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一点点下沉,投下长长的阴影,将石头山谷笼罩其中。灰条坐在仅余的几个有阳光照射的地方,脚掌缩在身下,看着族猫们在营地间来来往往。他的心中满是伤感。白昼渐渐迎来终结,一切似乎都平静安详,但灰条却能察觉到紧张的气氛宛如一张蜘蛛网,将所有雷族猫笼罩其中。
我相信我不是唯一一只觉得营地太空旷的猫。 他心想,与假黑莓星的这场大战让族群折损了太多优秀的武士。松鼠飞虽然尽己所能地担起了族长职责,但族群如今面临的状况远称不上轻松。
似乎族猫们谁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似乎都心不在焉,没法按部就班地进行狩猎和巡逻。就连年轻的巫医赤杨心也是,他刚迈着急促的步伐从巢穴里出来走到营地中间,就一下子刹住了脚步,恼火地一抽尾巴。接着,他跳回巢穴里,片刻后叼着一捆用叶子包住的药草又出来了。
忘记自己本来要做什么事,真不像赤杨心的风格啊。
灰条的目光落到身旁,只瞧见了空荡荡的地面,而那本是他的伴侣米莉应该在的地方。可是米莉已经死了,好几个月来,灰条一直遭受着她逝世带来的心碎的折磨。现在,他们的女儿梅花落的儿子茎叶,也同样被杀死了。
那甚至比米莉的死还难以接受。 灰条悲痛地想, 至少在米莉生了病,日渐虚弱下去的时候,我还有半个月可以与她相伴,一点点接受她很快就要离去的事实,说服自己去习惯不得不没有她陪伴的日子。 对于米莉,他至少还能安慰自己,让自己相信她活过了漫长却充实的一生。但茎叶却还那么年轻,死得又是那样突然……
在秃叶季里,星族毫无预兆地停止与族群进行交流。在灰条这一生能想起的回忆里,星族还是头一遭这么长时间没有送来只言片语。一开始,族群猫们猜测是因为凝结上冻的月亮池阻止了星族与他们交谈,但当新叶季到来,月亮池冰融后,仍然没有传来任何幻象。与此同时,一位叫影爪的影族学徒却宣称星族给他送去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幻象,言称黑暗存在于族群当中,还点出了数位曾破坏过武士守则的猫。接着,黑莓星大病一场,影爪让雷族巫医将黑莓星留在冰封的荒原上过夜。影爪声称那同样是来自星族的建议——黑莓星确实死了,但一次日升之后,他又复活了回来,并且还比之前更加强壮。
雷族本以为,黑莓星只是需要一段特别长的时间才能彻底适应星族赐予他的九条命之一。但黑莓星的行为变得越来越古怪,也越来越残酷——他坚持要流放那几位被点了名的守则破坏者,甚至开始挑出一些他自己认定应该为违背守则而受惩罚的猫——雷族最终明白过来,他是假冒的。茎叶想要击败假黑莓星,却为之献出了生命,尽管灰条衷心希望这位年轻武士仍然活着,但他仍为他深感骄傲。至少茎叶做出了努力,是为族猫而战死的。
灰条心头忽地冒出一丝罪恶感。他希望自己曾付出过更多努力,亲自与冒充者对峙。尽管他与假黑莓星呛过声,告诉他就连火星也没要求过盲目的忠诚,但他未曾加入过藏匿在影族领地上的反抗者组织,也没有参与击败冒充者的战斗。
但我也不是曾经的那只年轻猫了。 他回忆着, 不像那时,我还会和火星进行各种各样的冒险——还会惹上各种各样的麻烦!我们总是率先面对任何威胁族群的危险。
但当灰条环顾族猫时,却又好笑地弹了弹胡须。 愚蠢的老公猫啊——你现在退休了,是个长老!这不就是长老该做的事情吗——让更年轻也更强壮的猫儿们出征作战? 他从猫群中看到了自己剩下的几个孩子,还有他们的孩子。黄蜂条坐在武士巢穴通道口不远处,正与他探讨武士守则的贝壳毛既是他姐妹的孩子,也是他曾经的学徒。空地那边,狮焰刚从新鲜猎物堆上挑出一只猎物,他金色的虎斑毛发让灰条回忆起了沙风。为了帮助赤杨心踏上征程,揭露天族的命运,沙风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狮焰叼起猎物走向斑毛,斑毛独自弓着背坐在一旁,仍在为她的伴侣茎叶哀悼。看到斑毛抬起眼来与狮焰讲话,脑海更深处的记忆扰乱了灰条的心绪。看她口鼻的形状,再看她耳朵的弧度,完完全全就是霜毛的样子。霜毛是她的外曾祖母,这只老母猫当初没有与雷族其他猫一起踏上前往湖区的旅程,而是主动选择留在旧森林里,与族群最初的领地共存亡。
旧日族猫们留存下来的记忆仿佛排着队一般,从灰条的脑海中经过。念及霜毛,灰条便也回想起了她的弟弟乌爪。乌爪,他那离开了雷族,与巴利在谷仓同住的老友。伤感有如涟漪般在他心头掀起波澜。天族猫此前一抵达湖区,就带来了噩耗:乌爪曾前往他们的河谷领地进行拜访,并在那里以英雄之姿牺牲了生命。
他肯定去了星族。 他暗想, 他和任何猫一样配得上星族的荣光。
但想起星族,又让灰条的思绪回到所有族群眼下的困局中。冒充者已经战败,正被当作囚犯关押在影族,猫儿们希望他会透露一些有助于族群与星族重建联系的信息。松鼠飞暂时担任雷族族长。虽然灰条对松鼠飞宣布的消息深信不疑,也听过了关于冒充者供词的汇报,但他至今仍觉得很难相信,这个冒充者竟然愚弄了所有猫这么长时间。
灰条摇摇头,仿佛这样就能摆脱阴暗的记忆。突然,松鼠飞从高石台上的巢穴里出现,跳步跑下落石堆,朝一群瘫在营地石头围墙旁的年轻武士跑去。她一靠近,他们就马上安静下来。
“新鲜猎物堆快见底了,”她说道,“天黑之前,还有时间再进行一次狩猎巡逻。”
武士们看着她,但没有动。灰条紧张得肚子都痛起来。 他们要拒绝服从她的命令吗? 噼啪齿张开大嘴,毫无礼貌可言地打了个哈欠,而海石竹耳单单冲松鼠飞的话翻了个白眼,然后就把鼻子搁回了卷起的尾巴上。
灰条注意到了刺掌,这位资深武士正在不远的地方观望着。灰条抻长脖子,想要捕捉到公猫的目光,却发觉刺掌完全无视了他。 说话呀! 灰条在脑海中催促道, 要是你提醒他们要尊重族长,这些年轻武士会听的……
但刺掌不愿与他对视。松鼠飞站在年轻武士们面前,眯着一双绿眼,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个地盯过去。灰条看到她的肌肉渐渐绷紧,仿佛难以克制自己扑上去给年轻武士们的耳朵来两下的冲动。片刻过后,飞须咕哝了一句:“行了,别奓毛。”这群猫才慢悠悠爬起来,闲庭信步地穿过营地,消失在荆棘通道里。
松鼠飞怒视着他们离去,尾巴尖恼火地前后抽动。灰条能理解她的愤懑。 松鼠飞是我们的副族长,在我们弄清黑莓星是否能够归来前,她也是我们的族长。要是我们的武士都不愿认同她的权威,那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
年轻的武士们一离开,刺掌就转过身朝灰条走来。
“为什么你不替松鼠飞说话?”虎斑武士一靠近,灰条便质问他,“这些年轻猫应该懂点儿礼貌,不能对族长不敬。”
刺掌停下脚步。“松鼠飞又不是我们的族长。”他尖酸地说道,“她无权率领我们。黑莓星是星族指定的族长不假,但冒充者真相大白时,松鼠飞就不再是我们的副族长了。她还在流放中呢——她能不能算我们的族猫还两说呢!”他气冲冲地叹了口气:“真是乱透了!”
灰条暴躁地竖起毛发。“真是一堆老鼠粪!”他反唇相讥,“她被流放还不都是因为那个冒充者,他本来就没有权力做出这种决定!现在她回到了自己归属的地方,我们都应当敬重她,向她奉上的忠诚理应等同于我们向黑莓——”
“凭什么?”刺掌马上打断了他,肩头的毛发也立了起来,“就凭她是黑莓星的伴侣?”
“当然不是!”灰条这下更愤怒了,他肚子里开始翻江倒海,“松鼠飞已经一次次地证明了自己是位优秀的副族长。她也是一位优秀的族长。”回忆再度涌来。他摇摇脑袋,又说道:“别忘了,雷族之前不是没经历过星族指认的族长缺位的时日,而我们最终都处理得很好!”
刺掌转过身,一言不发地阔步走开了,尾巴在身后甩来抖去。灰条被他对营地里的忤逆作壁上观的行径气得高声嘟囔几句,也扭过身,随即便看到松鼠飞朝自己走了过来。她闪烁的眼神里透着困惑,他猜她看到了自己和刺掌唾沫横飞的争吵。 起码我还是站在对的那一边。 他无奈又好笑地暗想。
“灰条,我能和你聊两句吗?”她问。
“当然。”灰条回答。他读不出她的表情,但猜测她看到族猫们对她抱有这么深的质疑,心里怕是并不好受。
“那就上来,到我的巢穴来吧。”松鼠飞挥挥尾巴说道,“我想私下谈。”
灰条讶异地站起身,跟着暗姜黄色母猫爬上通往高石台的落石堆。
钻进族长巢穴后,松鼠飞瘫坐进窝铺里,长叹一声。还不等走到近处看见她绿眼中满载的压力和垂下来的胡须,光是这声嗟叹便让灰条意识到,她肯定是疲惫不堪了。在外面的营地里,她始终强撑出坚定果决的样子,但在这里,只有老朋友在场的时候,她才能放松下来。她歪歪脑袋示意灰条,等到他在自己身旁坐下后才说话。
“灰条,我知道你曾经当过副族长,我很看重你的建议。”松鼠飞开口说道,“我相信到了最后,我们肯定能够让黑莓星和星族回来,但你刚才也亲眼见到了,依目前这样的状况,我是在管理一个一盘散沙的族群。”
灰条严肃地点点头。 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来问我。 他心想, 火星比我擅长得多,他更懂得怎样提供建议——也知道该如何进行表达。我一直都不怎么会说话,既不清楚该说什么,也不懂该怎么说。
几个心跳的时间里,他脑海完全是空白的。他忍不住希望火星能在这里,哪怕只是魂灵现身也好。虽然雷族的前任族长并非每次都知道该选择哪一条路,但与这位至交好友并肩而立时,却总是灰条感觉最为强大的时候。
“松鼠飞啊,”他最后说道,“我无比希望能告诉你想要的,教你应该怎样去做,但我说不出口。那个假冒的黑莓星太善于在族猫之中挑拨离间了——或许我们只是需要多一点儿时间,就能让大家想起我们其实都站在同一阵营里。那些年轻武士确实烦得我们尾巴疼,但他们并不曾见识过全盛时期的雷族,不知道在局势生变前的族群生活是什么样子。”他又说道:“再说,在被两脚兽抓走之前,我担任副族长一职的时间也不算很长。”
他在火星离开期间代理族长的时间就更短了。 而且虽然说火星回来时一切都井然有序,但他不在的时候,雷族也不是没有横生枝节。 灰条暗暗想着,忍住一阵激灵。 我虽然成功将族群团结到了一起,但我那时就很清楚,自己不是当族长的料。
现在,灰条思索着自己能给松鼠飞什么帮助。他能说得出什么?有什么能让她这份状似不可能的工作轻松一些?
“你曾是一位优秀的副族长。”松鼠飞说道,但灰条却觉得这话并不符合事实。
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松鼠飞正盯着他瞧。“嗯?”他问。
她抽了抽胡须。“你刚才想什么呢?我能从你的眼神里看出来你心思没在这儿。”
灰条惊讶地直起身子。他从松鼠飞出生起就认识她了,但他没料到她竟然能这样轻易地读懂自己。“噢,我刚才是在……想你的父亲。”他坦白道。
松鼠飞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他接着说道,“怎么说呢,在当时那种情况下,当副族长并不轻松。从某种角度来看,感觉就好像……”他没了声音,突然担心不该和松鼠飞说起这个。
但她却替他补完了。“像另一个族群吗?”她问。
他长吁一口气。“是的。”他刚附和道,就又忙不迭地说,“不是说感觉更好或者更差什么的,只是……”
松鼠飞抖抖皮毛。“你大可直说的,灰条。从很多方面来看,火星治下的雷族的确更好……至少,办什么事感觉都更轻松些。”她叹了口气。
“你的担子不轻。”灰条说道。
她迎上他的目光。“我的父亲当初把你留下来照看族群时,你的担子也不轻。”她回答道,“我那时虽未出生,但也听过故事,知道你做出过艰难的选择。”
灰条深吸一口气,回忆起来。“当时的挑战比我预料中的更多,”他喃喃道,“实际上,那段经历让我知道了……嗯,我永远也不想要你现在承担的工作。”
松鼠飞睁大了眼睛:“真的吗?你从来不想当族长?”
灰条摇摇头:“从那次以后就不想了。火星回来之后,我也是这么和他说的。”
松鼠飞眯起眼睛:“但你依然继续担任着副族长,不是吗?至少……”
灰条点点头。“是的。”他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因为我向你父亲保证过。尽管我永远不愿成为族长,但我也会当好一位忠诚的副族长。我绝不会离开雷族。我将永远将族群的利益放到第一位。”
尽管灰条看着松鼠飞,但有那么一会儿,回忆却遮蔽了他的视野。他仍能忆起当初向火星许下的承诺,清晰一如昨日。他记得与挚友久别重逢后的感觉。 我当时可真是松了一口气啊……
但他又被松鼠飞的声音拉回了现在。“所以,如果真是这样——既然你会永远将族群的利益放到第一位——那我能仰仗你的帮助吗?”
灰条眨眨眼,似乎看到松鼠飞在他面前还吓了一跳。“我的帮助?”他重复道。
松鼠飞弹弹耳朵。“你的建议会很有用的,灰条。”她说,“如今雷族的情况非常微妙。我需要一位能够依赖的武士。”
“当然。”灰条断然说道。但尽管语气言之凿凿,他脑子里却有些犯迷糊了。那是多久以前的承诺了呀!恍如隔世一般……恍如远在另一个族群的时代。 火星治下的雷族时代。 他离开过族群一次,陪着他的孩子们去了河族。但自打他许下诺言后——自打他在火星外出探索期间将族群维系一心后——他就从未对自己在雷族的位置有过丝毫疑问。他从未想过离开。
直到现在。
这个想法令他打了个激灵。 不,肯定不能……我肯定不能走的吧。 但他仍不得不承认,在许多个季节以来,他的脚掌头一回开始痒痒了。这份躁动不是因为他对雷族丧失了曾经的归属感。而是来自隐忧……他如今身处的雷族,还是火星当初离开时的那个族群吗?倘若不是,那还能变回曾经的那个族群吗?
灰条摇摇头,试图强行赶走这些想法。 真是荒谬。我已经是只老猫了!就算我走,又能走到哪里去?
松鼠飞需要他。火星当然也会希望他留下的。
“灰条,”松鼠飞再次开口,她突兀的语气将他从思绪中拽了出来,“你还在听我说吗?”
灰条抖散皮毛。“你能指望得上我。”他简单地说。 我知道她现在需要听到的就这一句话。 “我保证会帮助你维系族群统一,直到我们再次联系上星族……并获取他们的指引。”
松鼠飞感激地咕噜作答。
灰条站起身来,先敬重地低头致意,然后才离开巢穴,小心翼翼地步下乱石堆。他试图将脑海里不断重复的想法甩开: 要是我们再也联系不上星族了怎么办? 以后不会再有星族对剩下的雷族猫施行指引了——没有火星,也没有其他的祖灵会来塑造他们的未来——那还称得上雷族吗?
怀疑纷至沓来,压得灰条精疲力竭,他步履蹒跚地走进长老巢穴躺了下来。他还能嗅到米莉的一丝丝气息残留在窝垫上……但每一天,气味都在淡去。很快,就会什么也不剩了。
灰条闭上眼睛。在被睡眠淹没之前,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成了形:
我真希望自己对松鼠飞说了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