。 一个族群不能脱离自己祖灵的指引存活……这也不是我希望看到的。噢,火星啊,要是我交谈的对象再也无法是你……或银溪,或我曾爱过曾失去的所有猫,那要我如何是好?那雷族存在的意义还在哪里?

他回忆起自己上一次见到火星……或者说,梦到火星的时候。那个躁动不安的梦境咆哮着回到脑海间,被这个梦境引燃的怀疑也随之汹涌而至。 也许我不再属于森林了。也许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能见到火星了……也许那就是他想让我明白的事。

“……我热爱武士这个身份。”这会儿又是翻掌在小声说话了,“为了保护我的族猫,要我付出生命我也甘愿。但经历了假冒的黑莓星这一系列闹剧后,我需要一个机会来好好思考一下身为武士的真谛是什么。”他转过身,面对松鼠飞,接着说道:“我认为我们都需要这样的机会。”

“我很清楚身为武士的真谛是什么。”松鼠飞低吼着,绿眼射出的光仿佛在烧灼这只年轻公猫。

翻掌深吸一口气。“那也许是我应该外出游历吧。”他说道,“自己去。去把事情都考虑清楚,再决定还要不要回到雷族。说不定我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更安全的领地供我们居住。也或许,到了我们都该停止采取这种生活方式的时候,不再形成族群。”

灰条感觉自己被惊得毛发倒竖,聚在一起的猫群中,也有一些直抽冷气,表示难以置信。 他刚才说的是什么? 然而他也意识到,根据翻掌之前说的那些话,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结论了。要是不再有来自祖灵的指引,结为族群的目的又何在呢?灰条感觉胸口阵阵疼痛,仿佛有根尖利的枝条正一下下地戳着他。 如果雷族不管有没有我,都注定要分崩离析的话,那我是否遵守承诺也无所谓了。

“翻掌,你不是认真的吧?!”鬃霜对兄弟怒目而视,声音怒不可遏。

“说不定他就是呢。”站在猫群后方的噼啪齿反唇相讥,“而且说不定我还会赞同他的想法。”

“那说不定你们俩都离开好了。”松鼠飞回答道。她的尾尖前后弹动,怒意十足。

刺掌走到翻掌身侧。他肩头的毛发重新平伏了下来——他对狮焰的愤怒似乎已经消失了。他开口讲话,声音虽低,却清晰可闻,传到了营地的每一处角落:“我也想出去游历。”

有几只猫发出反对的呼喊声,灰条能理解原因。年轻的武士们不管做出什么决定,都容易受到轻视。但刺掌不是一只对族群生活渐渐失去希望的叛逆年轻猫——他是一位广受敬重的资深武士。

“我也是。”飞须一面说着,一面走上前来加入那几只族猫的行列。翻掌热情地看了她一眼,朝她凑近了些。

噼啪齿用肩膀撞开躁动的猫群,站到自己的同窝手足身边:“还有我。”

“大家不能花点儿时间冷静一下吗?”狮焰问道。他来到松鼠飞身侧,目光在她和自己的幼崽之间来回移动,琥珀色的双眼里带着一丝乞求:“任何武士都不该轻易做出这样的决定。”

灰条能猜到这位族群的副族长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准备从他深爱的族群一走了之会有多失望。但不管是噼啪齿还是飞须都没打算听他的请求。

“我们不是轻易决定的。”噼啪齿反驳道,“我们对此非常认真。这才是我们需要离开的原因——我们得有思考的空间!”

片刻间,灰条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将族猫们的神情尽收眼底,耳中是试图说服刺掌和其他猫留下的争辩声。鬃霜眼看着自己的同胞兄弟翻掌已经将脚掌踏上了一条远离他们族群的道路,表现得尤为惊慌失措。

灰条又一次想起自己对松鼠飞的许诺。他感觉越发笃定,该到他发言的时候了。他肯定能找到扭转乾坤的话,凭借他在这个族群里度过的漫长一生,凭借他曾眼见过与现在一样黯淡无光的世界,凭借他从中积攒下来的经验——他一定能想出话来,让年轻武士们改变想法,重拾忠诚。他一定能替松鼠飞力挽狂澜!

他昂起头,张开嘴想说话,但他还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就瞧见刺掌正和梅花落交谈,后者瞪大了难以置信的双眼,抬头凝视着伴侣。“如果我决定了要走,”他呢喃道,“我会先回来道别的。”

灰条挣扎着,想找些话出来说。他环顾族猫们困惑的脸庞,却被一张张年轻的面容噎住了喉咙。这让他想起了头一天与李石和海石竹耳吵的那一架,想起了那场争论令他怀疑,如今的族群生活中,他是否还能再扮演起有用的角色。 不过是另一位普普通通的长老,另一张要吃饭的嘴罢了……不管我要对年轻猫说什么,他们都不想听。也许,我的确利用自己过往的回忆束缚了他们。

我应该离开。 字句浮现在脑海中,他豁然感觉像是云开见日一般。尽管与其他族猫有着同样的震惊,但他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松了一口气似的感觉。他当然可以针对武士们离开族群的做法,对族猫们发表他认为该有的态度——贬损这样的错误行为、糟糕思想——但那不是他真正的感受。为了弄清自己在族群里的位置,他有好一阵子都深陷在内心挣扎之中,但他此前从未想象过自己能有勇气,在为雷族奉献了如此漫长的一生后起身离开。现在,不管他早前对松鼠飞说过什么,他都明白了梦见火星带给他的感受才是正确的——如今,这里已经不是他的归宿了。或许永远离开并不是正确的决定——但他总得先离开,才能确认对错。这个“游历”的新主意或许正是他当下需要的,让他能有时间把思绪理清。

他缓步走上前去,族猫们分向两侧,让他穿过猫群。最后,他站到松鼠飞面前。“我也要去。”他轻声说道。

他感觉到一阵惊骇像浪涛般扫过集结的族猫。他知道,年长的武士们深知雷族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因此他要离开的想法会令他们大吃一惊。他们当然怎么也无法料到,灰条竟会想要离开。他能听见他们发出了一些难以置信的评论。

“先是刺掌——现在可别灰条也走了啊!”

“我以为他是最不会离开族群的那一个。”

松鼠飞凝视着他的双眼,绿色的目光中掺杂着震惊、悲痛与遭到背叛的神色。“你对我说过你会支持我,”她回答道,喉中发出的声音异常沙哑,“你说我可以依赖你。”

灰条垂下头,愧疚感从周身涌过。他从不希望伤害松鼠飞,但他现在明白了一些东西——是当初向她立誓时,他未曾懂得的道理。 我无法在这里理清思绪,这里来来往往的猫儿都会提醒着我,让我想起一切已经不复从前了——而我多希望过往能永驻啊。 “很抱歉。”他哽咽道,“我无法守住那条誓言了。”

松鼠飞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只寒冰雕出来的猫。“但原因呢?你也曾对我父亲许下过诺言,承诺自己永远不会离开雷族——还是你已经忘了吗?”

灰条顿觉又一阵悔恨。他清楚,在如今这样的危急时刻,他辜负了自己的族群——辜负了他的族长,辜负了对火星的怀念。他终归还是打破了那条长久以来的诺言。但他明白自己这样做是正确的。何况,在那个他仍未彻底理解的梦境之中,火星也许已经替他从誓言中解脱了。

“有太多事情发生了改变,”他对她说,“我与雷族同甘共苦,经历了许多:不管是旧森林的覆灭,还是自己被带走像宠物猫一样生活,后来又重新找到你们。但我如今所见的雷族已经不再是火星领导下、我尽奉献的那个族群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属于这里。我需要时间来思考。”

松鼠飞退开一步,目光从所有宣布自己想要离开的猫脸上扫过。“如果这就是你们的决定,”她说道,“那便带着我的祝福走吧。你们既然自己考虑明白了,我也不会试图改变你们的想法。”她的声音变得阴郁起来。“不过记住了,一位武士理当照料自己的族群。既然你们要走,那就是辜负了自己的族猫。我可以暂时容忍这种行为,但如果你们在一个月内没有归来,就再也不用回来了。”

灰条怀着最为深切的敬意对她低头致意,接着转过身,朝荆棘通道走去。他能听见另外四只猫跟了上来,踏出一阵脚步声。他打破了对松鼠飞和火星的誓言,松鼠飞发出的悲叹依然在他耳中回荡,想到被自己抛在身后的一切,他心中有一部分发出了迷途幼崽般的哀鸣。在钻进荆棘通道前,他回过头去,最后凝望了一眼。

这就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家园吗?此刻,就是真正的道别了吗?

他踏进森林,思绪如归乡的飞鸟般奔向了无尽时空之外,他许下那个刚被打破的誓言的时刻。 /+4R875C7k/AqZSXaMdCNAgFggE2eQTXkkS+d2uHNcKCfVdN3FpqYGllEzLy7bt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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