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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裘德必须对面临的实际问题仔细考虑一番,包括麻烦的吃饭问题,因此他在头脑中暂时赶走了那些幽灵,不得不将崇高的思想压制下去,先想想迫在眉睫的需求。他必须起床,去找工作,找手工活儿;许多从事这种职业的人认为只有它才算是真正的工作。

他带着这份差事来到街上,发现那一个个学校竟背叛了他,变成另一番模样,不再给人以同情之心:有的十分浮华,有的像是一个家庭的墓穴由地下移到地上,而所有砖石建筑都露出一种粗野的气氛。那些伟人的幽灵,此时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他读着周围无数有关建筑的记载,与其说是用一个艺术批评家的眼光去看待它们的结构,自然不如说是用一个手艺人、一个那些已故同行(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建起了这些房屋)的眼光看待它们。他仔细察看那些装饰线条,像一个知道它们当初是怎样建成的人那样轻轻抚摸,讲述着建的时候困难还是容易,花的时间少还是相当多,建起来是否费力或工具使用是否方便。

夜晚曾显得如此理想完美的东西,一到白天就变成或多或少带有缺陷的现实之物。他发现,这一座座古老的建筑物都遭到了严重摧残和侮辱。有几座房屋的状况实在太差,他看到它们就像看到有知觉的生命被摧残一样难过。它们在漫长的岁月里,日晒雨淋,还时而遭到人类的侵害,在这种殊死的搏斗中,它们遍体鳞伤,处处断裂,层层脱落。

看到这些腐化衰败的历史物证,他终究又想起实际上自己并没按照事先的打算,在上午尽快去找工作。他是来这儿工作的,要靠工作才能生活,而这天上午已快过去。一个地方,既然四处都是破碎不堪的石头建筑,必然有很多修复的活儿让他这一行的人去做;想到这一点,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又深受鼓舞。他问了去石场的路,负责那石场的人是个石匠,他的名字裘德在奥尔弗雷兹托时就听说了。他朝着石场走去,不久便听到熟悉的粗锉和凿子的声音。

石场是一个小小的再生中心。这儿做出的各种物件,与他看到过的那些破旧不堪、久经风雨的墙上之物相比,形状完全一样,不过它们已有了清晰的轮廓和平滑的曲线。这是用近代散文所表现的理念,而那一座座布满地衣的学院则是用古诗予以表现的。甚至一些古代建筑在它们当初面目一新时,也许只被称做散文。它们只需无所事事地立在那儿等待,最后便富有了诗意。这对于一座最渺小的建筑多么容易,而对多数人而言又多么艰难。

他问工头在哪里,并环顾四周崭新的窗花格、窗门直棂、门顶窗、柱身、小尖塔和雉堞,它们放在工作台上,有的已完成一半,有的已完成等待运走。这些东西做得十分精确,平直光滑,惟妙惟肖;而古老的墙上那些却把原样歪曲了,变得支离破碎,参差不齐,毫无精确可言,又不成比例,杂乱无章。

一时间裘德产生一种真理的启示:这个石场中心付出的努力,并不比在那些最崇高的学院里从事学术研究逊色,虽然它们享有如此殊荣。可是由于受旧观念的影响,他的这种启示很快就消失了。凭着他最近那个师傅的推荐,他或许能在石场找到活儿,不管什么活他都要干;不过他接受这活儿也只是暂时的。他的这种行为,便是近代人不好安分的一种弊端。

接着他进一步看出,这石场最多不过做些复制、修补和仿造的活儿;他认为这都是由于某种临时的和局部的原因。他那时还不明白,中世纪精神已丧失了生机,宛如一堆煤炭中的蕨类植物的叶子;他也不明白,在自己周围的世界里正产生一些新的发展,而哥特式建筑以及与之相关的东西,在这种发展中毫无立身之地。对于他所如此崇敬的许多事物,当时的逻辑和观念都充满了敌意,而他却还蒙在鼓里。

他离开了石场,没能在这儿找到活干;他又想起表妹,似乎觉得她就在附近什么地方;他因此对她一阵阵产生兴趣,如果还不是对她产生感情的话。如果他得到她那张漂亮的照片该多好啊!最后他写信给姑婆让她把照片寄来。姑婆真给他寄来了,不过要求他别去看姑娘或她的亲戚,以免给家里惹出麻烦。而裘德是一个有些荒唐地充满柔情蜜意的人,他才不管姑婆的话呢。他把照片放在壁炉台上,吻它——他也不知为何这样——更加感到舒适惬意。她似乎往下看着,请他喝茶呢。这真让人兴奋——正是因为有了她,他才与这个活跃的城市有了感情。

还有他那位小学教师也住在这个城市呀——或许老师现在当上了一位可敬的牧师。可像他现在这个样子,土里土气的,举止粗俗,囊中羞涩,怎么可能去找那样一位体面的人呢。因此他仍然孤独一人游荡着。虽然周围人来人往,但他实际上一个也没看见。城市的生活如此活跃,而他至此尚未投身其中,所以城市对于他也就几乎不存在一样。不过那些窗花格里的贤人先知,美术馆里的绘画和全身塑像,半身雕像,屋檐上的兽头,壁龛上的人头——这些东西似乎与他是息息相通的。在一个地方,无处不深深地刻着历史遗迹;裘德也像所有刚到这种地方的人一样,听到那些历史遗迹在高声述说它们的过去,而一直住在城里的人们对于它们的高喊却全然不知,或甚至根本不信。

好些天来,他路过一座座学院时,哪怕有一点点零星时间他都要到里面的走廊、方庭去走走;他脚步轻快,有如木槌一般的打击声,发出顽皮的回响,让他自己也觉得惊异。“基督寺情感”——正如人们所称做的——越来越深地侵蚀进他的肌体,以致他对于这个城市的建筑在材料、艺术和历史方面,了解的或许比任何一个长住居民还多。

裘德一直满怀热情向往着这些学院,而当发现自己真正来到这里时,他又察觉他离自己渴望的目标实际多么遥远。仅仅一堵墙就把他和他的那些幸运年轻的同代人隔开,而他和他们都有着共同的精神生活;他们那些人从早到晚只是看书、观察、学习,把知识消化。仅仅一墙之隔——可那是怎样的一堵墙啊!

每一天,每一小时,当他出去找工作的时候,他都会看见那些人也来来往往;他和他们擦肩而过,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注意到他们的举止。他们中有些人的谈话更具有思想性,又由于他为了来这个城市曾做了持久不断的准备,所以那些谈话常显得与他自己的想法特别相近。然而事实上他和他们相距遥远,宛如他和那班人各自处在地球两端。他当然如此。他不过是一个青年工人,身穿白色工作罩,衣服折缝里全是石头灰尘;那些人路过他时根本就没看见他,或听见他说话,而只是从他身体看过去,就像透过一块窗花玻璃看那边的熟人朋友一般。无论那些人在他看来如何,他在他们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而他过去还曾幻想着,他到了这个城市就会很接近于他们的生活。

可是他毕竟要面对未来,只要他十分幸运,找到一个好工作,那么一切命中不可避免的事他都会容忍。因此他感谢上帝自己有一副好身体,又有力量,这样他又鼓起了勇气。虽然眼前他还被关在一切大门之外——包括学院在内——但也许有一天他就会置身其中的。也许有那么一天,他会站在那些显赫人物和头面人物的宫殿里,透过窗格玻璃俯瞰这世界。

终于,先前那个石匠从石场给他捎信来,说有一个活儿让他去干。他第一次受到鼓舞,立即答应了。

多亏他年轻力壮,不然绝不可能如此兴致勃勃去做他答应下来的活,因为他在劳动一天之后,晚上大部分时间还得用来看书。他首先花4先令6便士买了一台有罩的灯,这样看书就有了好的光线。然后他买来钢笔、纸张和其它必须的在别处买不到的书籍。之后,他的行为让女房东也大吃一惊:他将房间里的所有家具移了位置,起居睡觉都在这间屋里,中间横拉着一根绳,他在上面搭起一个帘,把屋子隔成两间,还挂起一副厚厚的窗帘,这样就没人知道他是怎样在减少睡眠时间了。做完这一切后他便把一些书摆开,坐下来。

过去他结婚,租房子,买家具,而家具又跟着老婆一起消失了,这使他生活上拖着沉重负担;自从遇上那些轻率的事后,他深受其害,弄得几乎身无分文,因此直到领工资之前,他都不得不省吃俭用。他买了一两本书后,想再买一个火炉都不行了,所以每到夜晚阴冷的空气从草地上袭来,他只好紧紧裹着大衣,戴上宽边帽和羊毛手套,坐在灯旁看书。

他从窗口便能看见那座大教堂的尖塔,还有那葱形圆屋顶,城市的大钟就在圆屋顶下发出巨大回响。桥旁那所学院的高塔,钟楼上的窗户,哥特式建筑上高高的小尖塔,他只需走到楼梯处就能瞥到一眼。当对未来缺乏信心时,他就用这些东西来激发自己。

正如多数太热衷于某事的人那样,他对于该采取什么步骤从不做详细的调查。从偶然的了解中得到一般看法后,他就再不对其作深入研究。他心想,眼前必需做的一件事就是积累钱和知识,做好准备,随时等待任何机会到来,使他这样一个人成为“大学”中的一员。“因为智慧是防御之物,金钱也是防御之物;但唯有智慧才赋予有智慧者以生命,这是一个卓越的见解。”他的愿望把他深深吸引住了,他也就再没心思考虑这个愿望是否可行的问题。

这时他那可怜的姑婆寄来一封显得十分焦躁不安的信,信中又说到先前让她忧虑的事——她担心裘德会意志不坚强,去接近他表妹淑·布莱德赫和她的亲戚们。姑婆认为淑的父亲已回到伦敦,而那姑娘仍留在基督寺。更让人反感的是,淑还是某个被叫做宗教商店里的工艺员或设计者,那地方真是一个十足的培育偶像崇拜的温床,由于这个原因她无疑整日玩弄着荒唐可笑的把戏——如果她还不是天主教的话(德鲁斯娜·福勒是紧跟时代的姑娘,属于福音派)。

因为裘德追求的是知识而非神学,所以他了解到的淑可能有的那些观点,不管在哪方面对他都没有产生多少影响,倒是关于她行踪的线索明显地使他产生了兴趣。他怀着十分奇异的快乐心情,尽早抽出不多的空余时间,从一家家与姑婆描述的类似的商店前面走过;他注意到在一家商店里有个年轻姑娘坐在书桌后面,他似乎觉得她像照片上的那个人。于是他想着买个小玩意儿,大着胆子走进去,而买了东西之后仍在那儿流连。这家商店似乎全是由女人经营的,里面摆着英国国教用的书籍、文具、《圣经》经文,以及花哨的小商品,如建筑物托座上用石膏做的小天使,带哥特式框子的圣人画像,几乎和耶稣受难架一样的乌木十字架,差不多和弥撒手册一样的祈祷书。他感到很羞涩,不敢正眼看桌子后面的那个女孩;她太漂亮了,他真不敢相信她会属于他的。柜台后面另外有两个年龄大一些的妇女,那女孩这时和其中一个说着话,他从她的口音里听出了和他自己口音相似的某些特征,尽管她说话温柔甜美,但确实与他的口音有相似之处。她在做什么呢?他偷偷转过头瞥了一眼。在她面前放着一块锌片,已切割成卷形状,有三四英尺长,一面涂着无光的油漆,她正在那儿设计或修饰几个黑花体字:

阿里露西

“她干的真是一件美好神圣的基督事业!”他想。

她就在这个地方,这已得到相当充分的说明,并且她的那种工作技能毫无疑问是从父亲那里学来,因为他是基督教会的一名金属工人。她正忙着做的那几个字,显然是要安装在某个圣坛里做礼拜用的。

然后他走出了商店。要在店里和她搭几句话是轻而易举的事,不过那样他就太没节制,无视了姑婆的话,对她老人家似乎一点都不尊重了。她对他是粗暴了一些,但不管怎样总是她把他带大的;她现在对他已无能为力,根本管不住他,这件事在感情上又给了他力量,使他要服从她的愿望——而如果这愿望是作为一种争辩,那对他就毫无作用。

所以裘德没有任何表示,眼下还不愿正式拜见她。他之所以走开了,没有那样做,还有别的原因。她在他面前看起来多么秀丽,而他却穿着粗糙的工作服,裤子上满是尘灰;他感到自己尚未准备好去面对她,正如他要面对菲洛特桑先生时所感到的那样。而且很有可能她也继承了家人的观念,对他这边的亲戚们怀着反感;她还会像一个基督徒那样藐视他,尤其是在他告诉了她那段令人不快的经历之后——正是那段经历,把他和表妹同性的一个人束缚在一起,而表妹对那个人肯定是不会赞赏的。

这样他就只是不断地在一旁观察她,当感到她就在那儿时,他心里美滋滋的。只要意识到她活生生地就在那儿,他便非常兴奋。不过她目前或多或少还只是他理想中的人儿,他在她形体周围开始编织起各种希奇古怪的幻想。

两三个星期以后,有一天裘德和另一些男人们一起,在“老街”的克罗泽学院外面把一块经过加工的毛石从马车上卸下来,搬过人行道,要把它抬起来安放到正修复的护墙上面。工头站好位置后说:“抬的时候你们要喊!嘿——嗬!”于是他们都用力往上抬。

当他和其他人把毛石抬起时,他突然发现表妹就在自己肘部旁边,一只脚还没站稳,等着他们把挡住她去路的石头移开。她正好用那双水汪汪的捉摸不透的眼睛看到他脸部,这双眼睛既犀利又温柔,还带着一点神秘——或者说在他看来是如此。她刚与一个同伴说过话,眼睛和嘴唇仍显得富有生气;在她看着他的面部时,仍不知不觉地带着那种生气呢。与其说她注意到他站在那儿,不如说她注意到在他抬起石头时太阳光下掀起了一片尘土。

他离她太近了,使他浮想联翩,不禁哆嗦起来;他带着一种害羞的本能赶紧转过脸去,以免她认出他,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从未见过他,而且很可能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他看得出来,虽然她压根儿是个乡下女孩,但后来在伦敦做了几年少妇,在这儿成为一个成年女子,所以农村姑娘具有的那种土气在她身上已荡然无存。

她走后,他继续一边干活一边想她的事。刚才她突然出现使他心慌意乱,因此他连她的整个身材体形都没注意到。这时他记起她身材并不高大,轻盈而苗条,属于那种叫做优雅派的人。他所见到的大概就是这些。她身上绝没有那种雕像般的美,她总是显得那么焦躁不安。她充满朝气,生性活泼,不过或许一个画家不会说她生得漂亮或美丽。可是她的那些巨大变化让他惊异。乡下人的土气在她身上早已不见了踪影,而在他身上却仍保留着。他们这个不幸的家族太固执,几乎为人咒骂,而其中的一员怎么会达到如此优雅的境地呢?这都归功于伦敦,他想。

许久以来他一直过着孤独的生活,加上现在住的这个城市又充满诗意,于是他胸中便有了越来越多无法排解的激情;从那天以后,他这激情便不知不觉倾注到她那几近梦幻的形体上面。他意识到,尽管他顺从姑婆心愿极力克制这种激情,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控制不住自己,而去和她相认。

他坚持认为他只是把她作为一个亲戚看待的,因为有无可反驳的理由说明他为什么不应也不能对她有其它任何想法。

首先他已经结婚,用别的关系看待表妹就是错误的。其次他们是表兄表妹,表兄表妹谈恋爱并不好,即使环境看来有利于这种感情。再次像他这样一个家庭,婚姻通常意味着可悲的结局,给人带来忧伤,那么即便他不受任何束缚,同一个有血缘关系的亲戚结婚,也只会把事情弄得更加糟糕,那就不单是可悲中带着忧伤的问题,而将严重到可悲中带着恐惧了。

因此,他还是只能以亲戚相互关心的态度来看待他的淑,实际他把她看做是一个让他骄傲的人,和她谈话,同她点头招呼;再往后,请她来吃吃茶点。他在她身上投入的感情,严格地说也只是一个男亲戚、一个心怀善意的人所具有的感情。所以她对于他,也将只是一个仁慈友好的星星,一个促使他不断上进的人,一个崇拜英国国教的侣伴,一个温柔体贴的朋友。 hYQTZwnEuQw+2qqINyp3C8A3v8AfJDwwr49fj+I7hNzaz6NwNiCNxZGgoCnDWE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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