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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德生活中第2个值得注意的举动,便是他有一天稳步地穿过一片昏暗的大地朝前走去——这一天,离他向阿拉贝娜求爱时,离他和她那种粗俗的婚姻生活破灭时,树叶已成荫第3个年头了。此时他正从基督寺外的西南方朝着那个城市走去,离它还有一两英里路程。

他终于发现自己远离了马里格林和奥尔弗雷兹托:他的学徒生涯已经结束,他背着工具,似乎正有一个新的开端——除去他和阿拉贝娜的恋爱和婚姻那段时期外,这开端他盼了大约10年之久。

现在我们可以把裘德说成是一个面容显得强壮有力、喜爱思考、诚挚认真而并不英俊漂亮的年青人。他面色黝黑,一双黑眼睛十分协调,蓄着浓密的黑胡子——他这般年龄的人通常都没这么浓;这样一来,再加上他那一大堆黑色的卷发,干活的时候石头灰落到上面,梳洗起来有些麻烦。他在乡下学到的石工技术是多方面的,包括纪念碑石刻、哥特式毛石教堂的修复和一般雕刻。如果在伦敦他大概会专门从事某种石工活,或当“模刻石工”,或当“叶饰雕工”——或是“石像雕塑工”了。

那天下午,他从奥尔弗雷兹托乘一辆马车来到离城市最近的村子,从那儿再步行余下的4英里路程到达城里——他这样做倒不是必须如此,而是他乐意,因为他总是想象着自己这样到达那个城市。

他到这个城市来的根本动力还有一个奇异的起因——就感情和求知两方面而言,这起因与前者联系更密切一些,正如青年们常常那样。原来有一天他住在奥尔弗雷兹托时,去马里格林看望了年老的姑婆,在她壁炉台上的黄铜烛台之间注意到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漂亮少女的脸蛋,她戴一顶宽大的帽子,帽边下的褶层闪闪发光,像一轮轮光环一般。他问姑婆她是谁。姑婆生硬地回答说是他的表妹淑·布莱德赫,属于这个家族敌对旁支中的一员;在他进一步追问下老太太又说了那姑娘住在基督寺,虽然她不知道住在哪里,在干什么。

姑婆不会把照片给他的。但它一直萦绕着他,最后在他要跟随到他的朋友、小学老师那里去的潜在意图里,构成了一个促进的因素。

这时他停在一个弯弯曲曲的缓坡顶上,第一次从近处看到了这个城市。它有着灰色的石墙,暗褐色的房顶,座落在威塞克斯边界附近;还几乎将它一只小脚趾尖伸进了威塞克斯最北端起伏不平的边界上,悠然流淌的泰晤士河即沿这界线轻拂着那古老王国的田野。一幢幢建筑物静静伫立在落日里,许多尖顶、圆屋顶上不时可见一只风向标,它们给这一幅由朴素的第2色和第3色 组成的图画增添了光彩。

他走到山坡底部,沿着平地朝前走去,两旁截去了梢的柳树在黄昏里越来越模糊。不久他便看到了远郊的灯——其中一些很多年前在他梦想的那些日子里,曾将灿烂的光辉映照在天上,使他瞪着大眼遥望。它们眨着黄色的眼睛疑惑地盯住他,好像这许多年来由于他老迟迟不来它们一直在失望中等待他,现在已不太需要他了。

他是迪克·惠廷顿 那一种人,其心灵所感动的不仅是物质利益,还有比之更美好的东西。他顺着市郊的街道朝前走去,像一个探险者那样每走一步都十分谨慎。在市郊这一面,他还丝毫没有看见真正属于城市的东西。他首先需要一个住处,于是仔细地观察,寻找那种自己需要的看起来既花费不多又食宿适中的地方。经过一番了解后他在绰号叫“啤酒塞巴”的郊区找到一间屋子,尽管这绰号他当时还不知道。他在这儿安顿下来,喝点茶后就出去了。

这晚有风,到处沙沙作响,但没有月光。为了能找到路,他在一盏灯下打开随身带着的地图。风把地图吹得上下舞动,但他足以能看清和判断去市中心应走的方向。

他转了很多弯,来到所遇见过的第一群古老的中世纪建筑物。这是一所学院,他从大门口便看得出来。他走进去,四处转转,并深入到灯光照不到的一些黑暗角落。紧接这所学院的是另一所学院,再远一点又是一所;此时他似乎开始被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气息和情感所包围。当经过那些与城市总体外表不协调的东西时,他就让自己的视线从它们上面一掠而过,好像并没看见它们。

这时传来铿锵的钟声,他一直听到敲完101次。一定是自己数错了,他想,本来是敲100次的。

当一扇扇门都关上了,不能再进入到那些方庭里去时,他便沿着它们的高墙和大门流连忘返,用手指摸着上面的装饰线条和雕刻轮廓。时间一分分过去,人越来越稀少,而他仍在阴影里蜿蜓漫步——在过去10年里他不是一直想象着眼前的情景吗,那么耽搁一晚上休息又有何关系?在漆黑的高空之上,闪耀的灯光映照出一些卷叶饰尖塔和锯齿形雉堞墙。一条条偏僻的小巷此时显然再没人走了,甚至它们的存在也好像被遗忘;沿小巷一个个装饰着富丽堂皇的中世纪图样的门廊、凸肚窗和门楼伸向路内,它们久经风化的石头使这里更加显得毫无生气。近代思想竟能深藏于这些老朽而应予废弃的房屋里,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裘德在这儿谁也不认识,觉得十分孤独寂寞,好像自己是个幽灵,其感觉如同一个人在走路而别人又看不见或听不到他的行动一样。他呼吸着,沉思着,仿佛自己几乎成了幽灵,于是他便想到那些经常出没于偏僻角落的幽灵们。

为这次出来冒险,他曾做了一段时间准备。那是在妻子和家具彻底消失之后;他几乎读过、了解过自己这种境地的人所能读到、了解到的所有东西——关于那些在这垛垛令人敬畏的墙内度过了年青时代的知名人士,他们的灵魂在其更加成熟的岁月里仍萦绕着那些高墙。他在偶然的阅读中,曾想象着他们中的一些人显得更为异常高大。风从墙角、拱壁和门侧柱上掠过,好像只是这个地方的其他居民在走过;常春藤的叶子互相轻轻扑打,好像是他们悲哀的灵魂在喃喃低语;那些阴影就好像是他们轻薄的身躯在不安地移动。而这一切,都好像成了他孤独时的伴侣。在黑夜里他似乎和他们碰撞着,但又感触不到他们的血内之躯。

现在街道已荒无人迹,但因这时产生的幻觉他还不愿回屋去。到处还有诗人在走动呢,有早期的也有近期的,从莎士比亚的朋友和颂扬者,到近来才湮没无闻的那一位——还有那班人中有音乐才能、至今仍活在我们中间的一位。好思辩的哲学家们跟着来了,他们并不总像框子里的画像那样满额皱纹,头发灰白,而是有的脸蛋红润,身材苗条,像年轻时充满朝气;近代神学家身着宽大的白色法衣,在裘德·福勒看来,他们中最真切的要算称为“牛津运动” 的宗教流派创始者,也就是那著名的3位人物:一位宗教狂热者,一位诗人和一位公式主义者,他早在自己偏僻的家里时他们的学说就回响在他耳边,影响着他。这时他产生了一种厌恶的感觉,因为他在想象中看到此处另一班人将上述人排挤,其中一个披着长长的假发,即那个政客、浪子、唯理性者及怀疑论者;另一个是脸刮得光光的历史学家,他对于基督教显得如此客气,内心却充满嘲讽;另外一些人也持同样的怀疑态度,他们对于每一个学院的方庭也和诚心皈依宗教的人一样熟悉,同样自由地经常来往于那些走廊当中。

他看到那些政客们各式各样,有的行为举止更坚定一些,空想得更少一些,有的是学者,演讲家,苦干家;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心胸不断开阔,而有的则越来越狭窄。

然后在他的头脑中又出现了一些科学家和语言学家,他们奇异古怪、令人难以置信地组合在一起:个个凝目沉思,额头紧皱,由于长期埋头研究眼睛近视得像蝙蝠;接着出现的是那些官员们——如英国领地的总督和郡治安官,裘德对这些人不大感兴趣;接着是那些言语不多、嘴唇薄薄的首席法官和大法官们,他对这些人物几乎不知其名。他更热切注意的是那些高级教士们,这是因为他早就有过从事此种职业的憧憬。他心中想到的这类人真是丰富多彩——有的满怀情感,有的充满理智;有一位用拉丁文为英国国教辩护;有一位至为圣洁,写出了《晚歌》;紧接他们的是那位伟大的巡回传教士,圣歌作家和宗教狂,他也像裘德一样由于婚姻问题心中蒙上了阴影。

裘德发现自己竟大声说出话来,好像在和上述人物谈话一般,像一个演员在一出情节剧里对着台下的观众说话;最后他突然不说了,为自己的荒唐行为感到吃惊。这个四处游荡的人说话语无伦次,也许已被那些高墙内的某个学生或某个正在灯旁思索的人听到了,他或许疑惑地抬起头来,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那声音代表什么意思。裘德现在觉得,就有血有肉的活人而言,除了街上零星几个迟迟不归的城里人外,他一人全部拥有了这座古老的城市;他又觉得自己有点儿着凉了。

从阴影里传来声音,是一个真实的本地人的说话声:

“你在那个碑座上坐了很久啦,小伙子。你在那儿干吗?”

原来是个警察,他一直注意着裘德,而裘德却没有发觉他。

裘德这才回屋去。睡觉之前,他又先从一两本带来的书中读了一下这班人的生平和他们对世界的一些预言,这一两本书是介绍大学里那班人物的。他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们似乎又在对他喃喃低语着他刚才读到的那些各式各样令人难忘的话,这些话有的能听见,有的却很难懂。其中一个幽灵(他后来在哀叹基督寺时把它说成是“事业无望之乡”,虽然裘德已记不得这句话了),此时正对着这个城市高呼:

“多么美丽的城市!多么古老,多么可爱,在我们这个世纪里人们如此激烈地追求知识,而她却没受到任何摧残,多么宁静!她以其无法形容的魅力不断呼唤我们追求真正的共同目标,走向理想完美的境地。”

另一个声音来自于那个对“粮食法”先赞成后反对的人,裘德在那个有大钟的方庭里便看见了此人的幽灵。他心想,其心中也许一直在构思那篇具有历史意义的名人演说:

“阁下,我或许是错的,但我总感到当一个国家面临饥荒威胁之时,就需要采取在所有类似情况下已采取的一般补救办法,而我现在应该对这个国家尽责了——就是说人民应该享有获得粮食的自由权利,不管这粮食来自于何处……你明天就可以罢我的官,但绝罢不去我的这种认识:我在行使自己权力中没有任何一点腐败或自私的动机,没有任何满足个人野心的欲望,没有谋取任何私利。”

然后出现了那个狡猾的作家,他写出过不朽的论基督教的篇章:“那些异教哲学家们,对于全能的上帝所表现出的种种神明(奇迹),竟消极怠慢,置之不理,我们怎能为之辩护?……希腊和罗马的圣人们,一见这个可怕的场面便掉开头去,似乎丝毫不知这个世界在精神和物质两方面,已经是另一番天下了。”

接着出现了那个诗人的幽灵,他在那班乐观主义者中排列最后:

世界怎样为我们每个人而形成!

每个人都在按照一个总体计划

帮着恢复其种族的生机。

他刚才在想象中看见的3位宗教狂,现在又出现了一位,他便是《我之辩护》的作者:

“我的理由是……人们之所以对自然神学的真实性绝对确信,原因在于那些可能性事物同时发生并汇聚一起……这些可能性事物不会达到合乎逻辑的必然性,却可能产生合乎精神的确实性。”

宗教狂中的第2位不好争辩,他更温和地低语道:

为什么我们要昏阙,怕孤独的生活,

既然上帝要我们都孤独地死去?

他又听到那位小脸的幽灵、和蔼的旁观者在说话了:

“当看见伟人的墓碑,我心中便不再有任何嫉恨;当我读到美人的墓铭,一切放纵的情欲便会熄灭;当见到墓碑上父母哀悼子女的文字,我的心就充满同情;当看见父母自己的墓碑,我便想痛悼死者真是徒劳无益,因为我们不久也必将随之而去。”

最后是一位声音温和的高级教士讲话,裘德很小时便喜爱上他那柔和亲切的诗句;他一边听着那些诗句一边进入梦乡:

教我怎样去活,以便我不会惧怕坟墓,

正如我不会惧怕床哟。

教我怎样去死……

他一直睡到次日上午才醒来。那充满幽灵的过去似乎已烟消云散,眼前的一切只告诉你今天的现实。他突然从床上惊起,以为自己睡过了,说:

“啊呀——我那长着漂亮脸蛋儿的表妹,我倒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而她一直就在这个城市里呢!……还有我过去那位老师。”他说到老师的时候,也许话中包含的热情就比不上说到表妹时的那番热情了。 zO//o4sNyqtN/vLTrKGrvkDWFGqdCCAKTnogt8mPVjQihMSRLOZv6cNLZUQ4HW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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