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历的小猫群渐渐靠近雷族边界和边界另一侧的无主森林。空气中仍残留着黎明的凉意,初升旭日尚未将草叶上缀着的露珠蒸发干净。年轻的猫儿们还没决定好要不要跟灰条去造访群山中的急水部落。他自己倒已经彻底厌倦了这种在森林里漫无目的地瞎晃悠。
“我们应该在离开雷族领地前再狩猎一次。”飞须提议。
她的声音带着惶惑,两只更年轻的公猫似乎也与她有着同样的顾虑,时常回过头,看一眼雷族营地的方向。头天里,他们宣布了要离开族群,迈出这一步的激动充斥在他们心间,催着他们急切地想要跨越边界。但现在,灰条猜测现实终于渐渐渗进了他们的思虑里。
灰条有些奓毛。他感觉自己为了照顾这些少不经事的猫儿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 我只有一个月来做决定。既然我要离开,我就想彻底走远些。
但一转头看到同伴们大睁的眼睛与抽动的胡须,他的心又软了下来。他不认为他们里面有谁曾踏足过族群领地之外。他们都出生在湖畔,不知道雷族边界的气味标记外,树林里奔走的猎物之丰富与他们熟悉的领地不相上下。
灰条回忆起自己同飞须和噼啪齿一般年纪的时候,他还在旧森林里,很少会离开雷族领地。也许偶尔会去一趟两脚兽地盘,或者拜访乌爪和巴利的谷仓,但如果不是情势所迫,他是不会前往更远处的。当他还更年轻些,像翻掌那样时就更不会乱走了。尽管是他们自己决定了要离开族群,但这些年轻猫在跨越边界、迈向未知之前,或许需要更多一些时间来准备。
“好主意,飞须。”他说道,“我们狩猎吧。”
得到他的认同,年轻母猫显而易见地舒了口气,灰条也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而满足。
四只猫都散开进入周围的低矮植物中。嗅到田鼠的气息,灰条精神一振。在离开营地前,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狩猎了——退休成长老就意味着,学徒们会把食物给他带到面前。灰条很感激这一点,但若能自食其力,他会更舒坦些。自从昨天抓到那只兔子起,熟悉的肌肉记忆就回来了,仿佛他过去的每一天都在寻踪追猎。
他看到田鼠从长草茎中溜过,于是俯下身摆出猎手蹲伏的动作。一步又一步,他蹑足向猎物逼近,但就在起跳前的一刹那,一声惊呼从某只猫那边传来。
“有狗!”
田鼠消失无踪。
“狐狸屎!”灰条嘶吼道。他转过身看见噼啪齿和另外两只猫透过附近一丛榛树灌木的枝叶张望。他匆匆来到他们身旁,辨认出不远处浓烈的狗臭。他能听见它们呼哧呼哧地抽着气,在灌木丛的另一边打转。他将噼啪齿推开,透过榛树叶望去。跃入眼帘的恶狗令他心头一紧:一条是精瘦的棕狗,另一条个子大些,长着蓬乱的白毛。两条狗到处嗅闻,每个坑洞内,每条树根下,它们都要把鼻头塞进去嗅一场,但显然它们还没有闻到四只猫的气味。
“保持安静,往后退。”他低声对另外三只猫说。
但他们往后还没撤出几步,个子小些那条狗似乎就辨认出了他们的气味。它歪着脑袋往后仰,吻部抽动,鼻翼翕张。伴随着一阵尖厉的吠叫,它朝四只猫扑过来,同伴大步跟在后面。
“散开!”灰条尖叫道,“快跑!”
年轻猫儿们立刻朝不同的方向飞奔而去。灰条暂时落在后面,他挑衅地喊了一声,好吸引住两条狗的注意力。领头的狗扭头向他奔来,他转身冲向距离最近的树,沿主干向上爬去,最后翻到了一根树枝上。
“伟大的星族啊!”他惊呼道,“我年龄太大,做不来这个了!”
他低头看去,瞧见两条狗在这棵树下又是哼唧乱叫,又是乱闻。白狗后腿站起来,用前掌搔扒树干,但任凭它怎么努力,也爬不上去。
“滚开,跳蚤皮!”灰条叱喝道。
他焦虑地向四周望去,想看族猫们的情况。飞须也已经上了树,正在一株接骨木幼苗最低的分枝上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翻掌紧攀着附近一棵橡树上的常春藤,但在他体重的压力下,藤蔓正一点点从树干上剥落,慢慢地越垂越低,离地面越来越近。起初,灰条连噼啪齿的影子都没看到,后来才发现他在几条尾巴远外的一丛黑莓里,露了个脑袋。如果被狗发现了,三只年轻猫的处境都称不上很安全,更何况他们看起来全都被吓愣了。
而这两条狗看样子也不大可能会在短时间内离开。灰条看着白狗坐下来搔抓皮毛,棕色那条则站着抬头望灰条,张着嘴,舌头自满嘴寒光闪闪的利齿中间耷拉出来。
我们怎么才能逃脱? 灰条思索着。
他透过树林打量周围环境,没有发现任何明确的逃生路径。他不知自己能否跳下去,将狗从族猫们身边引开,领进森林深处。但他明白自己很难抢得先机,更担心自己会在爬上另一棵树避险之前,就精疲力竭了。
那它们就会将我逮住。 他对自己默默说道,脑海里出现两条狗蹿上来将自己扑倒在地的场面。想到自己会被那些利齿切开血肉,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灰条,我们怎么办?”飞须对他叫道。她似乎就快要维持不住平衡了。她蜷伏的那条细枝正在她的体重压力之下弹动,灰条担心她随时都可能摔落进蕨丛中。
“先撑住!”他对她喊。
没有选择,他必须一搏了。灰条做好了跃下的准备,却突然听见林间有脚步声靠近:沉重,笨拙,刺耳——是两脚兽。他竖起耳朵,辨认出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不过片刻,一雌一雄两只两脚兽从黑莓丛后出现了。
雄性两脚兽一看到两条狗,就大喊起来——听起来它好像很愤怒。两条狗迟疑了一下,虽然明显是不情愿,但它们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灰条,朝两脚兽走去。
两脚兽拿出藤蔓系到了狗的项圈上,接着把它们带走了。两条狗仍哀叫着拉扯藤蔓,但最后,这一群动物总算是消失了,它们的气味也渐渐淡去。灰条欣慰地长舒一口气。
他跳下树来,一挥尾巴示意族猫们。飞须和翻掌落到地面上,来到他身边,噼啪齿也奋力从黑莓丛往外钻,毛发被尖刺钩住了,他气得直叫。
“你们都没事吧?”灰条问。他看着年轻武士们大睁的眼睛,发颤的四肢,总忍不住觉得他们要是想成为独行猫,那还得更具有勇气些。然而心里另有一个声音——是曾指导过学徒的那部分自己——想要安抚他们的恐惧,帮助他们学会下一次放机灵些。族猫们正是这样相互关照的。
等到三只猫都点点头后,他说:“没事就好。那我们还是先狩猎吧。”
猫儿们狩猎归来,用猎物填饱肚子后,日高也才刚过。三位年轻武士似乎都想要蜷起来,在一片温暖的苔藓上睡一觉,但灰条皮毛上的每一根毛发都告诉他,出发的时间到了。
但我真的能丢下我的族猫们吗? 他问自己,与恶狗的恐怖遭遇仍清晰地印在他脑海中。年轻猫儿们似乎已经忘了他宣布过自己打算造访部落。他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开口的准备。
“我就在这里与你们作别了。”他起身宣布道,“我很遗憾,但如果我能现在上路,就能在天黑前向山地正式迈出第一步。”
飞须和噼啪齿犹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可是——”飞须开了口,又什么也没说。翻掌也显得不大认同。他看了看飞须,又看了看噼啪齿,目光还是落回了灰条身上。
一时间,灰条也动摇了。 他们会没事吗?刺掌已经走了,我应该就这样丢下他们吗?
但看着翻掌,灰条又考虑起来。他是第一只宣布要离开雷族的猫。还没有猫提出要陪他一起去,他就已经做好了独自闯荡的准备。这些猫虽然年轻,灰条对自己说,但他们已经到了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年纪,也能承担选择的后果,继续生活。
这是件好事,因为灰条对拜访部落,与儿子重聚的渴望已经强烈到不容继续忽视了。
“我之前和你们说过我要去哪里。”他温和地提醒他们,“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和我之前说的一样,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很欢迎和我一起走。”没有猫回答,他又补充道:“这也是个冒险的机会。去看看群山,体验另一种生活方式,那和我们在族群里的生活大相径庭。”
他的提议只得到了沉默的回应。灰条不确定自己原本想得到什么答案,但看到没有一位年轻的族猫因为他的邀请显示出兴奋,他还是感到一阵失落。
“多谢你提议,”最后,噼啪齿礼貌地点点头,说道,“但我不太认为飞须和我想走那么远。”
飞须点头附和:“我们现在连族群领地都还没出,却已经差点儿被两条狗咬死了!而且去部落的路太遥远了……”
“但我们可以——”灰条开口。
“我相信,一路上会有更多的狗和两脚兽。”噼啪齿没有理会他,接着说道,“而且八成还有其他我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说不定还会更可怖,更难对付。不了,飞须和我在为未来做出选择期间,会留在靠近族群领地的地方。这里比较安全。”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翻掌却一直没有开口。他只是满面忧虑,似乎不确定自己要如何抉择。灰条回忆起头天晚上飞须对他的拒绝,不知这只为爱所困的年轻公猫会不会继续跟在她尾巴后面,让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心伤。 这得由他决定,但这个选择永远也不会给他带去幸福。
灰条的目光从一只猫转到另一只猫。他忍不住想起之前部落猫前来求援时,冬青叶、狮焰和松鸦羽为去往山地的旅途而多么激动。那个时候,他们还只是学徒而已。
我不明白现在这些年轻猫都是怎么了…… 灰条随即压抑住好笑的哼声。 我听起来像个牢骚不断、苟延残喘的长老!
但眼瞧着翻掌反复思量的样子,他的笑意转为了悲伤。 和这些年轻猫比起来,我可不就是个牢骚不断、苟延残喘的长老吗? 他已经痛失伴侣,被过去几个月里族群的一系列祸事搅得筋疲力尽。 我现在能想到的只有对过去时光的怀念——那时的一切似乎更简单明了些。
但接着,灰条想起来:他并非这些猫的首领,他当副族长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些武士其实听不听他的都无所谓,意识到这一点让他宽慰了不少。不应当由他来告诉这些年轻猫该做什么——他们有权利自己替自己出主意。而且,保护他们也不是他的责任。他们和他一样,都已经选择了离开族群的庇护。现在发生什么,他们都要自己承担。更何况,如果他们不想独自在外游历,也随时都可以回到族群中去。
“好吧。”他说道,“只是个提议而已。但愿我能与你们在雷族重聚——如果我们都决定要回去的话。如若不然,那便各自珍重,也相互照应着些吧。”
三只年轻猫都尴尬地低头致意,仿佛为拒绝与他一同远行而感到了愧疚。“保重。”飞须回答,“愿星族照亮你的前路,灰条。”
提到星族,灰条有些吃惊,他的目光落回年轻武士们身上,想看看这句熟悉的道别辞是否也以同样的方式触动了他们的不自在。但看起来,他们并没有被这话提醒,进而念及星族的消失。 倒也无妨吧。 他哀伤地想。
“记得离狗远一点儿!”噼啪齿说道。
“我尽量。你们也小心些。”灰条大幅挥舞着尾巴,向他们表示道别,“祝你们都好运。”
他转过身迈步穿越树林,朝湖泊和雷、风两族边界走去。尽管想到就要离开雷族领地了,不知还能不能回来,他喜忧参半,但至少他终于真正踏上了这场游历的旅途,这倒是种欣慰。 我得去好好思考一下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等我回来——如果我还回来的话——就能够为族群做出更多贡献了。 尽管心中洋溢着对再见到暴毛的期待,但独自旅行的感受仍令他觉得分外陌生。就算是他上一次也是千里迢迢才找到了搬来湖畔新家的族群,可那次是他与米莉相伴着走过的。
我希望与我一同出发的四只猫都能照顾好自己。 他叹息一声,心想。尽管照顾他们并非他的责任所在,但他们始终是他的族猫——至少也曾经是他的族猫。他哪里能控制得住对他们的关怀呢?
但就在灰条靠近形成风族边界的小溪时,他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他扭过身去,看见翻掌拔腿向他赶来。
“我想和你一起去!”他喘息着说,“我想前往山地,见见部落。”他终于稳住了呼吸,又补充道:“而且,你也能用得上同伴。族群领地外毕竟危机四伏。”
“的确如此。”灰条表示了赞同。尽管翻掌的话让他有些不悦,仿佛暗示着他年老体衰,到了需要保护的程度。但饶是如此,他仍忍不住对这位年轻武士油然而生一阵怜爱。他猜,其实是翻掌自己需要同伴,需要几句善意的言辞,毕竟昨天飞须挑明了对他的想法——也就是没有想法。灰条仍记得心碎是什么感觉。换了是他也不会想和飞须或她的同窝手足低头不见抬头见。
我应对不了整个族群带来的麻烦。 他心想。 现在对我来说,一位族猫同行就刚刚好。
他与翻掌水花四溅地蹚过边界的小溪,并肩将雷族领地留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