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太阳西沉的时间从来没有那么漫长过。斑爪焦躁极了,坐立不安,眼看着那橙色的圆盘终于一点点沉入树下。她如果现在就到窝里去,会不会显得很奇怪?其他的学徒在玩一种复杂的追逐游戏,好像包括绕着树桩转两圈然后跳过一位在巢穴外享受太阳最后几丝余晖的长老。
“从我身上下来,你们这些小崽子真是翻了天了!”柳爪从云雀鸣的后臀上疾跃而过,惹得长老一边怒喝一边猛拍着前腿。
“别烦我们。”咕哝脚咆哮道。
柳爪连滑带蹿地绕着树桩跑完,紧接着跳到顶上,发出胜利的呐喊:“我赢了!”
斑爪朝长老们小跑过去。他们的宁静被她这些疯狂的同巢伙伴给打搅了,这让她油然而生一股同情。“别担心,他们很快就会回窝里去了。”她叫道。她舔舐着咕哝脚肩膀上一丛蓬乱的毛发,竭力不让自己被他身上的霉味熏得皱起鼻子来。
她抬起头来,发现鹅羽正用他那淌着黏液的蓝色双眼盯着她。“走近一点。”他沙哑着声音说道。斑爪慢慢朝他挪近了几步,而老猫一直凝视着她。“我知道你是谁,”他咕哝道,“你就是那个爱到犯蠢的家伙。”
斑爪眨眨眼:“你是什么意思?”
鹅羽转过身去蠕动着,想在坚硬的地面上找个更舒服的地方。“你的内心被蒙蔽了,斑爪。”他低声说道,声音小得她几乎要听不见了,“那是个你永远学不会的教训。”
“你在说什么?什么教训?”斑爪尖声问道,她感到体内陡然升起一阵恐慌。
鹅羽发出有气无力的鼾声,斑爪抵抗着把他戳醒的欲望。
“别管他,小家伙。”咕哝脚粗声粗气地说道,“有一半的时间里,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讲些什么。从好多个月前开始,我们就不怎么听他瞎扯了。”
斑爪扭了扭耳朵。鹅羽仍然是一位巫医。他知道那些普通的猫无法想象的事情。星族给他送去过某个关于她的讯息吗?
温暖的呼吸在她的后颈拂出一阵酥痒,令她跳了起来。“你看起来很困,”一个熟悉的声音喃喃说道,“你不觉得自己该往窝里走了吗?”
斑爪抬起头,目光与蓟掌温暖的琥珀色双眼相接。“我正要去呢。”她悄声说道。
“那晚点儿见了。”他小声回答。
斑爪朝学徒巢穴走去,只等有猫来问她为什么这么早就进窝了。但当她从枝条间穿进阴暗宁静的巢穴时,似乎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她蜷缩进自己的窝里,将鼻子塞到尾巴下面。她的心怦怦直跳,感觉不到丝毫睡意,但她仍然闭上了眼睛,强迫自己将呼吸变得缓慢而均匀,她放空思绪,任由道道苍翠黝黑的色彩填满脑海,掺杂其中的,还有一抹柔软的淡灰色……
一声尖锐的咔嚓声响起,好像有谁踩断了细枝。斑爪四顾周围,她意识到自己完全不知道此刻身在何方,霎时感到一瞬间的惊惧。巨大的树干将她包围在中间,树干的顶端迷失在飘动的雾气里。时值夜晚,繁星被掩藏在枝条后,但林中却漫射着吊诡的灰色光线,林间蕨丛半死不活,枝叶蔫软,蕨丛下和树上都长着真菌,光线似乎就是从它们而来的。空气闻起来有一股潮湿土地和朽烂木头的味道。
急速的脚掌踏地声响起,灌木丛中跃出了蓟掌,雾气浸润之下,他的皮毛似乎也变得油滑了。“你来了!”
斑爪欣慰地眨了眨眼。她探身靠近,想深吸他的气味,但不知怎的,他闻起来什么味道都没有——泥土和腐木真菌的霉臭味太强烈了。“我是在做梦吗?”她低声问道。
“哦,不。”蓟掌说道。他两眼神采飞扬,毛发丝儿里都洋溢着兴奋,“这是真实的。跟着我!”
他转过身,沿着树木间的一条狭窄小道奔跃而去。斑爪跟在他背后飞跑,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没在湿冷的地面上滑倒。有什么湿黏黏的东西从她的掌垫间渗出来,她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停一停,把那玩意儿舔掉。但蓟掌继续奔跑着,于是她也只能将后腿缩回腹下用力蹬地,继续向前。小路两侧矗立的林木透着阴郁,甚至有些可怖,就像它们在用无法察觉的眼睛看着斑爪一样。 这 是哪里? 这不是雷族领地内的任何地方,她很清楚。难道他们跨越了边界,进入了影族?
一截树根绊住了斑爪的脚,她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帮帮我!”她喘着气喊道。
眨眼之间,蓟掌来到她身旁,用鼻子推着她帮她站住脚。
“我害怕,”斑爪承认道,“这里太黑了,而且很安静。”
“和我在一起你很安全,我保证。”蓟掌低语道。他短暂地将口鼻放在她的头顶上,然后又移开了。“来吧,我想让你见一些猫。”
斑爪抬起头,看到前方的蕨丛颤动起来,一只玳瑁纹与白色相间的猫迈步走到小路上。她厚密的毛发参差支棱,好似已经几个月没有梳洗过了,交叉的伤疤从她宽阔的口鼻横过。她行走时动作僵硬,仿佛有旧日伤口仍影响着她一般,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却如烈焰一般灼灼发光。
“她在这里干什么?”这只猫瞪着斑爪咆哮。
“这是斑爪,”蓟掌说道,“她是和我一起的。斑爪,这是枫荫。”
斑爪看着那只母猫,连话也说不出来。她全身害怕得发抖,脚掌好似冻在了地上。 不过是只猫而已! 她告诉自己。
“她话不多,是吧?”这只邋遢的猫吼道,“很好。”她转身沿路走去,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地上。“快点,你迟到了。”
蓟掌跟在她后面小跑,他尾巴高举,双耳竖起。斑爪终于能挪动自己的脚掌了,她蹒跚着跟在他们后面。如果这是影族,那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她腹中翻腾着。 难道蓟掌是个叛徒?
她前面的猫没有预兆地停了下来,斑爪差点儿撞上去。他们已经来到了一片空地的边缘。空地上覆盖着矮草,一根半腐烂的树干坍在地上将空地一分为二。枫荫跳上树干顶端,动作带着超乎斑爪想象的优雅。
“谁第一个打?”她高声呼喝,声音在树林间回荡,“快啊,你们这些狐狸心肠的懦夫!”
令斑爪惊愕的事情发生了,蕨丛之中,缓缓爬出了一只又一只的猫。总共有五六只,每只猫的毛色都不一样,体形也各不相同。她嗅闻空气,试图通过气味辨别他们,但她能闻到的只有腐朽的木头与湿透的树叶的味道。
枫荫朝蓟掌扭了扭尾巴。“你先来。”她命令道,“犬跃,还有你。”
一只骨瘦如柴的黑猫蹑足进入空地的角落。斑爪能看到他一根根的肋骨。她的本能让她想跑去抓点儿什么给他吃。但她一直没有嗅到猎物的踪迹,哪怕一丝也没有。
蓟掌跳上前去迎上那只黑猫。“有什么你想看的指定动作吗,枫荫?”他高声问道。
母猫龇了龇牙齿。“有用的动作,”她嘶叫道,“别的都不重要。”
蓟掌低下了头:“那是自然。”
斑爪惊讶地眨了眨眼。蓟掌表现得像是个谦虚的学徒一样! 这是什么地方? 她看到的越多,就越觉得他们不是在影族。犬跃看上去像是只风族猫,从第一印象而言,他身材瘦削,满脸饿得无法忍耐的神情。树干旁坐着的那只浅棕色虎斑猫肯定来自河族,光滑的毛发和丰满的腹部将她的出身表露无遗。这些猫都是武士,这点毫无疑问,但这是什么地方,才能让他们像这样聚在一起?这里肯定不会是四棵树!
随着枫荫的一声高叫,蓟掌朝黑猫扑了过去。犬跃重重倒地,但他嘶叫着扭动脱身,跳上了蓟掌的脊背。斑爪恐惧地看着黑猫亮出了牙齿,当他将长长的爪子插入蓟掌的皮毛时,爪锋上倏然闪过银色微光。“小心!”斑爪惊叫出声。 这肯定只是场模 拟战斗吧?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这些猫彼此敌对。
蓟掌仿佛对她充耳不闻。他耸动宽阔的双肩,将犬跃抖到草地上。斑爪瑟缩地看着他嘬起上唇,用力地深深咬进黑猫的脖颈里。犬跃用后掌击打着蓟掌的腹部,撕扯柔软的毛发。趁蓟掌稍稍畏缩,犬跃朝上探出前掌,往雷族武士的眼睛抓去。蓟掌将他一把推开,让这位对手连连翻滚,最后猛地撞上倒下的树干。
“不,停下来!”斑爪哭喊出声,但树桩上的枫荫仍兴奋地踱着步,她的尾巴毛发蓬松起来。
“就是这么干!”她尖声叫道,“不要留情!我想要这片森林里血流遍地!你在风族时没有像这样战斗真该觉得羞耻,犬跃!”
斑爪看向已经踉踉跄跄站了起来的黑猫,他正怒视蓟掌,一起一伏的侧腹上沾满了血污。既然犬跃以前在风族,那是否意味着他如今身处别的地方?某个河族猫也会来的地方?某个地方,比如……
“我是在星族吗?”斑爪倒抽一口凉气,“但是……我是怎么到这儿的?我死了吗?”
“你当然没死。”她旁边一只黑白相间的公猫哼道。他转向斑爪,她立刻被惊得跳了起来。她发现这只猫半边脸上都布满了可怖的伤疤,而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却空无一物,只剩下裸露的红色皮肤。
“那我为什么在这里?”斑爪喘着气。
黑白相间的猫耸了耸肩。“枫荫有时会带猫来这里训练。不过她对你似乎是看走眼了。”他迸出了一声怪异粗哑的声响,斑爪意识到,他正笑得发抖。
“我……我没想到星族会是像这样。”斑爪承认说。但这只黑白相间的猫正注视着蓟掌和犬跃彼此搏斗,好像没有听到她讲话。
空地之中,蓟掌已经将犬跃按在了地上,正用前掌连续击打他。斑爪惊慌地发现,黑猫甚至连尝试还击都没有。他就只是瘫软在地,嘴巴一侧淌出汩汩血流。
“够了!”枫荫命令道,“蓟掌,下一个你可以和冲牙打。”那只河族虎斑猫站起来,颔首领命。犬跃将自己拖到空地边上,位置离斑爪不远。 他需要紫草、金盏花和蜘蛛网, 她很快决定下来。不等询问蓟掌她能不能离开,她就直接转过身跳进蕨丛之中,张着嘴探寻药草的气息。
什么都没有。 连一片酸模叶子也没有。斑爪四处搜索,在林子里跑了一大圈,寻找任何可能长着喜水植物的河流,或者能够照到阳光的沙质浅滩存在的迹象。这片森林哪里都一样:枯萎的蕨类植物,覆盖地面的草丛和诡异的发光菌类。斑爪跑回空地,希望自己能用蕨叶做些什么,至少把血止住。
犬跃用肩膀把自己撑起来,舔舐跨过侧腹的爪痕。空地中间的蓟掌正和冲牙在地上激烈扭打,这一次,双方在体格和重量上都要势均力敌得多。斑爪向自己的族猫投去焦虑的目光,确认他没流什么血后,才朝那只小个子黑猫疾步赶去。
“我很抱歉!”她喊出声来,“我去找过药草了,但是什么都没找到。我以为星族什么植物都有的!”
犬跃奇怪地看向她:“星族?这里是无星之地。”
斑爪砰然坐了下来:“什么?但……但是……蓟掌在这里干什么?”
“成为一名更优秀的武士。”蓟掌咕噜着来到她身旁。他肩上的一道抓伤淌着血珠,他的一只耳朵尖上也被撕开了口子。但他胸膛高挺,眼里闪着胜利的光芒。在他身后,冲牙蜷伏在树桩下,枫荫正叱责她有多么扫兴丢脸。
斑爪盯着她的族猫。“你把我带到黑森林来了。”她低声说道,“只有那些邪恶得进入不了星族的猫才会被送到这里来。你怎么会想在这里训练?”
蓟掌弹了弹一只耳朵,把一滴血溅到了斑爪的口鼻上。“有的事情可能被认为很邪恶,但那些事只不过是遵循了不同的规则而已。”他说道,“你今晚没有在这里看到任何邪恶的事情,不是吗?只有勇气、技艺和力量——比你在画眉毛的任何训练课程中所看到的体现得更加淋漓尽致。”
“没有猫会像那样战斗,除非他们打定了主意要杀戮。”斑爪反驳道。她能感觉到体内升腾而起的恐慌。“这样做违背了武士守则。而且在我看来,是的——这就是邪恶。”
她扭身沿着小路跑开,沾满泥土的树根牵绊住她的脚掌,让她脚底打滑。她不知道自己在往哪里走——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远离那片可怕的空地,还有那些满身鲜血的猫。她跑得越来越快,直到周围的树木都模糊起来,升起的阴影将她往下拖去,被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潮湿土地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