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随后的三四年里,人们也许觉察到一辆离奇独特的车行驶在马里格林附近的小路和支道上,车子行驶的模样也显得离奇古怪。
刚收到书的一两个月里,裘德对那死亡的语言带给他的卑鄙的恶作剧已逐渐不放在心里。事实上,他对那些语言的性质感到失望,但在经过了一段时间后,倒觉得那个有着深奥学问的基督寺更显光彩。要学会语言,无论是死的还是活的,不管它们是什么顽固不化的东西——他现在知道它们有着这种固有的性质——真是一个异常艰苦的事业,不过这种事业逐渐引起了他的兴趣,这兴趣比他先前认为有特定方法时的兴趣更浓。那一本本灰尘仆仆的被叫做经典的书籍,包含了各种各样的思想;它们尽管被覆盖在如山一般庞大的材料下面,但仍激发着他要像老鼠一样,顽强而敏捷地努力将它们一点点搬走。
他已作出努力,以便让暴躁的未婚姑婆对他更能容忍一些;他尽力帮助她,使小小的村面包店的生意因此做得更好。她以8英镑的廉价买来一匹抬不起头的老马,另花几英镑买到一辆吱吱嘎嘎的二轮运货马车,附带一个白褐色帐篷;裘德要做的就是用这些装备,每周3次把一条条面包运到马里格林附近的村民和单身小农那里。
前面说到马车行驶得很离奇古怪,但毕竟还不如裘德一路驾驶马车的方式离奇。车内成了他通过“自学”接受不少教育的场所。一旦马熟悉了道路和他要稍停片刻的那些房子,这个坐在前面的男孩便把缰绳一甩搭在手臂上,打开他要看的书,巧妙地用缚在马车篷上的一根带子固定好,把词典放在双膝上,瞎撞乱碰地一头扎进凯撒、维吉尔或霍拉斯 (视情形而定)比较浅显的文章里。他如此刻苦用功,一个心肠软的教师会感动得流泪的。不过他还是多少了解了书中的意思,凭直觉猜测而不是看到了原著的精神——但他所猜测出来的精神往往是别的什么而非书中所指。
他唯一能得到的书,是那些古旧的戴尔芬版本 ,这些版本已被废弃,所以很便宜。虽然对学校里游手好闲的学生们不适用,但对他却正好。这个困难重重而孤单无靠的巡回送货者,认认真真地遮住页边写的批注,除非遇到讲句法关系时才看看它们,好像他在请教一个刚好路过的朋友或大学教师。虽然用这些粗浅简便的办法裘德难以成为一名学者,但他还是慢慢踏上了自己希望从事的道路。
他就这样一路忙着阅读那些古老的书页——以前翻过这些书页的人可能已入坟墓——挖掘出有才智的人们遥远又贴近的思想,任瘦小的老马巡回着走它的路;待马车停下时便传来某个老太婆的叫喊声,把他从迪多 的悲哀中惊醒:“今天来两块,卖面包的,这块陈面包退你。”
在狭小的路上经常有行人等碰到他,但他却没注意他们。渐渐地附近的人开始谈论起他边工作边玩耍(他们认为他看书是在玩耍)的事来,说这样做虽然对他自己可能很方便,但对行人却很不安全。大家怨声载道。然后邻近一个居民私下报告了当地警察,说不准那个送面包的孩子边驾车边看书,坚持认为警察应该把他当场抓获,带到奥尔弗雷兹托警察所去,以他一贯在公路上危险架车的罪名罚他的款。那个警察因此在路上等候他,果然有一天等到了,便走过去向他发出警告。
裘德每天清晨3点钟就得起床给烘箱加热,把当天要送的面包搅和好放进烘箱内,所以晚上一把面团发好就必须上床睡觉。这样,假如不能在公路上读古典著作,他就根本无法学习了。因此,他唯一的办法就是眼睛尽量尖些,密切注意前面和周围的情况,一旦有人在远处出现就赶快把书放在一边,尤其是那个警察。不过说句公道话,那位官员并没有怎么阻碍裘德的面包车,考虑到在这样一个人迹稀少的地区主要危险还在于裘德自己,所以他经常从树篱上一看见马车的白篷就朝另一个方向走开了。
裘德这时不小了,已快满16岁。一天他回家时一路结结巴巴地读着《娱神颂》,忽然发现自己正经过“褐房子”旁那高地的边缘。这时他感到光线已变暗,便抬起头。太阳正西沉,与此同时一轮满月从对面的树林后徐徐升起。他满脑子都是那首诗,此刻又产生了几年前使他跪在梯子上的那种冲动,于是停住马车下去,看看周围确实没有一人,便把书打开拿着在路边的田埂上跪下。他先转向那闪耀的女神,她似乎既温柔又严谨地看着他的行为,然后他转向另一边正在消失的发光体,开始念道:
“Phoebe silvarumque potens Diana!”
马静静站在那儿,直到他吟咏完这首赞美诗;他是受了多神教幻想的影响反复吟咏这首诗的,而在大白天他绝不可能想到去迎合这种幻想。
回到家里,他便沉思着自己吟咏赞美诗时那种古怪的迷信行为——这要么是天生的要么是后天的——以及那奇怪的忘我状态,它使一个既希望当学者又希望成为基督教牧师的人,把常识和风俗置之脑后。这都是他只读了异教著作的缘故。他越想到这点越相信自己前后矛盾。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为了实现一生目标而念到该念的书。这种异教文学(它多是刻在石碑上的教士所写的传奇故事)和基督寺中古学院之间,似乎当然没什么协调一致的地方。
最后他断定由于自己酷爱读书,结果由此产生了一个信仰基督教的青年不应有的情感。他曾涉猎过克拉克的《荷马》 ,但从没有认真研读过希腊文的《圣经·新约》,尽管他从一个旧书商那里邮购到一本。他于是放弃了自己熟悉的伊昂尼文 ,而开始学一种新的希腊方言,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几乎只读格里士巴赫 版本的《福音》和《使徒书》 。此外,一天他到奥尔弗雷兹托去时,在书商那里发现了一些早期基督教著作家的书,它们是附近一个破产牧师遗留下的;他因此得以接触到了早期教会领袖的宗教文献。
由于选择了另一条道路,他因此礼拜天走访了附近所有的教堂,仔细地辩认那些刻在15世纪黄铜制品和墓碑上的拉丁文字。在这样的一次朝圣中,他遇见一位非常睿智的驼背老妇,凡能弄到的书她无所不读;她告诉了他那个充满光明和知识的城市更多富有传奇的迷人故事。所以他始终坚定不移地要到那里去。
可在那个城里靠什么生活呢?眼下他一点收入也没有。他没有任何体面固定的手艺或职业,让他一边维持生活一边从事可能需要长达数年的脑力劳动。
市民们最需要什么?食物、衣服和住房。供应第1类无论做什么收入都不会多,供应第2类他又不喜欢,他倾向于从事供应第3类必需物。人们在城里建筑房屋,他因此就学建筑好啦。他想自己没见过的叔父,即表妹淑珊娜的父亲,是一个基督教会的金属制造工;不知怎么的用任何材料制作的中世纪工艺品他都十分爱好。所以步叔父的后尘,暂时在包含学者灵魂的构架里工作,是不会错得太远的。
作为初步的准备,他弄到一些小块软性石,金属是弄不到的;学习也暂放下来,他把每天空闲的半小时用来临摹教区教堂的房顶和柱头。
奥尔弗雷兹托有个手艺不高的石匠。裘德找到一个代替他帮姑婆做小生意的人,就向石匠提出为他干活,只要一点点工钱就行。在这儿裘德至少有机会学到用软性石盖房的基本知识。过了一些时间,他又去了当地一个专门修筑教堂的人那里,在这个建筑师的指导下,他很灵巧地学会了修复附近几座村教堂坍坏的砖石建筑。
他并没忘记他努力学这门手艺只是为了以它作为谋生手段,另一方面他还要为更伟大的道路作准备——他自认为这会更适合于他,然而他还是由于建筑业本身的缘故对它产生了兴趣。如今他在这个小镇上有了寄宿的地方,只是每周礼拜6晚才回马里格林一次。就这样他迎来并度过了自己1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